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香——花間酒/花间酒
时间:2021-02-20 09:25:10

  更何况,当今君王与王后大婚八年仍恩爱不减, 所娶所爱唯王后一人。王后本正值花信之年,容颜昳丽, 除去万民爱戴之誉外, 更是在与君王种种缠绵悱恻传说中的令人诸般向往的美人。
  扜泥西城门人头攒动,唯有中间空出一条宽道以待王后车舆经过。
  而王宫中亦在繁忙而有序地准备着接风洗尘之宴, 侍女往来穿行各宫之中, 为她的归来做好种种准备。
  安归心中难掩欢欣,自接到燕檀即将归来的消息后, 唇角便抑制不住地弯起,眼中流露的期盼之情像极了未经世事的少年情郎。
  这一次阿宴离家格外久, 距离她从扜泥出发已有数月。她在信中说, 她从疏勒国故地翻越葱岭, 一路经过大宛、贵霜和安息,到达了东西交汇的阿蛮城,而后改行水路, 在西海上已经可以远眺大秦国的国土,一路上见识颇丰,积攒了许多见闻和经验要说给他听。
  不过西海之上向来便有“塞壬女妖”的传说。据说若是经行的船只遇上这只女妖, 便会被她的歌声迷惑,葬身大海。萨耶听闻后便屡次劝阻她继续西行,再加上安归送信来唤她回家,她这才决定返程。
  安归双手负于身后,正准备自与百官议政之处前往王宫大门去迎接燕檀,便遇上了一人求见。
  那人是摩希犁的汉文和儒学老师,名唤苏琼,是自愿从吴国来西域传播儒学的名门之后。时近正午,他应当才授完课。
  苏琼恭敬地向安归行了一礼:“陛下,小王子近日来治学愈发勤勉,已能熟练记诵诗三百,正攻读《左传》。今日王后归城,臣可是还要按照惯例,替小王子多布置一倍的功课?”
  “不。”安归沉思片刻,而后深沉答道,“既然他学得更好了,那便多布置上两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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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里,燕檀用膳沐浴过后,等了许久都未等到自己的儿子前来谒见。反倒是安归,无比热情地将她拉进寝宫,缠着她追问这一路上的见闻。
  燕檀与他叙说许久,趁着萨耶去沏茶的功夫好奇问道:“怎么不见摩希犁?他还是同往常一般忙于学业吗?”
  “大约是吧。”安归随口答道,“苏琼说他治学不精,大约正在为功课头疼,没有功夫来见你。”
  说罢,他又将燕檀拉着坐在自己腿上,将下颌抵在她颈窝撒娇道:“不要关心其他人了,阿宴,你走后我也在努力学习汉文,你要不要我写给你看?”
  那双碧色的如同琉璃宝石般的眸子正满怀期待、极为专注地看着她:“离与裴世矩商议的盛会还有几日,今夜也还长,我们还有许多时间。你离开这么久,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
  燕檀与他对视片刻,终于放弃了摩希犁这个话题,笑着倾身凑过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安归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眼中神色变得有些沉。
  “或者,阿宴……想先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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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子时,摩希犁的寝宫仍是灯火通明。
  他一面揉了揉眼睛,奋笔疾书,一面在心中暗自痛骂。
  大约三年前,母后照例亲巡,他因为太过思念她,在她回到扜泥之后缠着她听她说了一天一夜的见闻。摩希犁依稀记得,那一天一夜中父王都未曾插得上空与母后独处。
  从那以后,每当母后要远行归来时,他的功课都会骤然多上一倍,并被规定若是不完成功课便不许踏出寝宫。
  他近日勤勉进学,便是为了能快一点完成功课,跑去谒见母后。谁承想今日老师竟布置了多于平常两倍的功课!
  摩希犁握紧拳头,鼓起肉肉的两腮,碧色的眼瞳中流露出一丝坚定。
  他要再努力一些,再变得强一些,早晚有一天,会不怕他那小心眼的父王的算计,在母后回来的第一日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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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一,焉支山。山下草场铺青叠翠,清泉淙淙。连绵的山峦与碧草一眼望不到边际。
  此处本为匈奴牧马之地,自安归和裴世矩率两国之军攻破匈奴王庭后,便已归于楼兰与赵国。
  而眼下这片碧草之上则建有行宫,以待一场盛会。
  近年来西域一统,政局稳定,通过南北两道往来中原与西域的商人日益增多,商路愈发繁荣。安归便应裴世矩之邀前来焉支山,与其共商互市事宜。
  此次参与盛会的除却安归、燕檀、裴世矩与诸侍从之外,亦有楼兰各州执政官。楼兰执政官多为西域一统前臣服的各国国主担任,仍在其国故地内行使管辖之权,不过须向楼兰提供军队和缴纳赋税。
  盛会之上,西域各州与中原各国商人携带珍稀货物慕名前来,车水马龙,人潮与驼队绵延十余里,周遭百姓亦前来观摩游赏。
  西域的香料、宝石、毛皮,中原的茶叶、丝绸、铜镜,皆是极受欢迎之物。
  而裴世矩正与安归在行宫之内宴饮,商议派吏民护送往来商队、鼓励商队与官府交易、设立督察机构监管往来商人身份、货物与价格等事宜。
  席间有西域琴师奏琵琶、羯鼓、筚篥,身姿柔软婀娜的舞女身着胡衣锦靴,伴着《春莺啭》《柘枝曲》等西域广为流传的乐曲起舞,曼妙非常。
  安归一面与裴世矩议事,一面侧目留心燕檀。他发觉小公主似乎胃口不是很好。宴上既有胡食,亦有中原菜肴,她在西域多年,早就习惯了西域饮食。
  但今日即便是喜欢的菜式,诸如乳酪和毕罗,她也只是尝了两口,对从小便吃惯了的中原菜肴也并没有太多兴趣,只动了动中原人称作“三勒浆”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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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会散去后已是深夜,安归牵起燕檀的手,低声问道:“宴上的饮食不合心意么?要不要等下我们寻一处僻静地方,我单独烤肉给你?”
