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于汤勺之上。
只闻叶云婀不急不缓出声:“据本宫所知,韩家在前段时日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债,且无力偿还。有句话叫做夫债妻偿,你被父兄逼迫入宫,为的,便是为韩家还债。”
坐上驸马之位,用公主府的钱,养韩家人。
俨然是将他……不,是将叶云婀当作了韩家的一棵摇钱树。
见满腹心思被戳破,韩池竟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抬了抬头,直视面前少女。
“韩公子也不想这样做吧?”
男子一身落拓素衣,大大方方端坐于桌前,将腰背挺得笔直。
叶云婀声音淡淡:“不止这一点。韩公子喜岐黄之术,令尊却不喜这些,认为韩公子这是‘不务正业’,而更疼爱公子的二弟。”
舞文墨、习政事的二弟韩潭。
正如云婀所料,一提起这个,韩池又攥紧了手边的汤勺。
他眉心蹙起,拢成浅浅山峰,手背之上,青筋若隐若现。
——明明他才是嫡长子。
受家族尊敬的嫡长子。
继承家业,备受期待的嫡长子。
如今家族落难,却是要他去公主府入赘 。
韩池轻幽幽地一叹,而后低呵一声。
什么嫡长子,什么父族。
不过是利益相互驱使罢了。
他拿着汤勺,冷笑抬头。
一双眼细细凝视坐在对面的少女。
“什么交易?”
叶云婀莞尔,“不急,”
玉指稍稍一挑,正对桌上。
“韩公子先尝尝那碗荔雪羹。”
韩池将信将疑,用勺子舀着小嘬了一口。
而后目色微微一亮。
见状,她道:“公子以为,除了荔南,在旁的地方喝不到正宗的荔雪羹,但这只是公子的固有印象。除了荔南,也有许多地方可以喝到荔雪羹,有些事,确实与公子想象的不一样。”
韩池:“公主想说什么?”
不等她回复,突然有人叩门而入,是个穿着鹅黄色衫子的小宫娥:“公主,苏公子在南厢外头……吵着要见您。”
苏公子?
叶云婀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苏尘。
“让他先在南厢外候着——”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有人从那名前来传话的小宫娥身边挤过,闯了进来。
叶云婀皱眉,“你进来做什么?”
苏尘嬉皮笑脸,“公主不来找臣,臣便只好来找公主了。”
言罢,便一脸理所当然地走进屋,大摇大摆地坐在餐桌之旁。
将原先的二人一下子隔开。
站在门口的小宫娥一脸惊慌失措,叶云婀挥了挥手,她唯唯诺诺地退下去了。
圆桌之上,韩池端坐,叶云婀挑眉,唯有苏尘一脸嘻嘻哈哈。
依旧是一身红衣,望向圆桌,颇不认生地抢过叶云婀的碗筷。
“公主还记得臣喜欢吃这道菜呀。”
韩池有些嫌恶皱眉。
他搞不懂,为什么有人可以脸厚到这种程度。
苏尘却不顾他,面上尽是一副悠然自得之态,而后又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小帕,拭了拭嘴角。
吃饱了撑的,竟开始对桌上的饭菜评头论足。
右手指指点点,丝毫不把自己当作外人。
聒噪得人心烦意乱。
苏尘将手帕又叠得方方正正,抬头来看叶云婀,眼下一颗泪痣与韩池的泪痣竟极为相似。
“南厢的饭菜比不得西厢,公主可要去西厢尝尝那边的饭菜?”
韩池又一皱眉。
对方这话语、这口吻,明摆着是在“挖墙脚”。
叶云婀习惯了苏尘这般死皮无赖,韩池却未曾见识过对方的厚脸皮,就在苏尘伸出手即将要把她拽走之际,一直静坐在桌子前的白袍之人突然幽幽出声。
“公主不是要留宿在南厢?”
此语一出,厢内骤然一默。
叶云婀步子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望向韩池。
只见韩池朝着苏尘挑了挑眉,“公主已经说过,要留宿在臣这里,苏公子这般举止,怕是不妥罢。”
还敢公然从他手底下抢人?
