长平将头埋得更低了,含糊地道:“国公爷昨晚多吃了几杯酒,现在还未醒。”
明令仪微微笑了笑道:“好,我马上过去看看。赵家可有差人去报丧?”
长平愁眉苦脸,眉毛都快拧成了一道线:“徐先生刚差人去了。本来我托徐先生帮着处理赵姨娘后事的,可他说等国公爷醒后,要请辞府里西席的差使,府里的事他就不再插手了。”
明令仪心下了然,徐延年这是决意不再参与府里的糟心事,她亦开心他能真正想通,思索后道:“我先去收拾一下,你先去叫上几个办事机灵的,去赵姨娘院子那边等着。”
长平见她应下总算放了心,跑去叫人的脚步顿时轻快了许多。秦嬷嬷担忧地道:“夫人,这事谁都不愿意沾手,你去做了反而不讨好。”
明令仪笑了起来,“送佛送到西,她既然死了,我也顺手添把土吧。嬷嬷,你去把我的嫁妆单子拿来,我们好去收债了。”
秦嬷嬷眼睛一亮,忙去讲嫁妆单子拿上了,叫上夏薇一起去了赵姨娘院子。
明令仪甫一踏进院门,便看到三三两两的下人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见到她来之后,神色更加惶惶然不知所措。
她知道她们怕被牵连,先前曾退之还发疯要打死她们,思索着赵家来了人之后,只怕也不会放过她们,略微沉吟后扬声说道:“你们先帮着长平,先把院子清理干净,把灵堂布置起来。
待我拿到你们的身契之后,愿意留下的,继续在府里当差,不愿意留下的,身契还给你们,出府去自找出路吧。”
连着探头探脑偷看的人,皆长松了口气,有人偷偷抹泪,有人甚至跪下来给她连磕了几个头。长平在旁边直看傻了眼,想要说什么又觉得说不出口,干脆装作没听见,又闷头去忙碌了。
秦嬷嬷担忧地道:“夫人,你把这些人都放走了,许姨娘肯定会借机生事,国公爷只怕也会生气。”
明令仪脚步不停,冷声道:“莫非许姨娘真要拿这么多人给她那宝贝儿子陪葬,就算是帝王驾崩,怕也没有这么大的阵仗,也不怕折煞了他。”
秦嬷嬷见她动怒,也不敢再劝说,跟着她去到正屋,赵姨娘的棺材摆在正中,棺材盖子还未合上,香烛味混合着呕吐物酸臭味,加上淡淡的尸臭味弥漫在空中,简直差点让她没有当场吐出来。
岚姐儿跪坐在地上,奶嬷嬷陪伴在她身后,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眼睛都哭得肿成了一条缝,脸上泪痕未干,神情茫然看着她们。
明令仪皱了皱眉头,指着奶嬷嬷道:“扶岚姐儿下去,伺候她梳洗后再好好睡一觉。”
“我不。”岚姐儿回过神,眼泪又流了出来,倔强地道:“我要在这里守着姨娘。”
明令仪哪会跟一个小姑娘计较,劝着她道:“你先跟嬷嬷回去换身素净衣裳,吃饱睡足了再来给你姨娘烧纸。”
奶嬷嬷也心慌不安,赵姨娘一去,岚姐儿虽然是主子,却不过是个庶女,就算有亲爹,以后也怕是没有好日子过。
她极有眼色,半哄半拉将岚姐儿从地上拽起来,“岚姐儿,夫人是在关心你呢,你得听夫人的话,我们先回屋去,歇歇后再过来。”
岚姐儿跪得双腿都站不稳,哪里敌得过奶嬷嬷的力气,抽噎着哭个不停,被奶嬷嬷夹在腋下带了出去。
明令仪走出正屋,深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见下人们已经用白布包住了红灯笼,将原本显眼的门帘窗纱也换成了素净的颜色,沉吟了片刻道:“将岚姐儿挪个地方吧,收拾一处新院子出来,她也早该搬出去自己住了。赵姨娘以前的贴身丫鬟呢,将她唤过来。”
秦嬷嬷也觉着小姑娘独自住在这里有些不妥,她忙应下来,唤来原来赵姨娘贴身伺候的丫鬟,见她神色惊恐连站都站不稳,皱眉道:“夫人又不会吃人,你抖什么抖,夫人有正事问你呢。”
明令仪也不想多说,直接开口道:“先前赵姨娘的私房你可知道在哪里,下人们的身契呢,你去一并找出来。”
丫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明令仪,蠕动着嘴唇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明令仪懒得解释,脸一沉厉声道:“快去!”
