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在自嘲。
“公主,你何必留着我。”
她已不是清白之人。
如此活在世上,宛若行尸走肉,又有何用?
“先前,苏大人便不怎么理睬我,如今我失了身子,他更不会再看我一眼。”
苏大人?叶云婀一愣。
半晌,才怔怔地问出声:“你说的可是......苏尘?”
上官楚楚靠在床边,对着叶云婀发笑。
笑容凄惨瘆人。
如同惨淡的被乌云掩住的月光。
她皎洁无暇,却又污秽不堪。
上官楚楚笑道:“先前,圣上将我许给了苏大人。我也知晓,我本是奴婢身,许给东厂提督已是我的荣幸。”
“或者说,这是我的福分。”
是她于这沉浮似海的深宫内,终于找到一处皈依的福分。
她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亦不在乎对方太监的身份。
只要有家,只要有人肯收留她,便好了。
便足够了。
而如今......
“我却是连这福分都受不起了。”
她垂下双目,似乎要透过那素白的被褥,看穿自己残破不堪的身子。
看穿她,污秽、丑陋、恶臭的身子。
她忽地抱起胳膊,发起抖来。
一下又一下,牵动着床轻轻晃动,亦是牵动着叶云婀将眉头紧紧蹙起。
她的心中五味杂陈,嘴巴刚张了张,欲宽慰上官楚楚,却听到大门外传来一声。
“丞相大人回府啦——”
三人惊惶抬眼,显然没有料到苏尘会这么快就回谢府。
皆不知所措。
--
苏尘快步走下马车,手中紧紧攥着那根从阿纳布突脖颈上拔下来的金钗。
钗身坚硬。
他却几乎要将那钗子从中折断!
他努力止住双手的颤抖,强忍着怒意,来到寝屋门前。
瞧着那扇紧掩着的房门,他觉得心头空落落的。他似乎看见了坐在房间内的女人,他想快速推门而入,将她紧紧抱住。
可他又害怕。
他的双手还在发抖。
冷风灌入衣袍,将苏尘终于吹得稍稍冷静了些。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推开那一扇紧阖着的房门。
他一定要把她紧紧抱住。
告诉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有他陪着,都有他在。
就这般想着,男子朝房内望去。
只一眼,便看见了房梁之上悬垂着的白绫。
第72章 . 072 上位(一)
素白色的绫布, 从屋梁上低落落的垂下,风一吹,晃晃悠悠的。
险些摔在苏尘的面上。
男人一个趔趄, 只觉得眼前一黑, 忙推门而入。
他慌乱地朝屋内走去,殿上空无一人, 空落落的房间牵动着他呼吸一滞, 仓皇转眼——
女子一手撩起床帘,抬起双目,望向那一抹绯袍。
见他目光惊惶, 叶云婀一愣。
不明所以。
男子脚下如生有风, 带动袍角微扬, 三步两步就来到了叶云婀身前。
她的肩头被苏尘一把捏住。
不知道为何, 苏尘的情绪有些激动, 手劲也大了些, 捏得她的肩头有些疼。
叶云婀低低地“嘶”了一声。
见她眉头蹙起,苏尘的眉心亦是一动。他张了张嘴唇, 一双眼落于女子面上、发梢、双肩。
一想起在假山后拔出的那根发钗, 还有阿纳布突的横肉......
他就气得浑身发抖!
男子垂下双目, 心思早已百转千回,话落在嘴边, 却迟迟开不了口。
他咬着牙,将颤抖的双手轻轻抬起,搭在她的头顶上, 抚摸了一下。
叶云婀愣愣地看着那只手,只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对劲。对方的身形朝自己逼来,身量凑近之际, 他突然将两臂一张。
狠狠地把她揉入怀抱。
“苏尘?唔......”
他的怀抱极紧、极坚实。
拢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儿。
“你...你怎么了?”
苏尘紧阖着眼,将她用力地揉入怀中。
身子僵硬。
“发生什么事儿了?”
他抿着唇线,不语。
双手却颤抖得厉害。
他的脸极为惨白,自从他吞下百草珠后,叶云婀便未见他的面色这么差过。
“没事。”
苏尘拢着她,声音落在她的耳边,低沉而隐忍。
“没事了,没事了。”
都过去了。
“再没有人能伤你了。”
......