一种奇怪的胜负欲冲上脑海、涌入心头,让韩池又对着那人轻蔑勾唇。
苏尘亦是闻声回首。
他仔细瞧着韩池眼下那颗泪痣,忽地笑了。男子笑眯了眼,转过头来问叶云婀:“公主呢?今夜是要留宿在这里么?”
不知为何,他笑得眉眼璨然。
叶云婀回望他,身后韩池亦是抬眼。
“本宫说了,今晚要留宿在南厢,便不走了。”
苏尘面上笑容一滞。
片刻,他握紧袖角,唇边弧度又漾开,低低一笑。
“好。”
寒风料峭,穿过门户,南厢之门被人狠狠甩过,候在门外的阿宁一眼便看见了自家主子。
他欲上前询问,却看到苏尘满面怒色,终是瑟缩了下身子,不敢发言。
苏尘迈开步子,朝西厢走,阿宁哆哆嗦嗦地跟在身后,猛地前者步子一顿。
他连忙止步,险些一个不备撞到自家主子。
“大人?”
苏尘转过身形,再次朝南厢走去。
“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月色昏暗,男子步履匆匆。
第84章 . 084 苏尘和叶云婀,不能断!……
南厢寝屋之内。
韩池看着阖上的门, “公主这是何意?”
自苏尘进屋时,韩池便发现了叶云婀眼神的不对劲。他知晓了,叶云婀是喜欢那名男子的。
既然如此, 又为何故意气他、赶他走?
韩池稍稍眯眸。
叶云婀转过身形, 于桌前再次坐下来,声音缓淡:“本宫与韩公子不是还有正事要谈么?”
关于那场交易?
韩池难得笑了, “公主还真是……罔顾私情。”
她摇头, “罢了。”
月色翕动,朝窗边袭来,流动到屋内, 映得男子的面色又有些清冷。
他道:“公主若是在和那位公子在吵架、闹别扭, 就莫要扯上韩某, 把在下当枪使。”
“韩某担待不起。”
他一撩白袍, 款款而坐, 看得叶云婀一时无言。
韩池不喜政务、不近人情, 唯一喜欢的,便是那岐黄之术。
“韩公子还记得周覃吗?”叶云婀觉得方才之事有些对不住他, “若是韩公子愿意, 本宫可以想办法……”
男子摇摇头, “我与太医院那些太医习的不是一种医术。”
看着她面上的不解,韩池难得好心地同她解释:“我习的, 与其说是医术,更像是一种巫术。”
“巫术?”
“嗯,”韩池又点头, “公主可曾听过医巫?”
“略有耳闻。”
韩池道:“巫医本是同源,可总有些人认为巫术仅是鬼神之术,认为其故弄玄虚、非正道也。特别是前朝, 庸伟帝焚烧了许多有关巫术的古书典籍,自此,医巫便走向没落。”
“那公子习的是巫术?”
“也不尽然,”他竟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我所习的是医巫,与纯粹的巫术大有不同。巫者,尤为讲究天人之合,有言道,医人先医心,有些病者并非死于疾病,而寂灭于痛苦与绝望。”
痛苦与绝望。
叶云婀有些明白了他所说的话。
迎着少女的目光,韩池顿了顿声,似乎又想开口,话音落在唇边之时,却转为幽幽一叹。
“罢了。”
男子径直从座上站起,别过头去。
这道身影无端看得她心思一动,忍不住攥住了他的袖子。
“韩公子——”
韩池顿足,片刻之后,竟转过身形来。
恰恰对上少女的一双眼。
她生得很好看,眉目清艳,自带风采。
此时此刻,他正盯着叶云婀的双眸,从其间看出了几分情绪,看得他不禁隆起眉峰。
为何要用这般眼神看他?
韩池竟然一嗤:“公主,你这是在怜悯我么?”
此话引得叶云婀一怔。
韩池垂目,视线落于她正拽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上。
“公主觉得我可怜,觉得我求而不得,便体恤之心大发,想让我跟着周覃太医习医,对么?”
“你高高在上,是千人宠爱万人敬仰的公主,是太子殿下的亲妹妹。你要什么,便可以拥有什么,金钱、权势、男人,你自幼便金枝玉叶,未尝过费尽心思却仍不得所求的滋味。”
“你认为这样施舍我,我便对你感恩戴德,是么?”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几分锐利,仿若要生生将她的皮肉剜下、剖开,好看一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韩池目光逼仄,像一把刀,直逼叶云婀的双眼。
从他的眼中,她看到了嗤笑与不屑。
不等叶云婀反应,对方径直起身,下了逐客令:“公主还是请回罢。”
他竟在敢她走?
