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懿起身,打开屋门,守在门外的侍人殷勤地迎上来。他将这些人挥退,缓步走到红杏树前,将枝头初绽的第一朵花折下。
她爱鲜花,他便为她带回远方的花朵。
四周寂静无声,只余春鸟啼鸣。
李怀懿低眉,捻了捻花枝,心头滚过万千思绪。
——待到她的八弟坐上皇位……到时候,可就不是他逼迫她了。
——而是她自己求上来的。
……
一个月后。
滂沱的夜雨一遍遍冲刷着越国皇宫的地面,在东南角一处偏僻的宫殿里,姜鸾的母妃庄太妃,捏着一封信笺,正在和越国的八王爷姜佐承说着话。
“小八,你想好了吗?阿鸾给你的两个选择,你要选哪个?”摇曳的烛火映在庄太妃的脸上,她大约三十多岁,容色疲倦,却仍然可见其年轻时的美丽。
数个月前,姜鸾派裴姬蓝传来急信,信上说,世家对现任越王不满,越王为转移矛盾,对秦国出兵。
姜鸾还说,越王应会落败,让八弟和母妃根据自己的心意,或斩杀越王,与其他皇子争夺皇位,或远远避开,找个安居之所度过余生。
因越国先王曾盛宠过庄太妃,先王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越国太后——对庄太妃及其所出的孩子很不满,在姜佐明登基后,她多次磋磨庄太妃,姜鸾有所耳闻,故而献出此计。
“我欲趁着兵乱,斩杀陛下!”姜佐承激动地道,“连老天爷也在助我,数日之前,我在街上闲逛,竟被引荐入金家!”
金家是越国最有权势的世家,掌握无数的精兵良将,门客无数。这样的金家,自来是对姜佐承不屑一顾的,越国的皇子很多,他除了容貌,并没有什么出彩的。
庄太妃叹了口气,温柔地道:“虽然你的阿姐说,以你之秉性,远远避开这场争夺,才是良策,但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心,就去做吧,我和你的阿姐,都会支持你的。”
姜佐承眸中精光闪动,他知道自己的才能不算出众,但这几日,国中乱了起来,竟有好几个谋士投于他的麾下。
他们还说,贤主不必事事躬亲,只要有识人之能和仁德之心,必能获天下百姓拥戴!
他还见到了金家的世子!那个三十多岁的世子,对他言语恭谨,甚为敬重。
姜佐承握紧了拳头,对庄太妃道:“母妃,你放心!待我荣登大宝,我必让你和阿姐,都过上好日子!”
庄太妃眼圈一红,点了点头,温声道:“好,母妃知道了,你也要多加小心。”
……
“大秦最近的征战,会不会太频繁了?”
秦国皇宫里,姜鸾一边拿起果盘中的寒瓜,一边问含霜。
已经入了夏,长乐宫里放了冰块,寒瓜也被冰镇过,凉丝丝的,很解暑。
含霜笑道:“这是大秦一贯的战略,全国青壮男子亦兵亦农,以上一场战事之所得,继续对他国征战,扩大战果。”
姜鸾:“这样的法子确实高效,以战养战,胜敌益强。”
这片大地上,昔日最强的越国已经落败敌手,李怀懿开启了强秦的时代。他夺占潼武关后,并未继续攻打越国,而是在修生养息半个月后,以潼武关为跳板,攻击相邻的齐国。
这回,李怀懿没有越国的相助,却势如猛虎,一路打入齐国的凤城——这是距离齐国国都最近的城池。
天下剩余诸国都已经慌了,但因为上次联军的未战而散,他们已经无法兴起强烈的抵抗之心。齐国的国君急得汗流浃背,求助于越,但越国正值内乱,原先的越王在半夜被人割了脑袋,齐王的国书发出去,甚至没有人接收。
含霜笑道:“怎么,娘娘思念陛下了?”
“怎么会呢?”姜鸾又拿起一片寒瓜,笑道,“这样的日子,本宫过得正好呢,希望陛下常年在外征战,不要回宫才好。”
她言笑晏晏,娇嫩的唇角勾起一丝愉悦的微笑,但姜鸾不知道,那张针对她的巨网,已经缓缓收紧了。
……
在秦国的铁蹄之下,齐国、楚国、赵国先后覆灭,大秦版图再一次扩张,在整个天下,只余秦、魏、越三国鼎立,万民归顺于秦,李怀懿在长久的征战中,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彻底成为一个坚毅而冷酷的帝王。
“贵妃娘娘,陛下回宫了,您要去承乾殿迎接陛下吗?”宫女趴在姜鸾的床边,小声地道。
夏日天长,姜鸾正在午睡。她摆了摆手,嘟囔道:“先让本宫继续睡会儿。”
数日之前,她得知自己的八弟坐上了越国的王位,许是因为这个消息,让她在梦中和母妃与八弟相会。
宫女道:“可是,别宫的娘娘都去了。陛下三年没回宫了,据说前朝的大臣们,还在给陛下张罗新的选秀呢。”
姜鸾睁开眼眸。
他要选妃了?