经历了方才一系列的事儿,叶云婀的头脑本就昏昏沉沉的,如此被苏尘一抱,眼前更是发晕。
不禁抬起手,稍稍推了推男子的前胸。
可她的力道哪有对方半分大?
床榻之下,隔着一层薄薄的床帘,露出两双明澈的眼。
二人静静看着相拥在一起的男女。
白燕姝捂住了上官楚楚的嘴巴,这才没让她暴露她们的行踪。
......
叶云婀自知床下有人,更是不愿与苏尘有太多的亲近,身子一直往后躲。
袅袅身形一斜,仿若无骨,瘫软到床边儿。
压得被褥稍稍塌陷下去。
她一抬手,这回使出了实打实的力道,把他的身子推到一边。
苏尘一愣,站稳了身形,有些不可思议地瞧着她。
叶云婀做贼心虚地偏过头去,“我...我身子难受。”
苏尘眸光一黯。
过了好半晌,他才低低地道:“要不要我去给你打盆热水?”
“也行。”
叶云婀歪了头,只要把他支出这间屋子,让白燕姝与上官楚楚从后门溜掉就好。
男子往后缓缓退了几步,退到门口,似乎又不放心,回头看了她一眼。
叶云婀挥手,“我身子不适,想一人待一会儿。”
红袍男子一把将房梁上的白绫扯下,藏在身后。
末了,他又结结巴巴一句,“有什么事儿,记得唤我,我都在,不会离开你。”
“莫......想不开。”
听得叶云婀莫名其妙:她有什么想不开的?
她坐在床上,一头雾水地看着对方犹犹豫豫地拐到屏风后,“吱呀”一声,终于推门离开。
确认他的脚步声远去,她连忙将腿上的被褥推开,把楚楚和白燕姝从床底下扯了出来。
上官楚楚紧咬着干裂的下唇,面色发白,身形轻微颤抖。
叶云婀以为她还在为阿纳布突的事后怕,轻轻拍了拍女子的肩膀,动了动嘴唇,安慰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毕竟发生那样的事,她也无法感同身受。
怎样安慰的话语,都显得太过单薄、太过苍白无力。
仅是思忖少时,她担心苏尘又破门而入,拉着白燕姝的袖子来到后门。
“你们从后院离开,那儿没人看守。”
苏尘喜欢清净,无论是月沉府或是谢府,后院都鲜少有人把守。
叶云婀瞧了一眼楚楚的面色,后者的身子还是摇摇欲坠的,仿若下一秒就要被风吹倒。
她不放心地朝白燕姝投去目光,对方立马会意,“公主放心,我先将她带到白府养伤。”
上官楚楚目光呆滞,似乎没有听到她们的话。
闻及此,叶云婀这才终于松了口气,方欲言谢,突然又想起一件正事来。
白燕姝来谢府找她,必有正事。
二人已经心照不宣。
互相对视一眼,一把钥匙从袖中滑下,稳稳当当落于女子手心。叶云婀把钥匙递给她,使了一个眼色。
白燕姝立马接下钥匙,将其笼于袖中,紧紧攥住。
钥身发凉,她的手心暗暗出汗,有些粘腻。
欲抬脚离开,身后又是一声“等等”,将白燕姝的脚步顿住。
她转过头来,望向叶云婀。
上官楚楚仍是微微垂首,目光呆滞,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全然没了一丁点的思想。
二人也不避讳着她。
叶云婀又从怀中抽出一个小信封。
“若是见了兄长,烦请姑娘将这封信交于他手中。”
白燕姝言语温和,“公主客气了。”
她谢叶云婀还来不及。
白燕姝将信件与钥匙一齐收好,突然开口:“公主,您会后悔么?”
叶云婀一愣,显然没有预料到她会这般发问。
“若是这一战,太子殿下真赢了,您会后悔今日所做的事么?”
若是苏尘败了,她会悔么?