  燕檀揉了揉额角,摇头:“并非不合心意,我只是不知怎么一直有些晕眩,胃口不太好罢了。”
  草原夜间风大,安归将她揽进自己的斗篷中,替她揉额角:“不会是水土不服,或是受凉染上了风寒吧?”
  言及此处,他想到了什么,忽而一顿,而后急忙低下头来看向窝在他斗篷里的小公主:“阿宴,你该不会……”
  燕檀动作一顿,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下意识地伸手抚上小腹,眼中露出迷茫的神色:“我这个月月事的确还未来,但、但是……怎么会?我们不是一直很小心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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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而这次盛会涉及两国权贵,裴世矩亦细心地请来了医师以备不时之需。当夜里他便将医术最精湛的医师带到了安归与燕檀的行宫。
  听闻燕檀再一次有孕,安归面上神色有些复杂,当即便拉着医师有些急迫地询问起来:“阿宴生产辛苦,我这几年都不欲同她要孩子,每每同房都是在外……”
  他说到此处,恰逢裴世矩踏进宫中来询问情况,燕檀见状羞愤欲绝,心中一急,连忙伸手捂住安归的嘴。
  眼见着外人面前威风凛凛的一国之君就这样被身旁女子捂住了嘴,宫中奴婢侍从皆吓破了胆,霎时间跪了一地。
  安归眼眸一转,看到了裴世矩惊愕的神情,也明白了过来。他若无其事地将燕檀的手攥在手中,对满地宫人说:“跪着干什么,都起来,退出去。”
  裴世矩神色复杂地瞧了瞧安归与燕檀,面上一红,也行了个礼后便匆匆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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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个月后,楼兰的小公主在扜泥王宫中诞生。
  小团子的头发仍是金色的,但眼眸却是同燕檀一般的褐色。摩希犁发现,妹妹眨巴着圆圆的眼睛看着父王的时候,父王复杂的面色有了不易察觉的和缓。
  但摩希犁并不觉得和缓。他同父王一样有种强烈的直觉,以后怕是在母后面前,又要多出一个对手。
  妹妹的名字是父王取的,叫做童格罗,是楼兰语中玫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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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檀便是安归心中的玫瑰。
  他会在每年抽出时间来带她回楼兰城小住。楼兰城西南,他重建了那一方小院,甚至重建了小院旁的酒肆。
  夜间的酒肆如同从前那样热闹。安归站在小院的廊下,在这片熟悉的喧闹声中将燕檀抱在怀中。
  “我大约是在这座院子里爱上你的。”他低下头来轻轻啄吻她的耳廓,“你三番五次地想要保护我,告诉我喜欢我的眼睛。即使是那么艰难,也总是一副打不倒的模样。那时我就很想这样抱着你。可我那时不懂,原来这便是喜欢。”
  他仍在每年春日同她一起登上玫瑰园的高塔,观赏一园盛开的玫瑰。他知道那木牌会一直埋于这土地之下。百年后,他们都不在时,它仍于这世间证明着他对她永恒不变的爱。
  燕檀站在那琉璃窗前抬头吻他,偶尔也会忧心忡忡地问:“安归,人当真会有来世么?你这么好,这一世我还不够。要么,我从现在开始信佛吧?”
