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婀盯着身前女子,对方一身温婉宫装,面色却有些狰狞。
“姑娘莫要着急着拒绝,大可先用一用,六姑娘试过了,才知道这东西的好。”
正说着,便要拿那玉器往叶云婀面上抵去——
“叶小姐!”见状,阿宁急急唤出声来。
只见在玉势逼近的那一刹那,叶云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后脚抵住墙脚,她猛一挥手。
啪地一声,玉势应声而落,碎了一地。
阿宁面色微变。
素秋冷哼一声:“叶小姐,你可是打碎了我们贵人赏赐的东西!”
云婀抬眼,“东西可是在你手里碎掉的。”
那宫娥面不改色,“何人看见玉势是在我手里头摔碎的?”
除了她身边的阿宁,再无旁人。
“我就是要挖苦你,就是要诬陷你。叶姑娘,你莫要以为自己还是什么千金小姐,在这儿给我假惺惺地装清高,宫内看不惯你的人可是多了去了,”素秋根本不看地上的碎玉一眼,讥讽一笑,“在这后宫之中,你没有人保着你,莫说是好好过日子了,怕是你连命都没有的!兴许哪天便死无全尸。”
“我今日来,也是奉了我家小主的命,提醒六姑娘几句。人在外,便太惹眼了,树敌太多,可是会丧命的。”
树敌?
她何时树过敌?
在这之前,她从未踏进过后宫半步!
她的性子一向随和,不争不抢,怎么还会在外头给自己树敌呢?
素秋全然不顾女子面上疑色,又是趾高气扬地瞟了面色有些苍白的云婀一眼,踩着满地的残渣走了出去。
地上玉器碎裂的渣滓散了一地,比方才素秋的面色还要狰狞。
片刻,叶云婀才缓过神来,仍是不解素秋口中的树敌之意。
见她微怔,阿宁便轻声宽慰道:“小姐莫要太过忧心,琳贵人一向飞扬跋扈,并非针对姑娘一人,只要宫里头新进来的姑娘,她都要挨个给下马威。”
言罢,他转眼瞧着地上的碎玉势。云婀抿了抿唇,亦是瞧向地面。
地面上积了些水,快要凝结成冰。
这几天总是冷得出奇。
“取扫帚来打扫干净罢。”
“是。”
“等等。”就在阿宁快要唤人之际,叶云婀突然出声,“今天这件事,莫要让旁人知道。”
她本来就是第一天来月沉府,苏尘对她也没有多少好感,她可不想因为这件事惹恼了苏尘。
素秋有一点说得对,她现在寄居在他人门下,初来乍到的,万事都要低调收敛一些,不能让苏尘觉得她是个麻烦。
光顾着心里面这样想着,她一时头脑发晕,竟蹲下来用手去捡那碎玉渣子。阿宁微惊,“哎唷”了一声,忙不迭将她手中的碎渣打掉。
可为时过晚,碎渣还是在她的手心里划了一个口子。
感到疼痛后,她这才回过神来,木然地看着已经急得跳了脚的阿宁,突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上一刻,她得知自己的身世,被风风光光地进进叶府。就当她以为自己不再为吃喝发愁的时候,一道诏书又将她打入谷底,从此万劫不复。
这一刻,她吹着凛冽的寒风,在房门口捡着碎玉渣滓。
受了委屈,还被划破了手。
眼眶一热,她突然很想哭。
阿宁取来药粉和棉布,要为她处理一下伤口。叶云婀看了一眼面上皆是忧心的小后生,心里想着他也是个小太监,便不顾得男女授受不亲的防备了。
阿宁的手很温热,比苏尘的手要暖和上许多。
叶云婀搞不懂,苏尘作为一个阉人,长得如正常男子一般高大,本来应该体质算是不错的,可为什么脸色那么白、手那么冰。
见她不语,阿宁以为她还在独自感伤,又解释道:“六小姐,奴才方才说了,琳贵人不是在针对您,她对所有人都那样,您不要再担忧啦。再者,有我们督公护着您,您不用怕的。”
他将伤口处理好,拉着女子从地上站起来,用脚将碎玉慢慢撮至一边儿,“这琳贵人之所以敢这样,全是因为她上头有常贵妃娘娘。常贵妃的母族是朝廷重臣,自个儿也受皇上宠爱,故此才敢这般。”
云婀点点头,“嗯,我知晓了。”
话音刚落,脑海中仿若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追问道:“你方才说,琳贵人上头是什么人?”