叶云婀回过神来。
春节过去已有一阵,冷风仍旧凉得发狠,厚厚的冰面未碎,积雪也仍未消融。
一切都没有春天即将要到来的痕迹。
她迎风,将双手笼入宽大的袖袍。
声音柔软却坚定:
“不会。”
她要做的,便是让苏尘后悔。
--
这厢苏尘方踏出院子,凌肆便连忙上前来报。
前几日送去的财务账本出错了,六殿下大发雷霆。
“出错了?”
他吃了一惊。
这账本上的数目都是他一个个悉心核对过的,怎会出错?
凌肆亦是无措:“属下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是宫里头传来的消息。说是账本出了差错,送去晗城的灾款不足,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差了整整十倍。”
苏尘眼前微微一黑,感觉有什么东西快速晃了一下。
十倍?!!
那灾民岂不是要聚众闹事!
果不其然,凌肆又道:“赈济钱款不足,六殿下又私自挪用国库,如此一来,财政更是紧缺。百姓怨声载道,已自发了小规模的纷争。一见此番情形,六殿下便、便——”
他一顿,小声道:“六殿下便调集京城内的禁军,去平息......”
凌肆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偷偷瞄了一眼自家主子,后者的面色果真一沉。
苏尘头疼欲裂。
“禁军?”
郦子瑢是怎么敢调动京城禁军的?!
第73章 . 073 上位(二)
他一顿, 小声道:“六殿下便调集京城内的禁军,去平息......”
凌肆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偷偷瞄了一眼自家主子, 后者的面色果真一沉。
苏尘头疼欲裂。
“禁军?”
郦子瑢是怎么敢调动京城禁军的?!
如今郦子瑢刚坐上那个位置, 不,他还没有完全坐上那个位置。
先太子还关在大理寺, 前朝一群老臣也还未安抚, 自从那日发动兵变后,各种风波皆未平定。
先前他私自挪动国库也就罢了、大兴土木也就罢了。
如今竟调动禁军!
一想到这儿,他就头脑发胀, 连忙叫人备马。
“去皇宫一趟。”
凌肆也知晓问题的严重性, 果断朝后挥了挥手, 下一刻便见着自家主子快步走向马车的方向。
一手方掀开车帘, 寝房的门就被人从内推了开。
“苏尘?”
女子声音清落柔软, 叫他顿足。
绯衣男子转过身形, 眸光这才稍稍温和了些。迎着月色,叶云婀一身浅绯色的裳, 月亮挂在她的身后, 让她踩着影子缓缓朝他走来。
“怎么了?”她轻瞟了一眼刚落定的马车, 有些好奇,“这么晚了, 还要去哪里?”
她的声音轻悠悠的,恍若轻柔的风,抚平他有些暴躁的心。
苏尘道:“有些事, 进宫一趟。”
“这般急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女子走到自己身前,身形袅袅,好像被风一吹就要散开。
他突然想起皇宫假山后的那根钗。
叫男子将笼在袖子中的手握紧了。
苏尘稍稍垂眸望向女郎, 幽幽冷风扑在她的面上,将叶云婀的青丝吹得散落。
妩媚,动人。
又让人起了许多怜惜之意。
苏尘的心猛地一缩,弥痛之感袭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道抿了抿唇线,“不去也罢。”
郦子瑢他爱怎样就怎样!
这皇位又不是他的。
凌肆在后面看得直跺脚。
“丞相!”
恨铁不成钢,真的是恨铁不成钢。
几人各怀心思,一侧的马儿低啸一声,打了个雄浑无比的哈欠。
直接把跑到一边儿自己跟自己玩的阿宁吓了过来。
一看眼前这阵势,“主子,您这是又要进宫?”
都已经这么晚了,还备马车,一想定是宫里头的那位爷又在瞎折腾了。
苏尘定定望着叶云婀。
她的唇色有些发白,一想起下午的事儿,他既暴躁又心疼。
他不敢过问她多余的事。
怕会触及到她的伤口。
眼前的女子像个没事人一般,安安静静站于风中。可她越是不露波澜,他便越心疼。
凌肆在后面着急地催他:“丞相,再不进宫劝六殿下,便真的要来不及了!”
若是六殿下真将禁军调走......
叶云婀眸光一闪,“六殿下?”
郦子瑢怎么了?
看着凌肆面上的忧心,她心中暗暗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