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扑天的巨浪之下,幽深的水底,他终于完全摆脱了“秦归止”这个身份的桎梏,回归了本来的自己。
据说优秀的演员扮演一个人,很容易会被自己扮演的那个人影响到。
他扮演“秦归止”的这段时间里,或许是因为和扮演的这个人血脉相连,他有时候深夜醒来时,四下空无一人,他用着“秦归止”的脸,住在“秦归止”的宅邸中,老仆人叫他也是“秦国师”,有时候他会疑惑自己到底是谁。
庄周梦蝶……抑或者蝶梦庄周?
如今在这幽深的水底,他满身白衣都被水纹覆盖,颜粲已经下定决心,要将“秦归止”这个身份赋予死亡。
或许是因为在幻境之中骤然回归了少年生活,让他想要在自己所得不多的人生中留下最想要的那个人。
或许是因为觉得和心上人携手共伞走在雨幕之中太快活,让他想要将这样的甘甜永远地留下来。
又或许只是因为这些天受够了,再看着阿姝和“秦归止”交好,他马上就要疯了。疯了之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能选“一直扮演秦归止”,他已经尝试过了,选这条路真的会疯的。
他要疯了。
他看起来还好好的,但是他整个人都快完了。那些雨水看起来干净透彻,其实会让人全身溃烂的。
他每天看着阿姝的时候,好像是高傲冷淡的模样,其实内心全想的是抱住她、吻住她,娶阿姝,让阿姝留宿在他这里。
他就要留下阿姝来,阿姝既然喜欢秦归止,也绝对可以喜欢他的。他们是亲兄弟,差别不会大到哪里去。
颜粲喜欢一切甜糕,他太喜欢吃甜食了,幼年时就喜欢,少年时长起来了,想吃又没得吃,就更喜欢了。
等“秦归止”登上《两函经》,一切尘埃落定都成定局,他就立刻告诉阿姝一切的真相。
她喜欢的“秦归止”也是他。
“秦归止”这个身份不能再存续下去了,再存续下去,阿姝就要真正爱上他了。
巨浪之下,灵力和水压相抗击,发出轻灵的啸声。
拼死毁掉这个阵眼,“秦归止”的尸体都不会留下一点来,会被剧烈的爆炸一并毁掉。
这个阵眼毁灭,阿姝就能安好地离开这个归一门的大阵。
死人了,有证据了,太虚盟会把这些阻碍太虚盟计划、针对阿姝的人全部收拾掉。
阿姝似乎不太喜欢杀人,她甚至有点回避血腥场合,所以这些事情不需要她亲自动手最好。她要做噩梦的。
为了维持“秦归止”的人设,颜粲得自缚手脚,不能用太多修为、不能轻而易举团灭这些闹事的修士、不能随手便拆掉这个大阵。
所以他现在在水底下,只能用缓慢的速度前行。
颜粲只觉得无数记忆碎片从身边掠过。
他想起自己曾经去过的佛寺,想起那里单调的木鱼声、低而虔诚的诵经声,颜粲觉得很奇妙,因为自己曾经当过一个和尚。
他有点无法想象自己敲木鱼诵经的样子,不过听说行空大师喜欢惩恶扬善、杀遍天下恶人,那个倒是能代入。
终于靠近那几艘浮舟的时候,颜粲积蓄灵力,打算一击就让整个大阵崩溃。
周围静得出奇,那几位归一门的修士还没有出来阻拦他,可能是没想到他会直接上来就同归于尽,而是认为他只是靠近阵眼观察观察。
所以那些归一门的长老就打算让他的灵力被水压消磨得差不多了,再出来擒获他。
颜粲忽然想起自己许多年前和自己弟弟秦归止共处的那个夜晚。
那是他们第一次坐下来聊天。秦归止刚刚回家,他早就长成大人,是个男人的模样,因为大漠晚上风大又冷,披了件月白色的鹤氅裘,清瘦,站在月亮底下像是只端庄的仙鹤。
秦归止虽然出生时间比他晚,但是在世上活着的日子却远远超过颜粲。
他不太爱说话,外人看着冷漠得过分了,但是面对自己家人的时候,却总是挺温和的。
那个晚上,一直被困在病床上的颜粲问他,外面的世界有什么趣事吗?
秦归止起身去将窗户关上,他觉得风实在太大了,然后说:“趣事没有,但是听说一个有趣的人。”
“什么有趣的人?”
秦归止拢了拢厚重的氅衣,冷漠的神情淡去,眼瞳略往左上角看,一副回忆的模样:“听说太虚境出了个绝世美人,叫纪姝。”
“绝世美人,是比天下所有姑娘都美的意思吗?”
