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 她将蒙汗药藏于衣袖之中,趁着盛水之时, 将蒙汗药洒入烧水的锅中。
姜鸾:“宛州那边, 已经准备好了?”
庄太后点头, “我已经命裴姬蓝在宛州置好宅邸,我们只需拐道过去, 就可直抵。”
姜鸾叹气,“阿娘真是深谋远虑。”
“阿姐!”姜佐承气呼呼的, “若非秦王的命令, 阿娘又怎会病得这么重!那徐州是秦王的城池,谁知道他又会搞出什么阴谋诡计, 用我们来要挟阿姐!”
姜鸾看向庄太后。
庄太后和她对视, 满脸殷切的期待。
她希望能助她的阿鸾脱离苦海,那秦王满心算计, 巧取豪夺,阿鸾以色侍人, 哪里有什么好的结果?
姜鸾沉吟。
她的阿娘或许活不久了, 这也许是她最后的心愿。
“阿鸾, ”庄太后携住她的手,“快做出决定吧。阿娘不会干涉你,若你希望回到秦王身边, 阿娘便让你回去。卫将军他们,明日就会醒来。”
姜鸾反握着庄太后的手,“阿娘, 我陪你。”
她要陪伴在庄太后身边,让她享受最后一段无忧无虑、毫无拘束的天伦之乐时光。
……
“皇后没去徐州?”李怀懿手握长弓,眉梢微挑。
秋狝即将到来,自一统诸国后,李怀懿久未练习骑射,有些生疏,便于校场上练习。
他的身形颀长高大,纤长有力的手指搭在箭羽上,并将弓弦拉满,姿态漫不经心。他面前的箭靶上,插满了几十只箭矢,每只箭都正中靶心。
报信的斥候半跪在地,惭愧道:“正是如此。”
“那皇后去哪儿了?”
斥候声音颤抖,“卫将军他——他把皇后娘娘跟丢了。”
李怀懿指尖一颤,被拉满的弓弦瞬间松开,箭矢飞速地射出去,钉在箭靶旁的树干上,铮铮作响。
生平第一次,他射出的箭,偏离了箭靶。
……
“阿娘,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吗?”姜鸾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府邸。
他们已经到达了宛州城,裴姬蓝购置的府邸处于宛州城东最繁华的街巷上。三间大门并排,门口两只巨大的石狮子,朱门绣户,精致无比。
“正是此处,大隐隐于市。”庄太后含笑道。
裴姬蓝引着姜鸾等三人入内。从宫中带出来的侍女和守卫,跟在他们的身后。
府中雕梁画栋,门廊长直,深秋的藤萝缠绕着树枝,后花园里还有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水面平静如琉璃,几尾锦鲤在其中游得正欢。
“阿鸾,以后你就和阿娘住在一起。”庄太后的臂弯勾着姜鸾,她指了指正房的方向,“小八就住外院吧。日后,我们一家三口,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姜鸾含笑,拍了拍庄太后的手。
她有一种预感,李怀懿迟早有一日会找过来的。
如果没有找过来——
姜鸾哼了一声。
——那么她就再找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
姜鸾的预感很准,当北风凛冽地刮过宛州城时,李怀懿出现了。
彼时,姜鸾正窝在正房的软榻上,和庄太后、姜佐承聚在一起,烤着熏笼。
停了避子汤之后,她不再如之前那般畏寒。庄太后将他们的宅邸收拾得很温馨,处处都种下了姜鸾喜爱的牡丹与冬梅,待到来年,便有琼苞盛绽,一年四季,花开不息。
姜佐承在屋中琴案旁为她们抚琴,悦耳的琴声缓缓流淌在室内,气氛安逸祥和。姜鸾手持绣鞋,用针缝着鞋面。鞋底是侍女纳的,姜鸾绣鞋面,是希望为庄太后亲手做一双鞋。
当她第三次用针扎到自己的手指时,庄太后叹了口气,把她手上的针拿过来,“好了,阿鸾,我知道你的心意了。让阿娘来吧,乖。”她伸出手,让姜鸾把鞋交给她。
庄太后声音温和,不再如从前那般低哑暗淡。宛州的水土确实养人,姜鸾欣喜地发现,庄太后确实在一日日地好转——当然,这里头应也有姜鸾和姜佐承都陪伴在她身边的缘故。
姜鸾把鞋底递过去,正要说些什么,裴姬蓝匆匆闯入,他衣冠凌乱,语气急促,禀道:“公主,恭王,太后娘娘!秦王来了!属下们没能拦住!”
