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瑾十分糟心。
她现在一点都不想看见张明旭的脸。
但是她刚走了几步,袖口就被人拉住了。
张明旭不敢去动她的手,堪堪只拽住了她的一只袖角,脸色苍白得仿佛他才是那个受伤的人。
“锦文,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不敢了……”
细细听来,连声音都在打颤,只是故作镇定,以为这不过是穆瑾一次普通的发怒,他还有机会补救。
可是这一次穆瑾没有再准备给他机会。
“在你背着我有别的心思开始,你对我就没有价值了。”穆瑾没有回头,“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是你没有选我。”
“你不信我,我也无法信你,你走吧。”
穆瑾觉得自己此刻的语气,就和刚才的宇文睿没什么区别。
张明旭还在做着努力:“我没有,锦文,我或许找了一些其他人帮忙,但我从没想过让他们伤害你……”
“你还在狡辩。”穆瑾冷笑一声,“吴嫔次次想置我于死地,怎么,你是觉得她比起我,更容易达成你的目的?可惜了,她比我还不中用。”
握着她袖口的手,一点点地滑落了下来。
“你都知道了?”
“是。”穆瑾向前走去,“顺便告诉你一声,不要再打主意到君子梅的身上,纵使我赋予过你权力,但现在我收回。”
她停下脚步,侧眼回去看他,“你以为自己掌握了无上的权力,却没想到,真正的控制权,我从未放手给你过。”
“君子梅的‘梅君’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穆锦文。”
张明旭后退一步,眼神带着不可置信的绝望,“为什么……?你从没信任过我?”
“信任过,但你不堪大任罢了。”穆瑾嗤笑。
“我很有用。”张明旭停在原地,盯着穆瑾的背影,眼底有着她没有看到的痴妄和疯狂,“我很有用。”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我很有用。”
穆瑾后颈有点发毛。
“想发疯就滚,不想发疯也给我滚,别站在这里引人注目。”穆瑾声音冷酷,“你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吧,如果我听到不应该被其他人知道的事传出来了,就别怪我不顾多年情分。”
尾音带上原主特有的,毒蛇般的狠辣阴冷。
张明旭没再传出声音。
他现在怎么想的,穆瑾也不太在意,第二天就迅速找来了她备用的小弟二号。
面容普通的太监站在穆瑾面前,气质沉稳,表情稀少。
穆瑾看着他,感觉仿佛看到了第二个戎锋。
但是想到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标准的军队糙汉,又顿时感觉不太像了。
“仲如,张明旭犯下了祸事,从今以后,你顶替他的位置,成为我的副手。”穆瑾试图和这个还不太熟悉的二号小弟拉拢感情,先给出一个大饼,又画出一根棒子,“只要好好办差,各种好处少不了你,但若是和他一样不知分寸,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我有着什么手段,想必你也知道。”
仲如死人一样的棺材脸张开嘴,问出一个问题:“敢问梅君,为何会心生仁慈,绕过张明旭的性命。”
“梅君”才是君子梅这支暗军里的人,对穆瑾的真正称呼。
张明旭一直自持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从不使用敬称,但是在原作里他从头到尾都忠心不二,因此穆瑾一开始也没有怀疑过他会生出二心。
怎么到了她这里,反而出了这种糟心的事,莫非是她魅力不够吗?
穆瑾摸了摸下巴,做出一副深沉的样子:“这个问题不像你会问出来的。”
仲如此人,从表情到性格都像个死人。
或者说,像个不存在的人。
他面容普通,经常会将自己完美地融入环境,如果不特意去找他,可能都找不到。
而性格也极为安静,除非点名,否则他绝不吭声。
因此穆瑾对他竟然会询问张明旭的事,感到几分诧异。
仲如垂下眼:“是属下孟浪了。”
“既然知道,就不该多嘴。”穆瑾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眼神,“张明旭跟随我多年,知道的事不少,你派要派人盯住他,一旦他有逾举,就立刻处理。”
仲如低头应是,再不开口多嘴了。
穆瑾也悄悄松了口气。
她比任何人都想处理张明旭,但他毕竟是个剧情人物,穆瑾天杀的任务里还有一条保护角色的安全!
她如何判断张明旭算不算在这个范围里?