秦归止说:“应该是,我也没见过她,只听说行事大胆,十分有趣。”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据说她书画琴棋都精通,随口一吟就是绝句,舞也很好,在月明池上起舞的时候,被害的死者也愿意同凶手和解,停下来看她跳舞。”
他只说了这些,之后的话题便岔开去了。
秦归止听说她很久了,但是到死都没见过她一面。
他这个一向冷漠的弟弟,应该是很好奇这个美丽的姑娘,所以才能说出那么多描述性的词句来。
真正的秦归止已经死去很久了。
颜粲想到,若是自己的弟弟秦归止真的和阿姝认识,他们会不会喜欢对方呢?
他不知道,但是他希望是不会。
人提前知道自己死讯的时候,总希望能给自己身后所有事都留下一个好结局。
比如说和心上人好好告别,安心赴死。
但是颜粲一句话都没和纪姝说,他就让“秦归止”这个身份这么孤零零、突兀地去死了。
他觉得能让阿姝少一点不开心的时间,就尽量少一点吧。
于是他直直地、突兀地蓄力,一击平斩向那些搁浅的浮舟。
第90章 魂魄
深秋时节, 幽燕沙漠之地,常起大风,沙尘障天。
京城虽然不靠近大漠,但是因为特殊的地势, 也得了一个“天无时不风, 地无处不尘”的评语。进入深秋之后, 京城几乎每天都起妖风, 路上的行人用青皂帛制成眼纱,用来遮挡尘沙。
因为大家都戴着大帽,用眼纱遮盖了大半张脸,走在路上,就算是熟人也彼此认不出来。
不过就算是熟人,这时节在街上遇见了, 也不好停下来唠嗑, 最多点点头互相打个招呼,便过去了。
阴沉灰暗的情绪已经笼罩京城许多天了。
秦国师客死汝州, 陛下盛宠的容妃又重病不起。陛下受了大刺激,在早朝时发了脾气, 接连杀了十几个或玩忽职守、或贪污枉法的官员。
有官员运气不好, 正赶上东方俨发脾气的这天被吹毛求疵的御史台参奏,于是创下了“贪污一对梨花木椅子立刻被拉出去腰斩”的历史记录,即将反复出现在后世的营销号水文之中。
汝州李令求和的消息传来时,朝堂上也算松了一口气, 毕竟大家都知道经过先帝的一通折腾, 大夏的底子薄得很, 要真打起来, 最后会怎么样, 谁也说不准。
能不打仗还是别打。
东方俨想当个中兴之主,大家也不想好端端地忽然就成了亡国之臣。
正当朝堂上吵成一团,不同的利益集团互相攻击,在“如何处置李令”这个问题上据理力争之时,新的快报送到了京城。
秦国师去和李令和谈,被李令的下属杀害。
这下朝堂上安静了,大家都知道不用再吵了,李令必须死。
秦国师是陛下的老师,东方俨的母妃出身低微,没有任何势力可以依凭,深宫中孤儿寡母不受宠,日子只能算勉强过得去。
可以说,东方俨能完好无缺地长大,能在长大之后加入皇位的竞争,完全是因为有秦国师给他撑着。
平日里东方俨和秦国师的感情也挺好,秦国师虽然算是个半退休的状态,但是这次东方俨为难,他还是义不容辞出来领了监军的重担。
大家都知道秦归止是个修士,修士很厉害,不容易死,所以大家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认为这样非常圆满。
要去和李令和谈的时候,大家也是这么想的,秦国师是个修士,修士很厉害,不容易死。
而且李令根本没有必要杀秦国师。
秦国师在大夏官场的名声很好。
但是秦国师就是死了。
这个时候大家心有戚戚然地回想,想起秦国师虽然是个修士,但是他没法去太虚境,说明他到底还是个凡人,或许也没有大家想的那么餐风饮露、力大无穷。
东方俨发完火之后,也不管自己还有个皇后要娶。他给气得整个人都在抖,急需精神解药安定一下,不然感觉自己要疯。
于是他忘记了自己设置的宫禁,跑去了容妃宫中。
容妃在昏睡。
东方俨召集奴仆问了之后,才知道容妃过这种昏昏沉沉的日子已经很久了。
再度喝问,得知容妃说陛下要娶新皇后,这是泼天的喜事,咱们不要去碍着人家,冲撞了人家的喜事,反正咱们这又死不了人。
也就是说,容妃已经病重很久了。
御医被传唤而来,看过容妃的脉象之后,说容妃娘娘身体没什么大问题,现在昏沉成这样,可能是因为心病。
心病没法治,只能养着。
容妃娘娘不管怎么养,都不见好。
但是东方俨已经顾不上她了,前朝的公务堆积,新皇后入宫的日子也并不太远,宫中内务更是忙成一团。
总之这是个非常晦暗的深秋。
有闲下来的人想起宫中病重的容妃,遥想她倾国倾城的美貌,再想起她莫名其妙的重病,都心下叹息,觉得红颜薄命,她恐怕活不了太久了。
但同时他们又有些伤感,觉得风华绝代的美人在盛年去世,总不像是个好的预兆,倒像是大乱即将开始的前幕。
因为上天也是偏爱美人的,美人骤然去世,或许是因为接下来的日子一日糟过一日,还不如让她死在好日子里。
纪姝也觉得“容妃”不应该再活下去了。