他竟在她的地盘上赶她走???
素衫男子几步便离开桌案,转入一片帘中,右手往上抬了抬,“唰”地一声拉下了帘子。
叶云婀在原地怔忡少时,回过头,对方的身影已隐入一片帘帐中。
自幼便金枝玉叶?她抿抿唇,竟开始暗暗发笑。
看来这位韩公子,是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儿。
也罢。
叶云婀喟叹,双眸瞟向那袭纱帐。对方把她当作了在蜜糖罐子里长大的矜贵公主,压根儿不待见她。
那她也没必要去热脸贴对方的冷屁股。
招呼了冷凝,她踏过南厢的门槛儿朝外走去。
冷凝在后面跟着,一脸疑惑:“公主,今儿不留在南厢了吗?”
“不留了。”
叶云婀拢了拢衣裳。今夜的风有些寒冷,没有半分春天要来的迹象。冷风灌入衣袍,吹响脖颈,冰剌剌的。
她一阵瑟缩,踩着月色,突然撞见一道人形。
衣袍是熟悉的绯红色,被昏黑的夜色笼着,隐于拐角处,似乎等了许久。
叶云婀步子一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转过头。
望了望规矩跟在身后的冷凝,这小丫头正低头踩着自己的影子,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你先回房罢,我一个人走走。”
叶云婀步子一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转过头。
望了望规矩跟在身后的冷凝,这小丫头正低头踩着自己的影子,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你先回房罢,我一个人走走。”
冷凝点点头,应了声“是”,便提着灯笼离开了。
她这才转眼望向那人。
“出来罢。”
苏尘也没想躲着她,大大方方地迈了步子,见了叶云婀,“哟呵”一声。
“没留宿在南厢?”男子挑眉,“热脸贴冷屁.股了吧。”
她亦挑眉,岔开话题:“你在这儿等了多久,这风吹的,没少受冻吧?”
二人的语气中,竟有种心照不宣的嘲弄。
苏尘翻了个白眼儿。
“我穿得严实着呢。”
叶云婀不理他,迎着月色便要往四厢院外走去。苏尘不拦着,静静跟在她后头。
她走一步,他也迈一步。
二人又顿在一处拐角。
叶云婀终于转过身形,忍不住发问:“你要跟着我到何处?”
“谁说我要跟你了?我也回寝殿呢。”绯衣男子目光一转,瞥向她的身侧,“我还没说你挡着我的道儿了呢。”
紧接着,便突然一伸手,戳向少女的左肩:
“起开。”
他的力道有些大,叶云婀一个不备,被他戳到一边儿,差点摔了。
一个踉跄,她站稳了身子,抬眼正见那一抹绛色衣角擦肩而过。
没来由的,胸中“腾”地燃起怒火。
“苏尘!”
对方似乎没听到她的话,兀自朝前走着 ,步履潇洒。
叶云婀咬牙,又拔高声音:“苏尘,你站住!”
月色之下,他一身红衣明艳,如同六月里火红的烈日,灼艳夺目。
“行,你走!你走就莫再回来了!”
她捂着肩头,他刚才竟使这般大的力戳自己。
叶云婀的肩膀现在还被他戳得发疼。
感受着肩膀上的疼意,她气不打一处来,“你走吧,我早就看你烦了!如今我的四厢院有这么多男子,我又不是非得喜欢你一个!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从今往后,我叶云婀,与你苏尘——恩断义绝!”
她的声音清亮,顺着晚风传入男子耳朵。
说完,她竟不带丝毫留恋,径直转过身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迈步。
苏尘的步子猝然一顿。
“你说什么?”
竟要与他……恩断义绝?
他的目色猛地一沉,转身瞧着女子离去的身影。
苏尘的身子转得过急,绛红的衣摆看看打了个旋儿,宽大的衣袍随风鼓动、扬起,他立在风中,身形被冷风吹得有些散乱。
“你再说一遍?”
叶云婀也不理他,学着他之前那样一股脑地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