丫鬟不敢再看,跑进赵姨娘的卧房,不一会抱着两个匣子走了出来,明令仪抬了抬下巴道:“打开后放在地上,再去抬几张桌椅到院子里来,反正今日阳光好,外面办事倒亮堂。”
下人们领了命令,很快抬了桌椅板凳摆在院中,长平见状好奇,也跟着围了过来。
明令仪沉声下令:“秦嬷嬷夏薇,比对我的嫁妆单子,将院子里属于我嫁妆中的东西全部整理到一边。长平,你负责核对发还院子下人的身契。其余赵姨娘的私房银子,原封不动留下来,以后留给晋哥儿和岚姐儿,长平你也正好做个见证。”
长平张了张嘴,他就算再不上心,也知道以前几个姨娘从明令仪这里贪了她多少嫁妆去,其中还有不少是经曾退之手亲自赏给姨娘的。
他只得苦着脸,看着秦嬷嬷她们拿着嫁妆单子核对,不多时就清理出了一大堆原本属于明令仪嫁妆中的东西来。
下人们也排着队领了身契,每人领走之后,都对着明令仪深深施礼,最终只有四五个无路可去的留在了府里。
四下变得说不出的冷清,衬着丧事布置,原本花团锦族富丽堂皇的院子,突然就如蒙上了层灰,就算在阳光底下,也暗沉无光。
脚步声与哭泣声由远及近,高壮黝黑的赵将军沉着脸在前,哭哭啼啼的任氏跟在后面,两人身后跟着丫鬟婆子,浩浩荡荡走了进来。
长平忙上去抱拳见礼,赵将军冷着脸没有理会他,直直看向庭院中间站着的明令仪,双眼精光直射,眯缝着双眼打量了她片刻,胡乱抬手举了举。
他转头看向旁边桌子,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玉器摆件,脸色大变怒喝一声:“长平,你莫欺人太甚,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可这人都还没有死透,就开始夺人家产,你当我赵家人都死绝了是不是!”
任氏抹着眼泪四下打量之后,也忙着问道:“妹妹院子里原本伺候的下人呢,现在周围一个眼熟的都没有,呜呜呜呜,看来妹妹真是死得蹊跷啊!”
赵将军更怒不可遏,抬脚猛地踹向桌子,上面的金银珠宝飞了一地,花瓶碎裂四下飞溅,他还不解气,干脆利落几脚,将所有的桌子都踹倒在地。
长平见拦不住,急了怒吼一声,“赵将军,你给我住手!”
明令仪早就闪开到一旁,低头看着手中的嫁妆单子,不咸不淡地道:“没事长平,我这里有底单呢,损坏多少照价赔偿就是,赵将军也不缺这几个银子。”
第52章 无
长平看到满地损坏的宝贝, 心疼得直跳脚,对明令仪觉得愧疚,更对赵将军的冲动感到厌烦, 连轴转着忙碌不停,还要给这个棒槌描补。
他上前揪着赵将军的衣领, 冲他大吼道:“赵大你发什么疯, 这些都是夫人的嫁妆, 是你的好妹妹贪走的夫人的嫁妆!你瞪大狗眼看清楚,你赵家可能拿得出这些宝贝?你他娘的不问青红皂白一通乱踹,你当自己还在兵营里训兵呢!”
