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鸾点头。
坐在一旁的姜佐承,立刻露出见了鬼的神色,他瞠目结舌,直愣愣地盯着姜鸾。
庄太后叹口气,把正在收拾残羹冷炙的侍女挥退,待她们鱼贯而出后,方放下方帕,询问道:“阿鸾,你心悦秦王?”
姜鸾含笑不语。
庄太后却已经懂了。“过来,阿鸾。”她朝姜鸾招招手。
姜鸾起身,坐到庄太后身旁的太师椅上。
“阿鸾。”庄太后拉住姜鸾的手,柔声道,“阿娘久居皇宫,见过多少因红颜凋零而失去帝王恩宠的妃嫔?何况秦王如此心术不正,为谋夺你而置阿娘的性命于不顾,罔顾人伦……”
她正絮絮说着,外头守门的侍女匆匆入内,禀道:“秦王陛下来了!”
庄太后慢慢住了嘴,坐直身子,望着门帘。
屋内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门帘被撩起,李怀懿不急不缓地踱入。
他的精神似乎比昨日好了很多,神采奕奕,温文有礼。他依次向庄太后、姜佐承见礼,随后又望着姜鸾,唤了一声,“鸾鸾。”
低沉温柔的声音,从胸膛发出来,引起灵魂的共振。
姜鸾淡淡地“嗯”了一声——她是在场之人中唯一一个愿意回应他的,李怀懿的唇角忍不住翘了又翘。
“太后娘娘,朕今日拜访,是有事相告。”他拍了拍手,从门外逶迤而进一队侍人。他们毕恭毕敬地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书信。
“这是朕和扈启的来往信件,他未曾告知朕,您已身患重病。若朕早有所知,定会将您送往南方温暖城池,又何来这许多困扰?”
他说完,亲自将信展开,微微俯身,递至庄太后面前。
庄太后瞟了几眼,收回视线。她的语气颇为冷淡,“秦王陛下,老身累了,请你离开。”
李怀懿站直了身子。
“小八,送秦王陛下出去。”庄太后对姜佐承吩咐道。
姜佐承胆颤心惊地瞅了一眼李怀懿,见他神色平静漠然,便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走至他跟前,“秦王陛下,请吧。”
李怀懿又看了姜鸾几眼,沉默地跟在姜佐承身后离开,他带来的侍人,亦托着托盘,跟随他鱼贯而出。
府中庭院重重,草木葱茏,由于宛州城气候温暖,即使到了冬天,院中湖水仍未结冰。天上的乌云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几尾锦鲤在水下一动不动,似在过冬。
姜佐承带着李怀懿穿过垂花门,越走,他的心里越是难以置信。
眼前的这个秦王,怎么和他想象中的秦王,完全不一样?
丞相他们那么凶,那么可怕,而他们仅仅是秦王的爪牙而已。他以为秦王必定比丞相可怕十倍,没想到,阿娘让他走,他就走,乖顺得像只花猫。
姜佐承忍不住回头瞥他一眼,只见他负着手,闲庭信步一般,跟在自己的身后。他的脸部线条清晰流畅,目光悠远地落于前方,神色微敛,似在思忖着什么。
总之,似乎浑然不将阿娘方才的冷淡放在心上。
“恭王有何事吗?”李怀懿察觉到他的目光,温雅低沉地问道。
“没……没有!”姜佐承说完这句话,立即谴责自己,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挺直了脊背,下巴微扬,带着李怀懿走至大门边,停住脚步,“秦王陛下,我就只把你送到这里了,你请回吧!”
说罢,他还是无法自制的,紧张地盯着李怀懿,生怕他突然恼怒。
李怀懿露出温和微笑,朝姜佐承拱手作别,带着侍人离开姜府。
姜佐承舒了口气。“快把门关上!”他对守门的家丁道。
待大门“吱呀吱呀”的关上,压得沉甸甸的乌云,终于化作大雨,朝大地倾泻而下。
“主子……”家丁望了望李怀懿离开的方向,迟疑地道,“要不要给秦王陛下送把伞?”
