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也没什么不好的。
白照南并不歧视好友庸俗的愿望,只是真诚建议,“其实吧,你也不用这么辛苦,谢灵砚是萍西堡堡主次子,宗门子弟,家族里受宠得很,如果你愿意跟他进一步发展……”
他话没说完,眼前的粽子精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咳得纱布下都隐隐透出血迹,白照南只好闭嘴,施术为她止血。
半晌她缓过劲,才虚弱开口:“不要乱讲。”
白照南不再多话,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掌,又笑嘻嘻说:“其实你白兄我上个月初八才过了五十大寿,还很年轻呢。那如果你实在是钱多,看在咱俩的交情,能不能算我一个?”
山中无岁月,但凡修道之人,大多幼时入道,常居山中,修士们的年纪自然也不能用凡间的历法来计算。五十岁确实还不算老,白照南外貌也就凡人十八九岁的样子,据说掌门都已经八百多岁了。
能跟白照南这样的人做朋友,纪圆也没什么下限,“如果你愿意塞着口塞让我牵着铁链在地上爬顺便抽你丫的几鞭子,我当然没意见。”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又长着嘴大喘气。白照南眯着眼睛,试想了一番她所描绘的场景,眼神迷茫:“什么东西?”
又喂了她一碗隔壁方简送来的米粥,白照南收拾起算盘,打算回去向师尊交了账本晚点再过来看她。
临出小院的时候,却撞上一个人。
许镜清。
纪圆坠桥时,许镜清还未出无悔崖,尚不知外面发生的事,应该也是才知道匆匆赶来看望的。
白照南注意到他身上还穿着上次闭关时的那身白衣,袖口衣摆依旧整洁如新,纤尘不染。站在纪圆极具生活气息的花团锦簇的院子里,竟也毫无违和感,倒衬得人更加清逸脱俗。
上次见面已经是五年前,白照南心中感慨,这个人还是跟从前一样,如不被飞鸟微风所惊扰的静湖,内敛沉静,却暗藏锋芒。
这次出关,他身上那种如有实质的剑气更为凌冽,修为亦提升了许多。但跟大多数专注于某事的‘天才’一样,都少了几分人味儿,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恭喜大师兄出关。”白照南率先冲他拱手行礼。
许镜清略略点头,视线在这间小院中兜转。这是他第一次来外门,也是第一次来到异性的居所,听说师妹重伤已经昏迷三日,特来看望。
虽同为内门弟子,但其实白照南跟他交情并不深。
许镜清出身富户商贾之家,许家乃是平安城首富。他天生剑骨,七岁拜入太初仙门,过去的近百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练剑和闭关参悟剑意。
白照南是大长老于林中拾得的弃婴,自打有记忆就在太初仙门,按理说同门师兄弟里这两个人相处的时间更长。但事实是,白照南最长有二十年没跟他见过面,他生命中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扶虹道下的无悔崖山洞里闭关。他不与掌门之外的任何人亲近。
许镜清是剑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很少与人来往,更不擅与人相处,但基本的道德观念和礼貌还是懂的,是以听说有人因为自己受伤,出关之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马不停蹄带了丹药过来看望。
白照南将他领进屋,纪圆没办法动弹,白照南介绍说:“许师兄来看你了。”
纪圆努力转动眼珠,眼角余光只瞥到一抹白色,但生人的气息还是能感觉到,他身上带着一股雨后松林的清冽味道。
见她伤重至此,许镜清心中愧疚,率先躬身朝她拜了个大礼,“对不住。”
都是同门,许镜清还是掌门首徒,事情发生也只是意外,纪圆向来是大度的,“是我修为浅薄,许师兄不必自责,蟾木院已经医治过,躺两天就好了。”
许镜清上前一步,将她手腕捞起,搭脉探查。
隔着薄薄的一层纱布,纪圆感觉到他凉凉的指尖搭在自己手腕内侧。此前一直听说这位许师兄是个不染尘世的谪仙般的人物,想来应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山美男款,现在看来倒还是有点人性的嘛。
这个角度,纪圆只能看见他瘦削的下颌和雪白的衣领。对生人,她总是习惯性带三分防备和客气。这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手段,在这杀来杀去的修真界,修为浅薄的人,凡事先让三分总不会有错,可以避免大部分的麻烦争执。
纪圆心中稍慰,正欲出言安抚,冷不丁听见他说:“修为确实很低,这等劣质,平生少见。”
纪圆转动眼珠看向白照南——他什么意思?
