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靠山,偶尔是有蛇鼠虫类出没,在这里住了数年的老仆们怎么会不知道,都备好了相应的方子和用得上的药材,毕竟此处采买不便,药材都备了齐全,放在干燥的地方以防受潮。
苏言扶额,倒是她自己担惊受怕了,白躺了趟泉水寻了一遭毒蛇,却原来是多此一举。
但那样关头,哪还能保持绝对的理智,她却忽略了自己往日遇见患者,再危急的情况也能保持理智。
或许是某种程度上的关心则乱。
苏言拦住谢明允想要自己上手的动作,一勺一勺的喂着,顺便吹吹,再小心的送入他口中。
“烫吗?”
谢明允略微艰难吞咽着药,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还是挺烫的,刚熬好的药汁不经放凉就匆匆送来,就算吹了两下也烫口,他只得在嘴里含一小会儿,双唇微张散着热气,缓缓咽下去。
却不知这番动作落入熟知病人反应的苏言眼中,她心下了然,再喂药的时候一勺盛少一点,摇晃着多吹一会儿。
真是嘴硬呢……
苦涩的药终于下喉,谢明允还是没忍住皱了下眉头,舌苔发苦,口腔里每处地方透着苦涩。
莫名的,他想起先前苏府的蜜饯,苏言总强硬的塞给他,让他咽下满口快要溢出的沁甜。
苏言仿佛察觉他想什么一般,边用湿冷袖口擦了擦他唇角药渍,被子里的手轻轻拍了拍,谢明允只听她语气带着惋惜:“可惜这里没有蜜饯儿,委屈你了啊,谢明允。”
是一贯的连名带姓,谢明允却反常的不知满足,但开口却是一句下意识的关怀:“你把衣服换一下。”
他这么一提醒,苏言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身前的冰冷,后背衣服被炭火烘了个半干,前边儿却还冷着,忙起身就要回房找衣服换。
相握的手自然而然分离,谢明允手指微曲,渐渐拢于掌心,似想留住那星点暖意。
……
回房途中。
“山药,你帮我收拾一下,我晚上还在谢公子那里睡,他身边不能没人守着。”冷风吹凉了半干布料,苏言搂着自己双臂,脚步匆匆。
“小姐,你不用那么辛苦,这种事情我来就好,或者让山楂伺候谢公子,都是男子也不必避嫌。”山药紧跟在后面,话语也跟着步子急起来。
还有山楂也是,怎么去了伙房,到现在还不知道回来。
怎么能让小姐做这种照顾人的事情,就算是小姐心疼谢公子,也不该这么不在意自己,小姐湿着衣服待了那么久,本来就容易染上风寒,要是照顾谢公子一宿休息不好,把病气憋着了可怎么是好。
她这番话一字不落讲出来,却只见苏言一挥手,毫不在意:“没事,你也别太担心啦,现在他比较需要照顾嘛。”
苏言半开玩笑道:“更何况,我略通医术,论照顾起居我恐怕不如你和山楂,但要论照顾病人,恐怕还是我拿手一些。”
语气倒是活泼,不见有什么事情的样子,山药松了口气。
也是,看小姐今日对谢公子那副紧张的样子,想来是听不进去她劝了。
不过……山药心里浮起淡淡的疑惑,小姐什么时候,竟然略通医术了,难道是看书习得的,可单单书上学来的医术知识,真的靠谱吗?
若是此刻苏言听得见身边人的心声,恐怕也不得不说一句:不能。
学医之事,理论是基础,更需要坚实的实践帮助人融汇贯通,才能稳扎稳打,这一行,经验重于书本上的死理。
若非如此,为何那些年近五十六十的老医生,总有人花重金却也一号难求呢。
……
苏言刚穿好衣服,后知后觉的打了个寒战,就听山楂匆匆的脚步声,她一挑眉,问道:“怎么了?”
山药似乎觉得山楂大半天不见人影,谢公子方才那会儿又需要人照顾,语气不自觉严厉了些:“你哪儿去了,谢公子……”
“你手上是什么?”山药看着他怀里捧着的布袋,自己给自己打了岔。
山楂浑然不觉,笑嘻嘻递过来道:“你看。”
苏言好奇一探头,也笑了。
“烤……”她本想按自己习惯说,话到口边又转了个弯,“烤芋头。”
这里习惯说烤芋头,而不是烤红薯。
“你烤的?”是疑问的语气,苏言边说边顺着山楂动作拿了一个,想了想,又拿了一个。
山楂忙摇头:“不是啊,刘伯烤的。”
刘伯和李嫂是庄里的老人,大约是对旧主有些情谊,再加上年事已高,便也留在这里做些活儿,一留就是数年。
这些琐碎的“小人物”,原著里自然是不曾说明的,只是苏言在这里住了几天,再加上山楂时不时念叨,她才有所了解。
红薯有点烫手,苏言两个手一边一只,也没法来回颠,还是找了方帕子才捧住,她对身边两人抛下一句“今晚我就不吃晚膳了”,便匆匆的抱着一怀红薯出了门。
不用想也知道小姐是去了谢公子的居所。
山楂朝山药挤了挤眼,也分给她一个大个的芋头,自己撕开了另一个,正大口吹着,还不忘嘀咕:“谢公子怎么了?”