“送什么送!”姜佐承转身,迈上抄手游廊——抄手游廊可遮风避雨,沿着此回廊可直抵正房,免受风雨之苦。
“若是送了,他还以为咱们家很欢迎他呢!”姜佐承嘟囔道。
雨水泼向大地,溅湿了李怀懿的袍角,几乎是顷刻之间,就将他淋得湿透。
“陛下,这可怎么办呀?要不您在此处等候,奴才们先回马车上取一把伞来?”跟随的侍人们回头,望了望紧闭的大门,又想到停在城北的马车,欲哭无泪。
姜家府邸所在的城东极为繁华富庶,行人摩肩擦踵,遍地都是百姓们的摊位,马车难以开进来。李怀懿不愿扰乱民生,因此,每次来访,他都是命人将马车停在城北,徒步而来。
雨势又大又急,落在李怀懿的身上,将他的乌发打湿,一绺一绺的紧紧贴在清俊脸颊上。玄色金锦衣浸透了水,湿漉漉地罩在身上,勾勒出宽厚的胸膛和纤长柔韧的腰身,以及笔直修长的双腿。
“直接走回城北吧。”他淡声道,“还有国事未理,一来一回,浪费时间。”
李怀懿眨掉眼睫上的雨珠,眉目清冷如雪。
侍人知道陛下对待他自己向来严苛,忙应了声是,跟随陛下迎着瓢泼大雨,走向了城北。
第61章 尾声 正文完
冬去春来, 天气一天天变得更暖,李怀懿送来的礼物,堆满了姜府的库房。
姜鸾的阿娘却并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 李怀懿因开春国事繁忙,不得不暂回秦都, 算是铩羽而归。
藤萝缠绕树枝, 飞檐卷翘, 青砖黛瓦,姜鸾扶着庄太后的手, 走在长长的抄手游廊下,春日的阳光铺在后园的湖水中, 水光潋滟。
“阿娘要多多注意身体, 冷了记得添衣。”姜鸾道。
穿着牙白色联珠纹纱衣的庄太后微笑着拍了拍姜鸾的手,声音柔和, “阿娘知道, 今日天气暖了,故而穿得少一些。”
两人下了游廊, 信步走至后园的湖边。春风拂动湖面,荡出层层涟漪, 偶尔有锦鲤跃出水面, 鱼尾飘逸轻盈。姜鸾望着游水中的锦鲤, 沉吟不语。
“阿鸾,你在思念秦王吗?”庄太后忽然问道。
姜鸾抬眸看向庄太后,她露出微笑, 微微歪头,“我更愿意陪伴阿娘。”
“傻孩子。”庄太后摸了摸姜鸾的头。柔顺的青丝从她指尖滑过,正是这无匹的美丽, 才引来帝王的驻足。
“阿娘再观察他一段时日,若他心地赤诚,你便随他回去吧。”
“阿娘?”姜鸾挑眉,“我还以为你不喜秦王。”
庄太后轻笑,目光落在湖水上,“不是不喜。”
是担心阿鸾的命运。
庄太后不过是个木匠之女,其父心知自己的女儿容貌出众,自小精心抚养着她,不仅请女先生教她说话做事、让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地长大,就连她出门时,都必须撑着一把父亲特质的大伞,以防娇妍的肌肤被烈日晒黑。
后来越王选妃,庄太后毫无悬念地被择入宫中,一朝锦鲤跃龙门,宾客盈门,烈火烹油。但天子的垂青带来的不是锦绣的前程,反而是不幸的命运。
庄太后曾备受恩宠过一段时间,然而,宫廷美人们层出不穷的争宠手段,终究拉走了越王的心。一朝落势,失去的不仅是宫殿华服,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都受到了皇后妒火的余威,不体面地死去。
在最彷徨无措之时,庄太后只能抱着她的一儿一女于深宫中恸哭,后来皇后变本加厉的算计,让越王想起了被他扔在犄角旮旯的十七公主,把姜鸾送往秦国和亲。
他们一家三口,从未感受到越国的荣耀,只体会过强权之下生命的无力与凋零。姜佐承由此仰慕权力,却因被权力灼伤了手而瑟缩;姜鸾性情平和,让她平安顺遂地度过余生,是庄太后全部的期望。
姜鸾翘起唇角,“多谢阿娘费心,不过,阿鸾还是希望多陪陪你。”
庄太后假意嗔道:“你这个傻孩子,阿娘我病情渐好,再活个十年八年都没问题,难道,你也要陪着阿娘在宛州城住十年八年?”
“有何不可?”姜鸾狡黠地反问。
庄太后摇了摇头,“那个秦王,可不一定是有耐心之人。”
秦王有没有耐心,姜家人还不知道,但是,庄太后却因在湖边观看锦鲤,被乍暖还寒的春风吹得染上风寒。
“阿娘的身体怎么样了!”姜佐承紧张地询问太医。
这太医是从越国皇宫带出来的,因他的家眷就在宛州,他自愿跟随庄太后前来。一直以来,都是他为庄太后调理身体。
太医无奈摇头,“春衫轻薄,水边又格外寒凉些,太后娘娘此次风寒来势汹汹,致使旧疾复发,老夫恐无能为力啊!”说完,他开了一些驱寒的药,摇着头离开。
姜佐承:“阿姐,他都说了无能为力了!这些驱寒的药,恐怕也没什么用!”
