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上朝, 他几乎要将折子摔烂。
那宫人的言下之意, 便是让叶云婀小心一点。
现在的郦墨和好像变成了个油罐子, 一点就燃。
叶云婀知晓对方的好意,点点头, “多谢公公。”而后又让所随之人站于此, 兀自一人走进潜龙殿。
对于潜龙殿, 她早已是轻车熟路。内屋的门依旧微敞着,有刺骨的寒风从间隙口儿灌入、涌进屋内。
郦墨和一身月白色金纹软袍, 只身端坐于书桌前,右手提着笔,缓缓下笔。
对灌入室内的冷风浑然不觉。
察觉到有人前来, 他似乎不耐,皱了皱眉,刚欲落下一个“滚”字, 却又看清了来者。
郦墨和的眉间舒展了些,有些惊讶:“云婀?”
屋内被寒风灌得有些冷了,叶云婀走进来,顺手将房间的门阖上。走到桌案前时,正看见了兄长正在作的画。
是好几节竹子。
郦墨和将笔丢了,尽量心平气和:“云婀,你怎么来了?”
“皇兄这是怎么了,”她垂眼,道,“竟将竹子画成这样。”
素白的宣纸之上,原本井然有序、向上拔高生长的竹子,此刻却是杂乱不堪、宛若横草丛生。
郦墨和也没想着瞒着她:“今天一早上朝事,那群闲的没事的,竟上了好几道折子,让我选妃。”
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十分不开心。
“他们让我娶李御史家的长女为正妻。”
让她做他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
李御史德高望重,在臣子之中的呼声极高、颇具有威望,其膝下独女亦是知书达理、出落得亭亭玉立。
那些大臣们说,他应该纳这样的女子为正妃。
在之前的宫宴之上,叶云婀好像见过那李家小姐一面。但有因为周围的女眷太多,她已经记不太清对方的脸。
桌案之上的书卷被郦墨和推开,散的满桌都是,叶云婀走上前压了压一本书籍,将卷面抚平。
似乎在试探,轻声:“云婀觉得,皇兄应该成家了。那李小姐不好么?或是皇兄心里有了其他姑娘?”
此言一出,郦墨和的神色似乎一顿。
他眉心拧了个结,淡淡的。男子又垂眸,看着身前少女将桌案上的书卷整理整齐,她的模样乖巧,心思却是伶俐。
他瞒不住她,亦是不想瞒她。
郦墨和像是在组织话语,又似乎在酝酿情绪。叶云婀根据书脊,将闲书理成一摞,堆放在身后的书架子上。
忽然,一个香囊从书堆中掉了下来,落在地上。
郦墨和目光一凝,突然迈开步子,快速将其从地上捡起。
他拭着香囊上的灰,极为珍惜的样子,粉白色的香囊之上,绣了三颗红豆。
红豆,相思之意。
似乎忆到了某人,太子的目色又和缓了些许,眸底尽是温柔的眼波。叶云婀瞧着他,轻声问:“是白姑娘么?”
郦墨和丝毫不避讳:“嗯。”
她道:“那兄长为何不直接同那些臣子说?他们不是以开枝散叶为由让您娶李家小姐吗?”
他与白燕姝两情相悦,以此堵住那悠悠众生之口,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叶云婀不解。
郦墨和忽然叹息:“不一样的,云婀,兄长不能与她在一起。这是一个毒咒。”
“毒咒?”
看着男子隐忍的目色,她更搞不明白了,“莫不是白姑娘生辰八字与兄长相克?”
“非也。”
案前男子道:“父皇尚在世时,要燕姝的姐姐——也就是如今正在皇恩寺的白太妃入宫为妃。太妃娘酿唯恐燕姝也被父皇纳入后宫,与父皇约定,自家小妹,不嫁入帝王之家。以指上鲜血,立下毒誓。”
他瞧着素白的纸上那一束束凌乱的竹节,“本宫是储君,是大郦未来的新帝。君子一言九鼎,不能破誓。”
可他亦不想娶旁人!
郦墨和转过头,目光突然变得有些迷茫,“云婀,你说,一个帝王可以不设立后宫吗?”
终身不娶不纳,身边没有女人。
她摇摇头,“皇兄,您说了,您是大郦未来的君主。君主不光要治理江山,身上也有衍育后代的责任。皇室无嗣,江山何以继承,血脉何以绵延?”