赵将军粗中有细, 只是突闻赵姨娘惨死, 进来又见到桌上摆着这么多宝贝, 以为明令仪着急忙慌来抢银子, 才怒极攻心一时没有忍住乱发了脾气。甫一听到她开口就察觉到事情不对劲, 只是碍于面子没有做声。
两人以前在军中还算要好,此时他被长平捉着乱骂,被喷了满脸的口水,他一边抹着脸一边头使劲往后仰,拨开长平的手嫌弃地道:“长平你小子是不是欠揍了, 说话就好好说话,你瞧你吐我一脸口水,真他娘的脏!”
长平却不善罢甘休,仍旧追着他骂:“夫人可是好心在这里帮着操持赵姨娘后事,你损坏她这么多东西, 你不仅得一个大子都不少赔出来,还得给夫人赔不是!”
赵将军眼珠子一转,连着道:“好好好, 都是我的不是,我赔我赔。”他能屈能伸,干脆利落朝明令仪深深抱拳施礼:“明夫人,都是在下一时冲动鲁莽,在下是粗人不懂规矩,还请明夫人不要与在下计较。”
他不待明令仪回答,转头朝任氏大吼:“任氏,明夫人要多少银子,你一个大子都不能少,要赔得足足的给明夫人。”
明令仪冷眼旁观,将一切看得清楚明白。长平既然与赵将军做足了戏,自己本来就不会再用这些赵姨娘用过的东西,省得去当铺换银子,也就顺势道:“赵将军言重了。秦嬷嬷,不管好的坏的,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去找京城最大最公道的当铺大朝奉估算下价钱,到时候将单子给任夫人,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也不能让赵将军吃亏了。”
赵将军眼眸闪了闪,神情更加庄重起来。任氏心疼损失的银子,却又不敢当面顶撞赵将军。她看到另外匣子里的契书,立即尖声追问道:“这些我记得都是妹妹的东西,不是明夫人的嫁妆,怎么也摆在了这里?”
明令仪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任夫人,你与赵将军要不要先去给赵姨娘上柱香?”
任氏见明令仪不肯正面回答,心中疑惑更甚,立即不依不饶冲着长平道:“好啊,原来只是拿着这些嫁妆来做幌子,哼,嫁妆,什么嫁妆,你说嫁妆就是嫁妆了,反正妹妹没了,还不是由着你们空口白牙乱说。我今天就不依了,一定要当面弄个清楚明白,为妹妹讨一个公道。”
长平知道任氏人还算厚道,只是把银子看得紧,她不占别人的便宜,别人也休想占她便宜。听明令仪故意不提这些契书的分配,心知她怕是已经生气了,现在自己是两边不讨好。
他顿觉头大如斗,耐着性子解释道:“任夫人,这些契书是留给岚姐儿与晋哥儿的,我在这里做个见证,没人要贪这点子东西,你放一万个心吧。”
任氏见自己被耍了,脸颊滚烫,恼羞成怒起来,拔高声音道:“那院子的下人呢,伺候妹妹的下人怎么都不见了?”
明令仪轻笑起来,“任夫人,你是要这些下人给赵姨娘陪葬,还是把这些下人当做赵家的下人了,国公府的下人要经过你的同意才能安排到别处去?”
“你!”任氏气得上前一步,赵将军目光沉沉,伸手拉住了她,冷声道:“我们先进去。”
任氏恨恨瞪了明令仪一眼,跟着赵将军去了正屋,长平见明令仪平时为人随和,此时却突然咄咄逼人,好似故意要激怒赵将军一样,他挠挠脑袋,一时有些想不通,只得先跟在他们身后进去了。
明令仪看了他们背影片刻,低声对夏薇嘱咐了几句,她点点头,飞快地跑了出去。
任氏闻到屋子里还未消散的臭味时,捂住鼻子又红了眼眶,呜呜哭泣起来:“这府里太欺负人,只放了这么点冰有什么用,人都臭成这样了......”