所幸以原主的性格,要是会给予下属解释那才奇怪,这才让穆瑾混了过去。
穆瑾沉稳寡言,办事可靠,是穆瑾亲自挑出来的小弟,可比张明旭那个仿佛中了病毒的程序要好多了。
说来也奇怪,当穆瑾意识到张明旭有问题,开始物色人选的时候,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极容易被人忽略的仲如,将他从君子梅中提了出来,伪装成太监安排在身边。
“若没别的事,就先下去吧,有事我会再找你。”穆瑾道,“记着,出入内廷,注意你的行为举止,一旦被人发现,我也保不了你。”
随即她觉得这话太不符合阴狠人设,又补充一句:“如果被发现了,你知道该怎么和我撇清。”
穆瑾在心中为自己的敬业点点头。
她没有看到,仲如仿若僵化的嘴角,极为轻微地勾动了一下。
“是。”仲如躬身行礼。
穆瑾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在他转身离去之时,似乎看到他的耳垂处有些不对劲。
她定睛再看回去,仲如已经走到了门前,这个距离已经看不清什么了。
怀着满腹疑惑,穆瑾为自己倒了杯茶。
想着总算可以放松一下了,碧螺春沁人心脾的香气让她微微沉定了一些,她端起杯子,唇边抵上杯子边缘。
就在此刻,门外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道瘦小的身影。
小姑娘剧烈地喘着粗气,一双狼崽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穆瑾,在看到她的下一秒,眼里开始凝聚出一汪泪水。
“穆锦文。”她声音嘶哑,仿佛几天几夜都没有开口说过话。
“我娘亲要死了。”
第45章 你这算拒绝我了吗?
穆瑾的唇还挨着茶杯, 她转动眼珠,瞥向直愣愣冲进来的安河公主,表情看起来分外冷漠。
少顷, 她缓缓地放下茶杯。
“你说什么?”
她问得镇定又冷酷。
安河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冷淡, 她冲上前,瘦小的身子扑到了穆瑾身上,揪住她的领口用力嘶吼道:“我娘亲马上要死了——”
这一幕正好被来找穆瑾的段榕榕看到。
穆瑾还没怎么样, 段榕榕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认出这是新岁宴上坐在自己前面那桌上的小孩, 但是皇上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她的名字,她不认识。
于是她也冲过去,拎起安河的后颈领子就把她硬生生扯了下来, “你是怎么回事?妈妈没教过你不要随便冲人大吼大叫吗?”
穆瑾伸出一只手,还没来得及阻止, 就见安河的死亡视线瞪向了段榕榕。
……哦豁。
这下可捅马蜂窝了。
在安河要教训段榕榕之前,穆瑾站起身来。
“放肆。”她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这位是安河公主,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和她说话?”
段榕榕气鼓鼓的脸上顿时变得惊愕起来。
“她……她是个公主?那为什么这么……”她犹豫了一下,将“粗鲁”两个字咽了下去。
安河抬起头看她。
穆瑾转过身,挡在段榕榕身前,对着安河行下一礼,“四公主,这是新来的宫女, 还没教好规矩, 冲撞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安河冷冰冰地看了段榕榕一眼,伸手拽住了穆瑾的胳膊, “你跟我走。”
穆瑾昨晚回来后就解除了宿主保护机制,一直忍受着胳膊上隐隐的痛楚,此刻被安河不分轻重地一抓,忍不住倒吸口气,挥开了安河的手。
安河愣了一下。
段榕榕已经急切地走上前,小心地抓住穆瑾的手腕道,“穆总管你怎么了?”
还没等穆瑾阻止,她就一把将宽大的袖口掀起来,层层裹裹的细布包在纤细的小臂上,分外显眼。
“你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段榕榕声音都尖锐了起来。
穆瑾漠然地抽回了手,放下袖子道:“你再这样毫无礼数,我就将你送回浅云宫。”
段榕榕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只剩下一双星辉般闪烁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穆瑾,充满了不服气的神色。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离开穆瑾,此刻听到她这样说,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多嘴。
但她又确实担心又生气,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竟然一跺脚跑了出去。
穆瑾垂下眼,看向表情奇特的安河,“我跟公主前去。”
安河道:“你是因为受伤了,才这么长时间都没去看我们吗?”
穆瑾:?
什么时候看望她们母女也是她的任务了?