“是常贵妃啊。”阿宁不明白她问这个要做什么,但还是一五一十地答了。
“常贵妃?”
云婀微微蹙眉,这宫中还有几个常贵妃?
少女垂下如小扇一般都睫,将眸色暗暗掩住,“我知晓琳贵人为何刁难我了。”
“为什么?”
“若没记错,父亲得势时,曾与常贵妃的父亲是对头。叶家与常家交情不好,几乎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叶家出事,其后定然也有常家在背地里顺水推舟。
故此,当知晓她跟了苏尘,哪怕是冒着得罪苏尘的风险,常贵妃也要来冷嘲热讽一番。
更何况,谁人都知晓苏尘纳叶家小姐并非自愿,是一道诏书将他们的命运牵连在一起。他又怎会为了一个不起眼的罪女、不起眼的侍妾,公然与常贵妃叫板?
一瞬间,过往之事如一条条清晰有条的线,脉络相通地将真相编织在了她眼前。
叶云婀看得清楚。
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空中又无端刮起了大风,将她鬓角旁的发丝吹乱了些,吹得她有些心绪不宁。
脚下是那玉势的碎渣,旁边还有一些玉粉。叶云婀瞧着地上的东西,突然心生了一个不该有的想法。
她试探性地伸出了脚,还未来得及踏足,便被阿宁唤了回来。
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深宫晦如海,凶险似潮,她就像是一片芦苇,伶仃飘荡,无所皈依。
方才素秋说,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人护着她、没有人保着她,她便是死路一条。
那么在这深宫之中,又有何人会保着她?
会是苏尘吗?
第6章 . 落花亭 嫁给苏尘的第六天
临近黄昏,苏尘才回到月沉府。
他回来的声势极为浩大,身后还跟了一行宫人,手中各捧物什,恭恭敬敬跟在苏尘身后。
放眼望去,皆是绫罗绸缎、金银首饰。
还有一些粉墨胭脂。
叶云婀有些被眼前的阵势吓到,往后退了几步,任凭那些人将东西摆在眼前的桌案上。
苏尘只看了她一眼,面色无过多情绪,又斜斜往贵妃椅上一倚,自是一副悠闲之状。
为首的宫人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转过身子来,声音虽有些尖利,态度却是十分恭敬的。
与先前来找事的素秋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道:“叶小姐,这些都是圣上御赐之物。圣上同意了您与千岁大人的婚事,已经叫司礼去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让您和千岁大人完婚。”
完婚?
云婀微微一怔,看着桌案上铺散开的物什,面色有些怔忡。
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首饰!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值花一般都年纪,说不喜欢金珠银钗是假的。她叶云婀是一介俗人,见了面前的东西,自然是一时间移不开眼。
巧的是,苏尘也是一介俗人,也爱珠宝钱财。
叶云婀觉得,他甚至会上来搜刮这些御赐之物,将它们占为己有。
宫人退下后,苏尘又抬手让屋内其余的侍让离去。房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苏尘终于动了动身子,在贵妃椅上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
叶云婀也将目光收回,只见他淡淡道:“喜欢什么,戴上试试看。”
“督公见过皇上了吗?”她抿了抿唇,有些不敢相信,“皇上真的同意这门亲事了?”
苏尘仿佛在听一个弱智发问,连答都懒得回答一声。
云婀又顿了顿,“那……二姐呢?还有叶家其他人呢?”
叶家其他女眷呢?
都要……充妓吗?
一股巨大的悲哀之感蔓延上叶云婀的心头。
她虽然与叶府感情不是很深,可那些女眷毕竟都是她认识的人、是曾经与她生活过的鲜活的人。还有小妹轻紫,叶轻紫年纪尚小、心思单纯,所有姐妹中,就属她肯与云婀亲近。
“也女童……也不放过么?”