山药将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一通,见眼前弟弟一脸满足的吃着芋头,忍不住敲了他一脑壳:“就知道吃。”
“哪有,我这还不是记得你和小姐嘛!”山楂脑袋一缩,啃了一口芋头,说话含糊不清:“而且你不是说了吗,谢公子已经喝了药无恙了,等会我们多抱两床褥子过去,免得她们着凉,放心吧阿姐。”
山药看了眼渐暗的天色,仍不太放心,“我去厨房让人熬一碗姜汤给小姐。”
说着就往门外走。
“别走那么快啊,阿姐你先吃点东西垫垫。”山楂大喊一句。
……
那头苏言已经进了屋,把红薯从中间地方撕开一个小口,这样方便散热。
不过……
病人还是应该吃点高蛋白的东西,她怎么给忘了这一茬。
苏言显露出懊恼的神情。
要不,还是让厨房弄点肉类鸡蛋,可是谢明允又不喜荤腥,这事儿就有点难办了。
苏言不由得吐槽起他的挑食属性,真的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太甜的不吃太咸的不吃,太油的不吃太辣的也不吃。
好像只有一点意外。
只有一点点。
就是之前苏言给的蜜饯。
谢明允倒是吃,还吃了不止一颗。
苏言至今仍记得自己要吃蜜饯发现少了几颗时的惊讶。
像是无意中窥见了某个平日里藏得严严实实的人,那一点从不与人说也从不显露的喜好。
真的就一点点,因为那次之后,谢明允再没吃过她桌上的蜜饯。
再看床上的人,他果然是累了,这似乎也没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睡了过去。
好吧,也算是白带了,都自己吃掉好了。
但是刘伯烤的红薯实在,山楂递给她的也是实实在在的大块,苏言只吃了一个就已经饱了,打了个轻轻的嗝,擦了擦嘴角,还怕惊动谢明允,于是抬眼望过去。
猝不及防撞进那双虚软却泛着水光的眸中。
苏言:“……”
她只是打了个嗝而已。
不是放了个屁也不是撞到了桌子。
就这!居然能把熟睡的人吵醒,她还要不要面子了!
然而她还是很“体贴”地尽着医者本分,端着面子走了过去,下意识清咳一声:“要不你再睡会儿?”
谢明允摇了摇头,目光随着苏言走近微抬,一点水光从眼角倾泻,湿润了眼睫。
苏言惊讶,是错觉吗?他怎么哭了。
一时间,她竟有些不知所措,一贯冷冰冰的人当着自己的面掉眼泪,自己是该装看不见呢,还是装看不见呢。
苏言居然有点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之外,又察觉到心头一丝酸涩的情绪,像有什么牵着心脏轻轻拉扯。
不由自主的,她说:
“别哭。”
谢明允抬头看着她,目光微诧,似乎没听清。
似是察觉这番话的不妥之处,毕竟眼前人的样子,就像睡醒后很自然的生理反应,原来是自己多想了。
也是,谢明允怎么会哭呢。
苏言回过神后,轻轻一声:“没什么。”
就是……不自觉脱口而出,大概是有点心疼你吧。
顾不上深究心底的情绪,苏言一伸手,亮出了手上的物什——一个烤红薯。
“红薯?”不知是不是错觉,眼前谢明允语气中似乎欢快,苏言“嗯”了一声,道,“原来你家那里这个也叫红薯啊,我还以为都和京城一样,叫芋头。”
谢明允:“江南之地和北边京城自不相同,唤法不同,但都是一个东西。”
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但他却不吝言辞,没有几个字打发自己,似乎有什么近了一点,苏言轻笑:“你吃这个吗?”