郦墨和一笑,“是,为兄痴怔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他一向都很能忍,众人面前,总是一副谦逊有礼、温润如玉之状,好像从来都不会发脾气。
而在今天早晨,他却为了一个叫白燕姝的女子,与满座朝堂对峙,怫然挥袖离去。
就连顾朝蘅的话,他也不听。
叶云婀心中一阵叹惋,她从来都不知晓皇兄与白燕姝之间的瓜葛,今日一听,满腹尽是可惜。
思量之际,又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皇兄突然明白了你那时的心境。”
“哪时?”叶云婀下意识地反问。
郦墨和凝眸:“我派人往你府中塞人之时。”
那时候,他一心想着如何去打消叶云婀对苏尘的念想,往汀芷宫里塞了男子,又建了四厢院,却全然没有顾及她的感受。
一想到这儿,郦墨和既觉得愧对于小妹,又觉得此情此景分外感同身受。
听了他的话,叶云婀眼前立马浮现出一名绯衣男子。
她亦笑,“皇兄,我也没有在心中责怪你。”苏尘之前做下了那些混账事,莫说是郦墨和了,就算是她,也没办法完全去信任他。
她与苏尘之间,好像隔了一道裂痕。她不知道这道口子是否会逐渐愈合,或是愈演愈烈、愈扯愈大,最终成为分隔她与苏尘的天堑。
关于未来,她无从知晓。
正如兄长迷茫的那般,她亦是十分茫然。
叶云婀抬眼,美艳的眸中,覆上一层淡淡的雾。
从潜龙殿走出来时,叶云婀正撞上入宫的白燕姝。
她的气色比先前在谢府见到她时好了许多,也不穿那身黑色斗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樱粉色的对襟衫子。
白燕姝见了故人,自然也是欢喜,笑着上前,手中还拎着一个小饭盒。
见叶云婀看着她手中之物,白燕姝解释道:“听闻殿下近日身子不适,我便熬了写汤羹给他送去。对了,阿姝一会儿也写个方子给公主送过去,若是殿下还是腿疼,公主依着方子熬药便是。”
她眨了眨眼睛,“保管用。”
见她一脸俏皮,叶云婀心里百感交集。
还没有来得及回应她的话,又见她挥了挥手,招呼着站在门口的太监。太监见了白燕姝,识颜色地点点头,吩咐人前去传报。
这般轻车熟路,白燕姝肯定是常来潜龙殿找兄长。
等候之时,白燕姝又想起一事:“那日太子殿下大捷后,上官姑娘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也不爱讲话了。我便让人在白府搭了个戏台子,一是逗逗我家那老太太,其二也是希望上官姑娘能过得开心。”
一想起上官楚楚,叶云婀便想起那日在她身上所经历的事,那是寻常女子都不能遭受的折辱。
“麻烦白姑娘多照顾一下她了。”
白燕姝也容易共情,点头道:“公主放心,有我在,上官姑娘不会受委屈。”
二人攀谈间,潜龙殿的门被人从内推开,前去传报的小太监返了回来。
白燕姝提了提手边的盒子,同她告别:“那我先进去啦。”
步子刚迈出,却被那太监一拦。
对方面上露出难色,“白姑娘,太子爷说,不、不见您。”
不见?
白燕姝吃了一惊,“殿下他真这么说?”
小太监难为情地道:“姑娘还是请回罢。”
白燕姝显然不信,昨天晚上他们还好好的,今天怎么突然就不见她了呢?
传报的太监急红了眼:“姑娘,太子爷说是不见,那肯定是不见。您别折腾了,快回白府罢。这汤羹我给您端过去,您——”
突然有马车闯过院门,停在院中。
那太监忙不迭呵斥,“大胆!竟敢擅闯潜龙殿,你们有几个脑袋!”