庄太后手一抖,没接稳姜鸾递来的鞋底,绣鞋“啪”的一下掉落在地,屋中琴声亦是停息,姜鸾清晰地听到了阿弟紧张的呼吸声。
就在这样沉重而僵硬的气氛中,李怀懿迈步入了正房。
一年未见,他似乎更出众了。
李怀懿穿着一件鸦青色长衫,矜贵沉静,劲腰挺直,双腿笔直修长,比姜鸾在宛州城里见到的任何一个年轻子弟都更好看。
他缓步踱到庄太后跟前,行了晚辈见长辈的礼节,举止优雅不凡,“朕李怀懿,见过太后娘娘。”
庄太后哼了一声,携着姜鸾的手站起身,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他。
李怀懿不气不恼,把视线移到姜鸾身上。
姜鸾一边随着阿娘往外走,一边对上他的目光。
李怀懿喉结微微滚动,漆黑的双眸如同寒夜霜雪,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姜鸾注意到,李怀懿的双眸中密布血丝,赤红得像是嗜血的狮虎,却又十分巧妙而克制地,将这份贪婪隐藏在彬彬有礼之下。
姜鸾眨眨眼睛,回过头,跟着庄太后走出了正房。
“秦王陛下。”在正房门口,庄太后停下脚步,背对着他,说道,“若您对我这个老人家还有一丁点慈悲心肠,就请您放过阿鸾,也放过我和小八吧。”
她的声音缓慢而有力,说完这句话,便携着姜鸾离开。姜佐承连忙从琴案前站起来,匆忙跟在两人身后。
李怀懿身姿笔挺,注视着他们三人离去的背影,默然不语。
当他听见斥候来传,说在宛州城发现皇后娘娘的踪迹时,他便立刻快马加鞭,带领护卫前来。
从秦都到宛城,三个月的路程,被他用一个多月走完。长久跋涉导致他腿间皮肉已被马鞍磨烂,到了现在,哪怕仅是站立和行礼,也刺痛不已。
四十几日来几近不眠不休的赶路,让困意和疲倦像潮水一般一阵阵朝他涌来。李怀懿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能站在这里,以最雅致从容的姿态,向他的鸾鸾露出微笑。
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要准备好承受它带来的代价。这一点,李怀懿一直都很清楚。
但是,如果代价是失去他的鸾鸾——李怀懿宁愿付出一切,去推翻这个代价。
……
是夜。
庄太后说,秦王来过正房,晦气,今日要睡东厢房。奈何东厢房的拔步床太小,最后只好各退一步,庄太后睡东厢,姜鸾睡西厢,姜佐承仍住在外院。
烛火摇曳着,姜鸾靠坐在西厢房的床头,懒懒地翻看一本棋谱。
看着看着,棋谱上的横线竖线,变成天下局势的纵横捭阖。姜鸾情不自禁地想,那个手持天下权柄的帝王,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一回,若是他不好好地哄她,她一定不会原谅他。
若是阿娘病情再次加重,她也要怪他。
总之,都是他的错,才害得阿娘和小八这么难过。
月亮爬上树梢,窗外的北风呼呼作响。姜鸾看了一会儿,觉得天色不早,便下了床,将棋谱放回桌案上,闭紧窗牖,吹熄烛火,重新钻入被褥。
“公主,您要睡了吗?”在外头守夜的侍女,见内室的烛火被吹熄,不由问道。
姜鸾:“是的,不用进来关窗,我已经关好了。”
侍女应好,继续坐在外间的榻上打璎珞。
夜色正稠,四周幽阒无声。姜鸾向来入睡很快,她侧躺着,正飞速地坠入梦乡,忽然,有细微的动静惊醒了她。
姜鸾猝然睁开眼睛,正欲问是谁,一根纤长手指,抵在她的唇上。
“嘘——”低沉温柔的声音响起。
窗牖大开,姜鸾借着从窗边倾泻而下的月光,模糊分辨出夜色中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的修长身形微微俯下,一只手指抵在她的唇边。醉人的暗香萦绕在姜鸾的鼻尖,朦胧的月色将李怀懿的面部轮廓修饰得更为流畅英挺,他的眸光像浩瀚的星空一般深邃,清俊无俦的气度,是众生拍马难及的矜雅高贵。
姜鸾从床上坐起来,李怀懿松开手指,视线落在她身上,紧紧地跟随着她。
“公主,有什么事儿吗?”侍女听见了内室的动静,问道。
“无事。”姜鸾扬声道。她顿了顿,吩咐道:“你退下吧,今日不必由你守夜了。”
侍女欣喜地应了声好,放下打到一半的璎珞,从壁上取下一盏纱灯,提着纱灯走出西厢房,去往下人居住的后罩房。
李怀懿侧耳倾听,待到侍女走远,才在姜鸾的床边坐下。随着他的动作,被磨烂的皮肉摩擦裤管,他忍着疼,一丝表情都未曾显露。
“陛下夜探香闺,是有何要事吗?”姜鸾轻声问。
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的脸颊上,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如画中仙子,亦如月下嫦娥。
李怀懿滚了下喉结,低哑道:“鸾鸾,跟朕回宫好吗?”