见她沉默,安河反而略微缓和了脸色:“我就知道,你不会将我们抛在脑后,完全不管的。”
穆瑾……穆瑾心虚地不敢反驳。
安河抬起手臂,擦了擦自己通红的眼眶,用力之大,让眼睛周围都泛起了红。
穆瑾就看不得小姑娘这么虐待自己,在她自己反映过来之前,已经伸手拿下了安河的手,随手抽出白色的巾帕给她擦了擦眼泪。
安河抬起眼睛瞅着她,眼里多了分依赖。
“穆锦文,我的娘亲会好起来的,对吗?”
穆瑾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收起巾帕道,“你先带我去看。”
待来到落雪阁,看到惠贵人的形容之后,穆瑾才明白安河为什么会那么慌张,直接冲到她房间来找她。
惠贵人的模样实在有些骇人。
除夕夜上就没有见到她除夕,穆瑾本以为她只是身体孱弱,需要静养,却没想到阔别刚刚一月,她整个人竟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来,如今躺在床上的,活像一副骷髅架子。
惠贵人还有气息,虚弱地睁开眼看到来人之后,想要张口说话,却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着咳着,她侧身向外,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娘亲!”安河扑了过去。
惠贵人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臂,虚弱而坚定地将她推开来,还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口鼻。
“安河,你快出去,忘记顾太医是如何说的了吗?我这是肺痨之症,可能会传染给你!”
肺痨?
穆瑾怔了一下。
她竟然得的是这样的病?
在医疗技术不过关的古代,得了这个病,几乎等于被宣判了死刑,怪不得她们会如此绝望。
“我不怕!”安河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我都照顾娘亲这么久了,也没有被传染,肯定是那个太医沽名钓誉,信口雌黄!”
“不可胡说。”惠贵人形销骨立,开口说话时却仍然温和而严厉,她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穆瑾,露出一丝苦笑,“穆总管,如今我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而且病情怕人,你还是别向里走了。”
穆瑾踏过门槛,走到床边站定。
“顾倾多久没来了。”
“顾太医上一次前来,是腊月二十八。”惠贵人答道。
她只说了这么两句话的工夫,就又吐出了一口血。
人身体里有再多的血,也禁不住她这么个吐法。
“那太医根本就不想管我们,他和所有的太医一样,看见我们没权没势,只留下几服药就走了。”安河红着眼睛,稚嫩的声音里含着一股恨意,“他们都不救我们,都想看着我们死!”
穆瑾没想到她这么幼小的身躯里会包含着这么巨大的仇恨,怪不得原主会相中她,将她收为麾下。
她的这股恨,既能成为对敌的利刃,也能成为对己的闸刀。
惠贵人明显对安河束手无策,她不知该如何劝说安河,也不知该如何让安河消散这股恨意,她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巨大的眼睛望着安河,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
穆瑾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垂下眼道:“我去找顾倾,也许你还有救。”
安河抬起了希望的目光。
穆瑾都已经转过身,却又被惠贵人叫住了。
“穆总管,不必了。”
穆瑾回头看向她,见这个孱弱至极的女人虽然语气柔和,但神态颇为坚定,似乎她一辈子的勇气,都用来拒绝此刻的生机了。
穆瑾不禁有些意外,“为何?你不想活下去吗?”她的目光在安河身上扫过,“公主还这么小,你不想护着她在这深宫长大,直到她出嫁的那天吗?”
仿佛被她所描绘的景象所诱惑,惠贵人的眼睛放空了片刻,似乎见到了安河凤冠霞帔,风光出嫁的那一刻。
但是随即,她露出了一抹苦笑。
她怀着无限的不舍,轻轻摸了摸安河的脸庞,“恐怕我,今生是没这个福气了。”
“我不嫁人。”安河不顾惠贵人的推拒,执意抱住了她的脖子,小脑袋埋在她颈窝里,声音有些发湿,“我要一辈子陪着娘亲。”
穆瑾别过头眨眨眼,吸进倏然涌上的热意。
片刻后她回过头,目光中有些倦怠和不耐,“既然惠贵人自己想死,那在这候着也就是了,何必再叫奴才过来呢?”
安河倏然抬起头,眼里的受伤让穆瑾看了更加心下不忍。
但她不能表现出心软的样子,只好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冷漠地瞥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