毕竟谢明允实在太挑,苏言不知道他吃不吃烤红薯。
“吃。”谢明允定定地说:“其实谢府高门,很少会吃这些乡野之物。”
他语气还虚弱,苏言却听出几分神往。
只听谢明允怀念的语气,“其实我是喜欢的,但谢府没有此食物,就算有,也没有下人会烤这等粗食给谢家少爷吃,他们怕被怪罪。”
苏言一怔,他小时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她以为谢明允生在富庶人家,又是唯一的孩子,就算父亲早亡,其余事情也当是样样迁就他的。
却不知竟然只是表面活成了精致模样,事事都往精致来,但又有何人真正知他的诉求,晓他的喜好。
谢明允一声轻笑,却有些艰难地伸手接过红薯,苏言忙扶着他肩膀。
还有点烫手的红薯被捧在手心,如若珍宝,外皮被撕开了一个小口,谢明允垂眸,似乎是在怀念,“不过有个老伯,会给府里一些刚进来的小孩子烤,南方红薯价贱,花不了几文钱能买一袋,我和那些玩伴一道时,大概是见我馋,之后每回烤红薯都有我一份。”
他露出淡淡的笑意,苏言微微晃神,笑了:“那你后来就有吃的了,也不算太惨。”
谢明允倏地抬头,目光平视,苏言察觉到他变了神情,心里一跳:恐怕……
果然,谢明允冷声道:“后来,府里管家见我竟与下人同吃红薯,重重责罚了那个老伯。”
说是责罚,却岂止是罚月钱,谢明允语气愈发冷漠,可传入苏言耳中,却又像是遗憾。
苏言的心也随着他一字一句揪起,像是细软布料被揉皱成一团,又泡入冰水里。
谢明允叹了口气,“此后再没有人,为我烤过红薯,我也就没吃过了。”
“这不是给你吃嘛!”苏言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显出欢快的情绪,帮他把红薯扳成两半,“可别再难过了。”
“你再说下去,要哭的就是我了。”
谢明允一怔:“啊?”
苏言也不知他是没听清还是听清了却不可置信,这种情况她一般直接转移话题,但眼下却又萌生别的想法:“我的意思是,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别再想了。”
她指着谢明允手上的红薯:“吃吧,吃大个的,不够的话应该还有,我给你拿。”
“不,不用,”谢明允垂眸,语气有些慌乱,“一个就够了。”
他吃相一贯克制而显得儒雅,此刻却仿佛抛下了那层鲜亮外壳,一口一口吃得无所顾忌,甚至顾不上烫口,从苏言的角度,纤长的眼睫遮挡,瞧不清目光,却分毫可见他微鼓起的腮帮,因为吃的急,嘴角沾着一点碎渣。
苏言很少见他如此,一时看呆了。
像是某种小动物。
大约是仓鼠?
有点可爱怎么破!
苏言唇角紧抿,生怕露出笑声来,惊扰了进食的“小仓鼠”。
半晌,谢明允抬头:“谢谢。”
谢谢你,圆了我少时的遗憾。
从前我一人独行,不知孤寂为何物,直至如今有人陪伴身侧,知我冷暖晓我心意,我便不愿再回到从前。
谢明允片刻晃神,他想,原来我短短十几年的时光,竟过得这般没滋没味,比不上今日一瞬欢喜。
见他神色似乎放松,苏言笑了,毫不在意道:“别客气,我们俩谁跟谁啊。”
都这么亲近了,还在乎什么谢谢不谢谢的,没必要,苏言也不在乎这点细枝末节,只要人好好的,开开心心,别整日脸色紧绷一副生人熟人皆勿近的样子,她就满足了。
虽然哪怕是这点要求,如今在谢明允身上都难以达到。
但有所缓和总比一成不变好。
“好了,吃完了就快点躺好。”苏言故作严厉,“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别像上回那样逞强起身,非要批你那些账本什么的,还有古籍,知识和生意再重要都比不得自己的身体健康。”
谢明允顺从地躺下,“倒也……”
见谢明允一副不太赞同的神色,没开罐子就知道里面装的什么药,苏言恨铁不成钢,“少学到点东西,少赚些钱,都不是什么大事,千金难买我健康,这个倒理懂不懂!”
“千金难买……我健康?”谢明允喃喃重复,忽又抬头一笑,“倒是没听过这个说法。”
苏言摸了摸鼻子,这句话全属瞎弄的半截子原创,只在她们医学界会时不时拿出来调侃玩玩,。
“其实就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啦,也不是什么金玉良言,随口一说一编而已,”苏言指了指他,笑眯了眼,“专门说给你这种不爱惜身体的人听。”
“那我还得再谢谢你是不是,”谢明允笑着,唇角微弯的样子让苏言瞥见一个小梨涡。
“那倒不必,”苏言吃了红薯又讲了话,有点口干,边走到一旁倒了杯水,背对着他:“听进心里就好,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