白照南哈哈两声,上前一步:“额,这个,纪师妹虽然是外门弟子,但每一年都是门派里的种田大王呢,一个人种十三亩灵田,也很厉害的。”
许镜清摇头,并没有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在他看来,自己只是简单陈述一个事实。
他凑近了一些,纪圆还在跟白照南大眼瞪小眼,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张俊脸,她恍惚了一下,脑子有瞬间的空白。
如置身在冰雪覆盖的松林,陌生的气息笼罩着她,许镜清微微蹙眉,指尖划过她的面颊,其声清悦:“你的脸破了。”
“啊?”她想抬手摸一摸自己的脸,奈何动弹不得,只能抬眼看向一旁的白照南。
许镜清直起身子,右手微抬,自墟鼎中取出一瓶丹药,声线平缓:“无碍。我曾从百丈高崖纵身跃下,于片刻生死间领悟极速剑意,如此往复百次。每次性命垂危之时,便服下此药,三日便可痊愈。”
说罢,将那瓶丹药塞进她手里,“纪师妹早日康复。”随后向白照南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白照南赶紧打开药瓶闻了下,皱眉:“有点奇怪的味道。”又抖了一颗在手心,丹药上有蟾木院长老的亲印,确实是出自长老之手没错。
白照南不再疑心,赶紧将丹药塞进她嘴里,“吃吧,好东西,长老炼制的,外面买也买不到的呢。”
丹药入口,化为一股暖流滑入腹中,纪圆顿时感觉舒服了不少,如浸泡在温暖的泉水中,暖意渗进了骨头里,所有不快皆抛之脑后。
许镜清的丹药确实有效,三日之后,纪圆已经可以下地。
她关闭了屋门坐在床边拆绷带,一边拆一边计划着之后的事。三天没下地,扫阶、采药等杂事都是方简师兄在帮着做,连饭都是人家做好了端来的,还有白照南,得找机会答谢,还得备个小礼物什么的,还有卖灵谷的钱应该也快到了……
她想得出神,没留意自身异样,等收拾纱布的时候才突然发现那纱布上好像布满了一些奇怪的绿色的……像霉菌一样的东西?
她心下奇怪,撩起袖子摸了一把,在手臂上摸到了一种黏腻湿滑的触感。
嗯?
纪圆揽镜自照,在镜中看见了一个绿油油的自己。她抬手摸了一把脸,留下三道明显的痕迹,秀气的眉毛拧成了一团——我他妈这是,发霉了?
第三章 臭豆腐成精了
扶虹道以南的太竹峰是掌门和三位长老以及嫡传弟子们的居所。
许镜清独坐静室,在黑暗中凝神静思。
五年的时间对他来说并不算长,甚至可以说是短。最长的一次,他闭关了二十年。
每一次闭关,对于剑他都有新的领悟,这一次,却出了岔子。
往常他每日都会练剑三个时辰,此次出关之后,却一刻也没练过。
表面看,修为似乎是更进一层,但剑意却没有丝毫突破,进展不说缓慢,甚至有停滞淤涩的迹象。这种时候,不宜练剑。
静室内墙壁上镶嵌的明珠散发幽幽冷光,地面黑石平整光滑却阴冷刺骨,光亮无法穿透那片如浓雾般暗沉的黑。许镜清起身,赤足立于原地,只着一件白色亵衣,黑发未束长长披散至腰际。
他抬手,骨节修长的手指拨开墨发,颈后一道浅金色十字印记发出光亮,一柄长剑自他后脊被抽出,光滑如镜的剑身映照出那张俊美得过分却没有一丝表情的脸。
他的剑名唤千仞,天生剑骨,剑也跟他的名字一样,光滑如镜,清明无垢。
入道近百年,早就抛却了凡尘俗事,心中唯有一剑。可这么多年来,许镜清从没想过,若是剑之一道无法再前行,自己又应该往何处去。
剑光流转,在墙壁上投射出斑驳的影,每一招每一式都早已烂熟于心,几乎是身体的本能。没有华丽的技巧,招招致命的杀人技,沽云山封魔印下,越界妖兽的尸体铸成他的威名,但他人称颂,不过是身外之物。
吾心向往,不过一剑。
他按下静室开关,行至屋外,负手立于廊下,朱阳为他苍白的脸渡上一层暖暖的金光,他眯了眯眼,见前面竹林小道上远远走来一个人。
整个太竹峰都长满了郁郁葱葱的紫竹,紫竹竹杆呈紫黑色,笔直修长,掩隐绿叶之下,一派自然天成绮丽,纪圆却无暇欣赏。
她仍是穿着竹青色的弟子服,手、脚、头、脸却捂得严严实实,从她的小院到这里,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因为心中焦急,气息不稳,脚步也虚浮。
见她目的地明确,直朝自己居所走来,许镜清迎出去,赤足踩过层层叠叠的枯竹叶,“纪师妹?你好了。”
纪圆站定,顷刻间脑海里已经转过无数个念头。
他这幅光明磊落的样子,是装的还是真的不知情?