她还留在同州,近期没有返回京城的打算。
至少在太虚盟给她一个交代之前,她是不会返回京城去继续自己接手的那个太虚令。
说句实话,纪姝到现在都还有点懵。
因为事情进展太快,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简直像是被时间的洪流推着走,推出去好长一段距离,她都还停留在过去的记忆之中。
她最开始只是在躲避巨浪的袭击,希望自己一点伤都不要受,别拖秦国师的后腿。
然后忽然阵就破了。
出来寻找秦国师的人已经摸到后山来了,阵破的时候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巨大声响,然后大家就一起目睹了秦国师的尸体在巨大的爆裂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纪姝没有看见第一现场,她退得太远了。
听目击者说秦国师身上蓄着无数水纹,好像处在深海之中。他紧闭双眼,看起来一点生机都没有。
他们言之凿凿地说:“我们武人,在战场上拼杀多年,见过多少死人!秦国师那个模样明显是已经去世了!”
很好,颜粲就是希望他们这么认为。
颜粲还希望太虚盟的各位也保持这个认知。
当然,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阵眼,还直接上手和阵眼刚正面,以“秦归止”平素的修为水准来看,他生还的可能性确实无限趋近于零。
太虚盟就算事后调查也调查不出什么新花样。
不仅是秦归止,在这种正面毁掉整个大阵的冲击波下,那几位归一门的长老也无法镇定自若。
他们全部修为都要用来抵御这种能直接毁灭修士形体的冲击波,顺便还要应对自己内心“这种同归于尽下辈子还是好汉的打法是真实存在的吗”的问号风暴。
由于位置离阵眼太近,受到的冲击太重,几位归一门的长老甚至没办法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毕竟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在和平年代,还是极其罕见的。
归一门的那几位长老也是领了太虚令来人界的,在人界有自己的身份,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捏隐身诀遮蔽身形,就会立刻被认出来。
在在场诸位看来,秦国师的尸体当然不是莫名其妙自爆的,肯定是有人恨他入骨,不仅杀了他,还要将他挫骨扬灰。
能够杀掉秦国师的,必定也是修士。
在秦国师的尸体消失之后,这几位长老凭空出现,一定是修士,他们还神色惊慌。
凶手和凶器一起被抓,当场擒获,没什么好辩驳的。
还有人指认,说这几位武人是新加入李令军中的,平常和齐术士关系非常好,没想到竟然也是野生修士!
纪姝觉得“野生修士”这种词实在是造得奇妙。
李令后来说这不是他的意思,他的下属是擅自行动的,但是一直到几千年之后,都没几个人相信他是无辜的。
卢老将军和卫朔也非常懵逼,汝州和同州的决策圈子再次乱成一团。
纪姝被不同人反复问了很多次到底是怎么回事,才终于在月上三杆的时候回到了自己那间小屋。
屋子里江疏鹤在等她。
江疏鹤带来了第一手的太虚盟消息。
按太虚盟的规矩来说,应该由就近的修士去处理这种突发事件,至少能在第一时间把场子镇一下。
但是考虑到最近的修士一个是纪姝的好姐妹,另一个是纪姝的弟子,太虚盟最后还是决定另派修士过来。
江疏鹤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纪姝这个时候依旧觉得这漫长的一天过于魔幻,不像是真的。
她给江疏鹤沏了杯茶,坐在江疏鹤对面,甚至还有心思轻轻笑了一下,然后才终于有时间把头脑中的一团乱码理清楚。
纪姝脑中的版块非常乱,记忆线也很乱,她老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齐欺霜和归一门的长老要用莫须有的罪名捕杀我,”纪姝慢慢对江疏鹤说:“因为我们有旧仇。在汝州山上他们就动手了,用的是归一门的大阵,秦归止亲自步入阵中来帮我。”
她喝了一口茶,然后才发现沏的茶竟然是冷的,江疏鹤一直把茶握在手里不喝,原来是因为沏的茶是冷的。
她连忙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的,然后再继续说:“我们找到了阵眼,阵眼在河边,秦归止想要去毁掉阵眼,但是立刻有猛烈的攻击向我们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