马车前一人翻身下马,根本不管他的话,兀自抱拳上前,“劳烦公公通报殿下,李姑娘已经到了。”
太监一噎,气势顿弱,目瞪口呆,“好、好……”
马车卷子被人抬起,立马有侍人迎上,扶下马车内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水芙色的曳地对襟百水裙,外披一件月白色敞口裘衣,珍珠缀耳如玉,袖口薄纱似云。
叶云婀似乎听到殿内书卷缓缓翻动的声音。
“传。”
女郎闻声,缓缓荡开莲步。
白燕姝手中之物“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第87章 . 87(二更) “燕姝,落雪了。”……
发出这般大的动静, 让周围宫人皆是微惊,那李氏女却目不斜视,径直与白燕姝擦肩而过。
好一副处变不惊之状。
白燕姝面色发白, 不管地上撒得稀烂的东西, 拔开脚步,“唰”地一下直接冲出院子。
叶云婀亦是随着众人一愣, 反应过来之后又担心她会出事, 忙快步跟了上去。
对方提着一口气,步子迈得又急又快。叶云婀追在她身后,发髻上的金步摇沉甸甸的, 直晃。
“白姑娘——”
白燕姝终于在一座宫门之下停住, 抚着胸口, 剧烈喘.息。
她的面色极为不善, 一手抚胸, 一手倚着朱红色的宫门。身后追赶上来一袭人影, 而后一尾冷风从后背吹来。
白燕姝的身子一抖。
她咬着唇,眼眶中泪水打转。
“公主, ”微风将少女额前的发吹起, 露出一点美人尖, “燕姝失态了。”
她欲忍住泪水,双眸之下, 却“哗啦”溢出两行泪来。
郦子瑢造.反之时,她没哭。
太子被关在大理寺的时候,她没哭。
等候太子心意的无数个日夜, 她没哭。
白燕姝定在那里,任由冷风吹打着自己面上的泪痕,试图稳定情绪。
瞧着面色露出一丝倦态的少女, 叶云婀只觉得心头一陷,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捶打着她的胸口,尖锐地发力。
刺得她心口疼。
让她一下子牵过白燕姝的手,“走。”
对方一愣,“去、去哪里?”
脸上泪痕还没有干透,风一吹,刺剌剌的。
叶云婀沉下声音:“皇恩寺。”
白燕姝思绪一晃,身子已被对方拽过。那个地方,她之前都是可望而不可即。
就如同太子殿下一般,同样的可望不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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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恩寺离皇宫并不是很远,再加之叶云婀公主的身份,无论是出宫或是入寺都方便上许多。这厢日头还没落,她们已经站在了皇恩寺的大门前。
一路上,白燕姝十分沉默,与叶云婀坐在同一辆马车中,全程都低垂着面容,缄默不言。
亦是让叶云婀看不太清她面上的神色。
再临旧地,叶云婀的心中百感交集。
门口的住持认得她,态度也是和和气气的。叶云婀拉着白燕姝的手,开门见山,“请问住持,白太妃现在在何处?”
住持丝毫不关心她因何事前来找白太妃,只是伸出手,遥遥一指,“回公主,左边第二间厢房便是。”
她便拉着白燕姝走入院中。
皇恩寺并不大,却是十分雅致,叶云婀走在其中,先前在这里发生过的事就这般一幕幕冲上脑海。
少女强忍住心底的不适之意,右手掌握成拳,欲叩响那扇紧阖住的房门。
身侧之人却是猛地一缩。
“公主。”
白燕姝勾了勾她的手指,眼神有些畏缩。
叶云婀知晓她在担心什么,朝其展颜笑笑,似为宽慰。
而后敲响房门。
“何人?”
传来一个略为沧桑的女声。
尾音微微扬起,带了些风韵。
叶云婀如实回应,“太妃娘娘,我们是从皇宫来的,我叫叶云婀,这位是——”
“哐当”一声,房门被人从内推开。
她的后半句话就这样滞在口中,“......是您的小妹,燕姝姑娘。”
白燕姝从她的身后走出,声音缓缓:“姐姐。”
白太妃原本神色淡漠的眼中立马覆上一片柔情。
皇恩寺为皇家圣地,除了皇室之人,其余人都不能擅自前来。
见到许久未见的亲人,白太妃固然十分欢喜,却又有些惊异,“阿姝,你怎么来了?”
正说着,欲顺势拉着她走入房间。
女子却不移脚步,滞在原地。
白太妃先是一愣,而后微微蹙眉:“阿姝,怎么了?”
白燕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姐姐,阿姝求姐姐收回承诺!”
对方显然被她这突然的一跪给惊到,听她这么一说,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什么承诺?”
白太妃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白燕姝解释:“您与先帝立下的,阿姝不能嫁入帝王家的承诺。”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站在门口的女子一下子变了面色。
白太妃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自家小妹,眸中明显泛起凌厉的眼波。
白燕姝紧紧攥着长姐的一抹裙角,不肯撒手。
女人欲呵斥她,却又看见她颓唐的面色,终是忍不住心头一软:“阿姝,你同姐姐说,你想嫁与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