姜鸾皱眉,“阿弟,你去城里再找几个招牌响的医者来给阿娘看看。”
姜佐承应了声好,带上两个小厮,疾步而去。
姜鸾在庄太后的床榻边坐下,满怀愁容地注视着庄太后的脸庞。
她正昏昏沉沉地沉睡,双眸紧闭,面白如纸,失去血色的唇瓣因缺水而干裂,仿佛大地上纵横的沟壑。
姜鸾起身,去桌案边倒了杯水,又试了试水温,才将杯盏小心递至庄太后唇边,轻声道:“阿娘,喝点水吧。”
庄太后没有应声,双唇却下意识地微微张开。姜鸾小心地将杯盏倾斜,让温水得以缓慢流入她的口中。
“公主,秦王陛下回来了。”侍女入内,立在姜鸾身边,小声禀道。
“回来了?”姜鸾停下动作,“带他去花厅吧。”
侍女应是,匆匆而出。
姜鸾喂完了最后一滴水,将杯盏搁到桌案上,去往花厅。
李怀懿已经在花厅了。春光如画,他背对着她,负手立在花厅内,身形笔直,慢条斯理的等待。
“陛下。”姜鸾入内,轻唤一声。春风将她的柔旎声线送至李怀懿的耳边。
李怀懿回头,见到是她,不由露出微笑,缓步走来,最终在她跟前顿步,眉目疏朗,矜贵沉静。
“鸾鸾,朕听说太后感染了风寒?”
姜鸾抬眸,“陛下从何处得知?”
难不成,秦王又像从前一样,派人监视她?
“在方才来的路上,朕偶遇了你的八弟,他说去找医者。”
姜鸾明白过来,应了一声。她今日穿了一袭波浪纹三梭罗蹙金裙,身上珠饰全无,却琼姿花貌,香艳夺目。
春风送来她身上的淡香,李怀懿轻嗅一口,询问道:“朕带了几个御医,是否要让他们为太后看诊?”
帝王出行,若无意外的话,往往有国中最好的御医随行。李怀懿身边汇聚了天下最好的医者,秦国的御医,医术自比越国的更高明些。
姜鸾没有推拒,两人出了花厅,李怀懿命侍从将御医传来。
二人回到正房,等待了一会儿,御医们就被带进来了。他们提着医箱,向二人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李怀懿颔首,“进去吧,用心诊治,莫要让太后落下病根。”
“是。”
侍女引着御医鱼贯而入,姜鸾站起身,也想跟进去,李怀懿拉住她的手。
“鸾鸾,陪陪朕好吗?”他滚了滚喉结,深邃目光停在她身上,声音低沉温雅。
姜鸾犹豫一会儿,见引着御医的侍女是阿娘的贴身侍女,平日最是忠心耿耿,便坐回玫瑰椅上。
李怀懿摩挲着姜鸾的手,“鸾鸾,”他的声音低低的,“朕每日都在思念你。”
看见树思念她,看见花思念她,就连看见广阔无垠的夜空,都想起她,希望和她共同分享这浩瀚盛景。
姜鸾微笑,“我要陪伴阿娘。”
“朕明白。”李怀懿抚摸着她的头,“朕会多来看看你。”
如果巧取豪夺会将她推得更远,他愿意以十足的耐心,等待鸾鸾重新投入他的怀抱。
毕竟,在这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出众的男子了,而他早已将最珍贵的东西献给了她。
御医们从内室出来,禀道:“陛下,皇后娘娘,臣等已经诊明,太后娘娘偶感风寒,致使积疾复发,体内寒热交替,譬如艺人行走丝绳,着实凶险。臣等给太后娘娘施了针灸,她的精神略有好转。经商议过后,臣等认为应以怀仁子为引,佐之甘草、芡实、白木耳等性平之药,万不可开温补驱寒之方,恐冲撞太后贵体。”
李怀懿道,“就按你们说的办吧。至于怀仁子,朕此次出行,带了一些,更多的还在宫中——”他沉思一会儿,对一旁的侍人吩咐道,“命卫飞章回宫去取,让他快马加鞭,给朕取来。”
“是。”
众人领命而出,李怀懿牵住姜鸾的手,站起身,“鸾鸾,带朕进去看看太后吧。”
若非他的过失,太后又怎会积下隐疾。
姜鸾思忖一会儿,先打发侍女进去看,“看看阿娘醒了没有,若她醒了,问问她是否想见陛下。”
侍女应是,不一会儿,她从内室出来,回道:“太后娘娘已经醒了,传公主和秦王陛下入内。”
李怀懿心中一动,惊喜如同潮水一般,朝他的心尖涌来。
之前,太后可从未正眼看过他。
姜鸾牵着李怀懿的手入内。他的手掌宽大有力,上头一层薄茧,是长久的骑射和书写留下的痕迹。
内室里袅袅升着一炉安息香,窗牖半开,无限春光乍泄,从窗外探进来。庄太后坐在床头,身后靠着一个大迎枕。她的脸庞疲惫柔和,视线从他们交握的手上滑过,先看了一眼姜鸾,随后将目光停在李怀懿的身上。
“你们就坐在这里吧。”她指了指床头的锦凳,上头细细蒙了层锦布,是瓜瓞绵绵的图案。
锦凳只有一张,李怀懿让姜鸾坐下,他朝庄太后行了礼,随后站在姜鸾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