赵将军木着脸不做声,看了一眼躺在棺材里的赵姨娘,眼眶跟着发涩,片刻后哽咽着道:“长平,究竟是谁害死了我妹妹,凶手找出来没有?”
长平叹了口气,满脸为难地道:“根本无处可查,更无从查起,真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连着这种苦楝子有毒也是姨娘中毒之后才得以知晓。你说凶手是谁,谁有那通天的本事不拿去扬名立万,反倒来谋害一个姨娘?”
赵将军听得又气不打一处来:“听你话里的意思,妹妹就这么不明不白冤死了,长平,虽然我赵大没什么本事,可也断不能就这么算了!”
任氏也附和道:“肯定是下人动的手,不然下人怎么会被故意支开,这是怕被戳穿故意毁尸灭迹!”
长平真是有口难辩,他直截了当地道:“这些下人早就审过了,国公爷威胁要用军法处置杖毙他们,也没有审出个所以然来。
你们又能怎么审,还不是打板子,打死几个无辜的人,这样赵姨娘就能活过来了?赵大,你想要什么公道,去向国公爷讨要,去官府告状,你自己选着办吧,反正我是不管了。”
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赵将军一把拉住他,直直瞪着他道:“你心里肯定早就有数,下人与妹妹无冤无仇,没那个胆量下手,那府里其他人呢,其他与妹妹有仇的呢?”
“许姨娘与她有生死大仇,泰哥儿被晋哥儿伤了脑袋没了。夫人与她有仇,赵姨娘几乎爬到了她头上作威作福。”
长平直视着他眼睛,平静地道:“这些事府里的人无人不知,你要向谁寻仇,你自己去吧,我只言尽于此。”
赵将军将长平的衣袖都快拽了下来,良久后放开手,一字一顿地道:“好。晋哥儿与岚姐儿呢,劳烦你去把他们唤来,生母没了,总该让他们在灵堂前烧点纸跪一跪,让他们再见见生母最后一面。”
长平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望着外面阳光灿烂的天空,长长吐出了口浊气。见明令仪依旧神色淡然站在案几边吩咐着什么,心中稍定,上前躬身说道:“夫人,赵将军说要晋哥儿与岚姐儿去姨娘灵前守灵,我去找他们来,也省得他们再闹。”
明令仪知道赵将军哪会就此善罢甘休,她不以为意微笑着道:“去吧,这也是他们应尽的孝道。”
长平吩咐过小厮,小半柱香之后,晋哥儿与岚姐儿就被接了来。晋哥儿脸上带着泪,岚姐儿睡过之后脸颊红扑扑的,只眼睛仍有些肿,见到弟弟哭也跟着流泪,她上前想去拉他的的手,却被他一把推开了,大嚷道:“不要你管,姨娘,我要姨娘。”
岚姐儿被推得一个趔趄,奶嬷嬷忙从身后扶住了她,小声劝解道:“岚姐儿别跟弟弟计较,他还小不懂事。赵将军与任夫人都来了,都在灵堂里里,我们先进屋去吧。”
晋哥儿已经提着衣衫瞪瞪瞪闷头往灵堂冲,岚姐儿抹了把泪,轻声细语道:“我不怪他,姨娘没了,以后就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弟弟长大了就会懂事的。”
长平在旁边看得是百感交集,偷偷瞄了一眼明令仪,见她面色如常,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若是以后她能护着他们姐弟俩一两分,兴许他们姐弟俩还能平安无虞长大。
可赵将军,唉,他怎么就不明白,就算他手再长,也断断伸不到国公府里来,许姨娘娘家也不是好惹的,本来泰哥儿没了,两家就结了生死大仇,不是看在国公爷的面子上,早就闹了起来。
许姨娘的姨父高御史一只笔连国公爷都怵,武官除了上战场打仗厉害,真正到了朝中做事,武官就落了下风,文官心里的肠子那是拐了一百八十道弯,直令人摸不着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