姜鸾哼了一声,把脑袋缩进凉被里,“既然如此,本宫就不去了,好了,你下去吧。”
宫女踌躇了一会儿,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退下了。
……
承乾殿的正殿中,李怀懿坐在龙椅上。他的身姿更为挺拔坚毅,眼眸深邃幽静,如神秘的湖泊。
他捏着一朵干枯的红杏,逡巡着座下的面孔。
嫔妃们的脸庞,露出相似的、或真或假的笑容,但在这里头,没有一个,是他希望见到的那张脸。
李怀懿痛苦地闭了闭眼眸。
他为何要回到后宫,自取其辱?
李怀懿站起身,修长笔直的双腿迈下台阶,离开了承乾殿。
后妃们惊慌失措地交流,李怀懿将这些远远撇在耳后。
“陛下,现在去哪里?”王保躬声问道。
“去御书房。”李怀懿沉声道。
是时候收网了。
第41章 听凭驱使的意思是,任何……
御书房中, 气氛凝肃,十几个文臣武将依次坐于下首,激烈地讨论着。
他们都是朝中的中流砥柱, 对于接下来要进攻哪个国家,意见不一。
“如今天下三分, 大秦自不必说, 越国仍有底蕴, 魏国孱弱,不如先攻魏!”
“蒋公此言差矣!魏国不足为惧, 何必浪费兵力?”
“如今国中战事连绵,是否应修养几年, 再行征战?”
“此举不妥!以战养战, 是先王定下的策略,如何能轻易改弦易辙?”
“某何时说过要改弦易辙?祝公, 你莫要误会某的意思!”说话之人穿着锦鸡官袍, 急得脸红脖子粗。
李怀懿抬了抬手,众臣立刻噤声。
“诸位爱卿的想法, 朕都明白了。”他站起身,走至舆图之前, “魏国不足为患, 依朕所言, 应先攻此处。”
如玉一般的修长手指,点在了越国都城的位置。
众臣皆站起来,围在舆图边, 开始商量领兵的人选。
李怀懿在朝中拥有绝对的权威,虽然他有时会说,朕有事同诸位爱卿商议, 但到了最后,众人仍以他的意见为主。
“卫飞章。”李怀懿听取他们的意见之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末将在!”众臣之中,走出来一个穿着戎服的高壮男子,他跪在李怀懿跟前,仰望着他,语气狂热。
李怀懿低着头,视线落在他身上,俊眉冷目,语气低沉平淡:“朕封你为一品大将军,统率三军,即日开拔进攻越国,务必拿下越都,你能做到吗?”
“末将遵命!末将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李怀懿定下初步的作战计划后,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他将众人挥退,用过晚膳后,独自在御书房中处理政务。
“陛下,这是越国送来的国书。”王保捧着一封七色丝线平绣宫廷信封,送至李怀懿的御案之前。
李怀懿挑了挑眉,就着明亮的烛光,拆了信封,取出里头的信笺,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去。
国书的意思很简单,首先是告知秦国,越国又换了一个王,新任的越王与贵国的贵妃乃一母同胞所生,愿与贵国永结同好,不动干戈,世世安民平乐。
其次,国书上还说,新任越王给贵国送了礼物,整整一百八十车,都是越国特产,当然,其中大部分都是送给贵妃的。
李怀懿笑了一下,把纱灯的罩子打开,捏着漂亮的信笺,将它伸进燃烧的烛火。
火舌很快吞噬了信笺,黑色的灰烬一点一点落下来,凋零在御案上。
站在一旁的王保,呆呆地眨了一下眼睛。
“礼物呢?在哪里?”李怀懿道。
王保回神,连忙禀道:“还停在宫门外,奴才没有让车马进来。”
“很好,就先把这些礼物放在宫外的库房吧,两个月后,再送到贵妃手上。”李怀懿漫不经心地道。
王保低头,“奴才明白。”
……
“又打起来了?”姜鸾坐在太液池的凉亭中,把鱼食扔进水里。
水中波光粼粼,盛夏的阳光洒下来,如同一望无际的碎金。鱼儿闻到鱼食的香气,争相游过来,鱼尾拍打出水花。
“是。”裴姬蓝担心地道,“秦国强如猛虎,早已势不可挡。上回五国联盟,被秦国的说客逐一击破,才导致如今这种局面……还有陵城,听说秦王用陵城的铁矿,开发出了更坚硬的武器,难以阻挡。”
姜鸾心中一跳,不知为何,她有点担心。
“八弟怎么说?”