  “会有。”他笑了笑,与她十指相扣,碧色眼眸与她相视,许诺道,“阿宴,不必信什么神佛,信我,来世我去寻你,定要对你一见钟情,再也不要费这许多波折。”
 
 
第六十四章 文学城独家发表。……
  安西侯所率和亲使团抵达龙勒驿时已是黄昏时分。戈壁霞光之下, 数百人的使团与携带着大量奇珍异宝、典章书籍的驼队绵延出几里远。
  为首的安西侯已年逾半百,正是此次和亲楼兰的主婚使。他生得清瘦而儒雅,眉目间仍有些书卷气, 几乎让人看不出这曾是一位于战场之上厮杀的将领。
  驿长带着驿中十几名驿夫出得驿站来,将这几百人井然有序地迎进驿站中。幸而安西侯的侍从今日一早便提前赶到了驿站向他通告, 他才来得及备好这许多人的膳食和宿处。
  也幸得几十年前龙勒驿曾经过一次彻头彻尾的重建, 才有了如今的规模。若是放在从前, 怕是接待不来这么多人的。
  驿长也是在那时来到龙勒驿的。他不太清楚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只隐约知道同华阳公主使团有些关系, 那之后,龙勒驿原本的驿长驿夫都被换了下来。
  如今他守在这里也有三十来年, 年岁有些大了, 步履不太稳。
  人若是上了年纪,行动与思绪都难免迟钝, 但总归有一样好处, 便是能看得明白一些年轻人不容易看得明白的事。
  驿长蹒跚上前同安西侯行礼,他看得到, 那镇守西疆数十年的侯爷望着他身后的驿站,眼中流露出了极为不易察觉的伤怀之色。
  是因为他的父亲么?
  驿长知道, 眼前这位功绩赫赫的侯爷曾在方及弱冠之时便经历了丧父之痛。而他的父亲老安西侯便是死于送亲楼兰的途中, 生前最后经行之地, 便是龙勒驿。
  如今,已然过去了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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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驿站中,裴世矩下了马, 亲自将那从金京远道而来的公主从车舆上迎了下来。
  年轻的公主仍有些怯意,一双乌黑的眼眸惴惴不安地打量了一番四周,而后小声同他见礼, 温柔娇弱,娴雅文静。
  裴世矩的视线从她乌黑的发与一张春花般娇艳的容颜上淡淡略过,而后命人引她前去坞院中用饭。
  他站在驿站的马厩中,忽而没什么来由地想到,三十年前,父亲和华阳公主站在这里时,是否也如今日他所见的场景一般无二?
  向前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大漠,是远国异域,而身后是连绵的草场与山川,是今生都无缘再回顾、却用尽了一生去守护的故国。
  沙漠上吹来的朔风仿若旧事的回音,穿透了无尽的岁月,向他前赴后继地扑来。
  他忽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如今他老了,华阳公主也老了,三十年前故事里的人都老了,还有些已经不在了。赵国老皇帝驾崩,太子继位,他如父亲一般,护送着赵国的公主前去楼兰,与王储摩希犁和亲。
  公主是当今皇帝嫡亲的女儿,封号咸安,正是才及笄的年纪。
  裴世矩记得,枕枕离开金京,与楼兰和亲时,也是这样的大好年华。
  但是,她不像她。
  这世间,他再也未曾见过如枕枕一般的女子,活泼、聪慧、坚韧、乐于天命……
  ……用情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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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驿站入了夜愈发静谧,驿长仍不敢歇下,暗中增强了巡逻与防卫,甚至亲自带人守着咸安公主与安西侯所下榻的驿舍。
  他没有向那些年轻的驿夫解释缘由。
  咸安公主早早地梳洗歇下,驿舍熄了灯,陷入一片沉寂与黑暗之中。而驿长却发现,安西侯所在的驿舍仍是一片灯火通明。
  他上前叩了叩门,低声问侯爷为何仍不安歇,可是有什么不合心意之处。
  片刻后,门后传来裴世矩温文带着笑意的声音:“并非驿长招待不周,还请驿长不必忧心。”
  而后便没了声音。安西侯亦未解释缘由。
  驿长在门前踌躇半晌,却也懂了他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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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驿舍内,裴世矩衣裳不解,端坐于床上,手边放着一把利剑。
  他听闻驿长的脚步声走远后,便阖上双眼,闭目养神。
  四周重新又落入一片寂静。
  他的脑海中忽而闪过许多画面。那些画面并非他亲眼所见,甚至并非真实之景,却曾在这三十年间无数次地侵扰着他的神思,日日夜夜,不肯罢休。
  尚为青年的裴世矩便无数次幻想,当年的父亲和华阳公主在龙勒驿下榻的那一夜,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故。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黑暗中须臾间夺人性命的凶徒,来不及挣扎便被抹杀的使团,趁着月黑风高悄悄自侧门摸出驿站去的少女。
  即便是今日,裴世矩想到这些仍会止不住地心悸。更何况他此时此刻,便是在这变故发生之地。
  他不敢睡去。他怕几十年前的变故卷土重来,更怕陷入噩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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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至叩门声再次响起时,裴世矩睁开双眼,才蓦然发觉天已大亮。
  驿长在门外出声问道:“侯爷,已要到动身启程的时辰,坞院中备好了早膳,您可要起身?”
  裴世矩问了一句:“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驿长答道:“已是卯时了,您的灯亮了一整夜。”
  “竟已是一整夜了么?”裴世矩微微一笑,似是对自己低语般轻声道,“我还以为只是一刹那而已。”
  -
  他以为,自昨夜驿长前来叩门,到今晨睁开双眼,不过只是一刹那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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