闻声,苏尘眯了眯眼,似是听到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一般。
“放过?怎么到了六小姐嘴里,奉公守法倒成了罪人?”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云婀连忙解释,“父亲犯了事是不假,只是我想,小妹轻紫还那么小,便要充妓,我有些于心不忍。”
“可她们本来就是该死的,”男子从贵妃椅上站起,声音冷漠,“免去一死,叫她们充妓已是格外开恩。包括你——六小姐。”
他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盯着她,“犯法者不值得同情,叶子圭的案子是本督接手的,触犯了律文,便只能依律典处置。”
“可是轻紫她们并没有错。”
“她是叶家人,身上流动着叶家的血,便是错。”
“督公,千岁大人。”她上前,拽住他一抹衣角。他今日穿得一身大红色,左眼之下,一颗泪痣瞩目。
“叶家的案子是您接手的,云婀也知晓千岁大人是个好人。妾求求您,哪怕放了那些孩子也行,她们都还小,什么都不懂,求求您了……”
苏尘微微垂眼,瞧着自己衣袖上那一只素白的手,眸色毫无任何波动。叶云婀蹲在自己身前,如同一只小猫儿,面上尽是恳切。
片刻,他终于抬了抬袖,却是将她的手从自己袖子上冷冷拽开。
他的声音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案子是本督接手的,罪却是皇上定的。六小姐与其求本督,倒不如去求皇上。”
男子的声音里,带了些淡淡的恼意。
一只素手垂落,有些无力地落在身侧,她的唇色微白。
“真的没有法子了么?”
苏尘的目光越过她,落在桌前的御赐物什之上,歪了歪头,忽地勾唇。
他拽着她来到铜镜前。
“法子倒是有,今日月升之时,你去落花亭中,身上佩戴上这个。”
正说着,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小香囊来。
叶云婀微怔,还是规规矩矩地将香囊接了过来。
绯色的香囊,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香料,味道很浓郁。
她瞧着香囊上的金色云纹,想着苏尘果真是喜欢极了这样大金大红的配色。
女子乖乖地将香囊佩戴在腰间,身子却被人按着坐在椅上。面前是黄铜镜,苏尘在她身后探出一双眼来。
他取出一盒桃花粉,轻车熟路地将其打开,垂下眼,站着给她上妆。
手法十分熟稔。
云婀愣愣地看着他为自己化妆,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末了,他又想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笔在她的眉心之处点了一抹桃花红。
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桃花缀在少女眉间,娇艳得很。
她从未化过如此浓艳的妆容,瞧着镜子中的自己,云婀还有些无所适从。苏尘却兀自将粉墨收回,一手打开一盒装满了首饰的奁。
略一思索,他挑出两根发钗,在叶云婀面前轻轻划了划。
“哪个好看?”
云婀想了想,指向左边那根玉钗。
下一刻,苏尘便抬起手,将左边那根玉钗插在了他的发上。
叶云婀:……
苏尘对着镜子照了照,欣赏够了自己的容颜后,又将剩下那根发钗随意往云婀的发髻上一插。
她抬起眼,望着黄铜镜中二人。
她化着浓艳的妆容,苏尘却未施粉黛,面色也是被一身大红衬的煞白。可不知怎的,她竟觉得他要比自己好看、比自己妖艳上许多。
一双微勾的桃花眼,仅是漫不经心地一瞥,便能撩动起一泓春水。
那是一种天生的媚色,是叶云婀远远不能匹敌。
他斜斜往贵妃椅上一靠,手指捻起几缕发丝,懒懒地抬着眼。身子骨如同被水泡软了一般,靠在椅背上直不起腰来。
眼神凛冽,眼下泪痣妖冶。
一颗心不自觉地跳了几跳。
她轻咳几声,掩住不自然的面色,突然问道:“我今夜去落花亭要做什么?”
“不必刻意准备,见机行事便好。”
云婀轻轻“嗯”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着眉心处的一点绯色,又忍不住拍马屁道:“督公真是好手艺,这朵桃花逼真得很。”
多夸夸他,多拍拍他马屁,多哄哄他开心。
苏尘乜斜她一眼,却懒得搭腔,靠在椅子上,将两眼一阖。
叶云婀顿时觉得更尴尬了。
静默了须臾,身后的男子突然出声,语气不咸不淡:“是本督接手你父亲的案子,手上沾了叶家的血,六小姐以后会报复本督么?”
云婀一愣,转过头望向男子。
他眸色幽深,让人琢磨不透。
正在她思索着该如何答复才好,却见男子的眉轻轻向上挑了挑,似是哂笑一声,将眼又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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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亭。
月色昏昏渺渺,沉在云间。
少女如约而至,站在亭间,身形单薄。
今夜寒风阵阵,云婀穿得有些少,不禁连连瑟缩。就在她等得不耐将要放弃之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及她反应,有人厉声:“何人在此?!”
声音尖利,像是个太监。
叶云婀连忙转过身子,欲开口回答,却看见身前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男子。
和男子身侧衣着雍容华贵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