“求你了。”他语气温和,声音低沉而喑哑。
第60章 爱是温柔真诚,不是巧取……
“不行, 我要在宛州陪伴阿娘。”姜鸾直视着他,“更何况,若非陛下的命令, 又怎会贻误阿娘的病情,让她病重至此呢?”
李怀懿心底苦涩, 他伸出手, 抚摸着姜鸾的脸颊。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庞, 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鸾鸾,朕当时只是命令扈启, 让他看住庄太后和恭王,朕没有想到, 他竟然知情不报……”
“是朕太傲慢了。”他叹息一声。
听到姜鸾出走后, 他也曾气恼,但设身处地思忖, 其实姜鸾和庄太后的角度全无问题——
庄太后认定是秦王下令幽禁了她, 并且不允她去往南方温暖城池养病,致使病情加重。姜鸾心疼母亲, 亦无可厚非。
至于恭王姜佐承,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男子在政治场上互相争斗, 他既步入棋局, 便要做好被人当作棋子的准备。李怀懿唯一心虚的是, 为了重新得到鸾鸾,他欺骗了她。
李怀懿轻声道:“鸾鸾,朕本想让扈启向你解释的。”
但扈启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便被姜鸾下令杀了。
姜鸾挑眉,“在越都之时,我就想明白了。陛下既然已经达成目的, 又何必画蛇添足,折磨我的阿娘?”
李怀懿的脸上漾起笑意,“鸾鸾能想通真是太好了。既然如此,朕明日就向庄太后言明,让她允你随朕回宫——她今日似乎不太高兴。”
姜鸾微笑,把李怀懿放在她脸上的手拿下来,按在拔步床的床沿。
李怀懿的心里扑通乱跳——鸾鸾已经好久没有主动摸他的手了。
“陛下你看,”姜鸾柔声道,“工匠在木板上雕刻出花纹,美则美矣,但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将木板雕琢回原来的样貌了。”
姜鸾的手搭在李怀懿的手背上,让他的柔软指腹感受到床沿的花纹。
这张拔步床造价不菲,床沿上细细密密雕镂了瓜瓞绵绵的图案,凹凸有致的花纹带给指尖不一样的触感,就着朦胧月色,让李怀懿得以清楚感知。
“那么,陛下又要如何让我的阿娘迈过这道坎呢?”姜鸾的声音清澈柔和,像平和的湖水。
李怀懿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鸾鸾,朕可以这样理解你的意思吗——只有庄太后原谅了朕,你才愿意随朕回宫?”
姜鸾的指尖仍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掌宽大有力,指节修长,指骨分明。
“陛下,爱是温柔真诚,不是巧取豪夺。您从一开始,便走错了。”
她微微含笑,“若陛下希望阿娘回心转意,怕是要再走一次。”
说完,她坐直身子,在李怀懿的侧脸上落下一吻。
李怀懿耳尖一烫,为这意料之外的吻。他滚了滚喉结,把大手覆于姜鸾的后脑勺上,闭上双眸,欲吻上她的唇。
姜鸾的手指抵在他的唇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李怀懿错愕地睁开双眸。
“陛下,爱是尊重,尊重我的情愿与不情愿。”姜鸾眸光潋滟,在月光下,绽放姣姣光彩。
“那么,现在鸾鸾不情愿吗?”
“不情愿。”
“那么鸾鸾何时才会情愿呢?”
“不知道。”姜鸾收回手指,勾起唇角,在暗淡的光线下,带着朦胧的美丽。
李怀懿垂下眼睫,月色为他镀上一层清冷色彩,他揽尽天下秀色,却似丝毫不知。
姜鸾打了个哈欠。
李怀懿闭上眼睫,克制地亲了下姜鸾的手指,“鸾鸾,你要睡了吗?”
姜鸾平静地等他吻完,点头道:“若非陛下夜访,我早已睡下了。”
“是朕唐突了。鸾鸾,朕明日再来。”
他站起身,意欲从窗牖离开。姜鸾叫住他,指了指寝室的门,示意他可从正门离开,“陛下九五至尊……”她抿出微笑,言语未尽。
李怀懿停住脚步,想了想,从内室的门走出去,掩门,随后取了壁的纱灯,提着纱灯离开。
夜风吹起他的衣袍,他一路走去,守门的婆子纷纷露出惊诧的神色,但她们迅速收敛表情,朝他行礼,开门目送他离开。
看来是很有规矩的人家。
李怀懿默然地想。
……
翌日清晨,天空暗沉沉的,浓重的云层将阳光掩住,姜鸾陪伴着她的家人在正房中用膳。
“阿鸾,昨夜陛下去西厢房了?”用完早膳,庄太后一边用方帕擦拭嘴角,一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