“回禀公主,陛下说,他誓死保卫国土,越国在,则他在,越国亡,则他亡。”
姜鸾拧眉,沉默了一会儿,将鱼食递给一旁的宫女,起身道:“回宫吧,裴将军,你也先回去。”
她只能先静观其变了。
……
“朕不想当这个皇帝了!”姜佐承坐在越国皇宫的龙椅上,崩溃得涕泪横流。
秦国的军队,已经打到了越国的王城之下!除了最开始有人抵抗,到了后面,几乎是秦国人到了哪里,哪座城的城门就自动打开。
哪怕他按照谋士的说法,放出“朕与大越同生共死”之类的言论,都不能挽回朝中大臣的信心。这些大臣听见秦国军队打来,就仿佛听见一群猛虎下山一般害怕。
而天下的百姓,早就听说秦国更有秩序,大秦子民有饭吃,有衣穿,赋税合理,到了年底仍有一些结余。
“官员不想抵抗,百姓想要归顺于秦……”姜佐承脸色灰白,喃喃地道。越国的风吹过来,他仿佛还听到了都城之外,秦兵进攻的声音。
“陛下莫要慌张。”谋士想起李怀懿的吩咐,沉稳地道,“微臣听闻,十七公主和亲至秦国,已经成为了秦王的贵妃,极为受宠。”
“可是,”姜佐承抖着手指,“朕发出去的国书,秦王都没有回复,阿姐不过是一个后妃,她又能改变什么呢?”
“局势已经如此,就算公主不成事,也影响不了大局。而万一公主成事了呢?”谋士站在越王的座下,蛊惑道。
……
姜鸾读着姜佐承寄来的信,渐渐锁起了眉。
她的八弟在信中说,请阿姐向秦王求情,为越国换来几年喘息之机。
“娘娘,王总管到了。”宫女入殿,站在姜鸾身边,小声道。
姜鸾放下信笺,“让他进来。”
王保入内,额头冷汗密布,似是十分紧张。他一看见姜鸾,立刻疾行几步,扑通拜倒在地,“请贵妃娘娘恕罪!”
“何事?”姜鸾抬了抬手,让他起身。
王保站起来,露出少见的局促之态。他陪笑道:“贵妃娘娘,越王登基之时,给您送来了一百八十车的礼物,但礼部的人疏忽了,让礼物在宫外滞留了好几个月。”
“礼部?蒋家的人?”
“是,是。”王保垂着眼帘,压低声音道,“这话,本不该咱家来说,可是蒋大人实在太粗心了,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姜鸾瞥了王保一眼,淡淡地道:“行了,把礼物带进来吧。”
王保“哎”了一声,忙出去置办。半个时辰后,王保回禀,礼物已经到了。
姜鸾起身,出了大殿。她站在廊庑之下,目光扫过庭院,见院中堆放着满满当当的礼物,有上好的越国纱绢,还有数之不尽的珠宝,和她最喜爱的鲜花的花种。
她沿着廊庑往外,走到长乐宫的宫门前,见宫门外停着浩浩荡荡的车队。驱车的武士看见她,连忙跳下马车,疾行至她跟前,单膝跪地,将怀中珍藏的密信呈上,“公主,这是陛下给您的信!”
姜鸾接过,拆开浏览。信似乎是八弟刚刚登基时写下的,文字意气风发,和她方才读到的那封萎靡之信,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八弟说,他当上了越国的大王,从此阿娘再也不必受太后的欺负了,他还说,他要和秦国建交,让两国永远和平,让她在异国顺顺当当地过完一生。
八弟……
姜鸾眼眶微红,泪水砸在信笺上,纸上的墨迹氤氲开来。她眨了眨眼,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
“陛下在宫里吗?”姜鸾声音哽咽。
……
“姜鸾要来?”御书房中,李怀懿低沉问道。
王保:“正是!贵妃娘娘方才询问奴才,问陛下是否在宫中。奴才依照您的吩咐,故作为难,说要来请示陛下。”
“很好。再过半个时辰,你再把姜鸾带来。”
王保擦了擦额角的汗,低声道:“奴才遵命。”
日头寸寸西斜,半个时辰后,姜鸾被带到御书房。
她很久没来这个地方,夏末的暮色斜照进来,为屋中陈设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绿绮琴早已被收起来了,龙涎香从炉中氤氲而出,清雅的香气裹着冰块的寒凉,扑到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