出于谨慎,纪圆还是打算先问清楚免得误会。她双手合十,“许师兄,首先感谢你的丹药,十分有效,我现在全身上下已经好得差不多,行走奔跑没有任何不适。”
许镜清略略点头,“如此便好。”
纪圆看他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犹豫片刻,又问:“许师兄曾说,此丹药也曾自服对吧?”
许镜清尚未察觉到她话里的意思,再次点头。
纪圆更觉得奇怪了,难道顶级的丹药就是会有这种副作用吗?让人全身长绿霉?
她继续问:“那许师兄服药之后,有跟我出现同样的症状吗?”她说着揭开面纱,几乎是立刻从他眼中看到意料之外的惊诧。
许镜清因为受到惊吓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纪师妹的真容他尚未见过,但眼前这个全身上下长绿毛的家伙总不会是她本来的样子吧?
上次见面的样子虽然凄惨却也不至于怪异,现在……
许镜清大为不解,“纪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这真是个好问题,我他妈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吃了你的丹药我就开始发霉了!我这是臭豆腐成精了吗!
纪圆脸上表情,哦不,她现在脸上全是绿色的菌丝,根本看不清表情。许镜清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纪圆见他不像恶作剧,将药瓶交给他,让他自行查验。
可是左看右看,丹药都不是像有问题的样子呀,许镜清也纳闷了。显然他那个只装了千仞剑的脑子也不是十分好使,顶着纪师妹‘火辣辣’的眼神,为了自证清白,一仰头,将余下丹药一并吞下……
他还觉得很有道理呢,“既要解除病症,必然要弄清病因。”
纪圆惊呆了,嘴巴大张着半天合不拢。
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谪仙一般的人儿许镜清大师兄吗?爱了爱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时辰,纪圆就陪他一起,等着他发霉。
于是二长老云静燃大弟子叶灵予从院门前路过的时候,就看见两个冒着绿光的家伙肩并肩坐在台阶上。
“呔!何方妖孽!”叶灵予当即抽出腰间软剑跳进来,正欲与妖邪恶战一场却对面前这两个家伙怎么看怎么眼熟。
“纪师妹?许师兄?”叶灵予简直不可置信,“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纪圆还没来得及说话,许镜清率先站起身,看着自己布满绿霉的手掌,“此药果然有异。”
纪圆仰头看着他笔直的脊背,心里有关这位许师兄的一点旖旎泡沫在朱阳炙烤下蒸腾殆尽。
叶灵予还在追问,许镜清尝试着运功排除药效,纪圆耐心将事情经过讲述。
果然,叶灵予听说此异事,因为久居于最强剑修弟子许镜清之下而心生不甘,满脸跃跃欲试,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在闪:“还有吗,我也想试试。”
纪圆扶额,她当然相信这位剑法超群的叶师姐是肯定干得出来这种脑残事的!
许镜清尝试许久,绿霉却不曾消退分毫,叶安予急得跳脚,“换我一定行!我一定行!你闭关这五年我也没闲着,我肯定行!”
现在是争强的时候吗?一向有主意的纪圆感觉自己脑子也被绿霉给糊住了。不是很想说话,郁闷,就是很郁闷。
瞧瞧这些所谓的内门弟子,呵呵,也不过如此。
蟾木院长老的丹药药效奇佳,这些绿霉洗掉之后,不到片刻又会重新长出,无论用何种功法也没办法完全祛除。
许镜清尚可依靠自身深厚修为强逼,但那么一大瓶药他眼都不眨就一口闷,想要排除也非一日之功,更何况纪圆这种修为浅薄的呢?难不成就天天顶着一脸绿在门派里招摇过市吗?外门一枝花,种田大王的脸面呢,还要不要了?
三个人折腾好一大通,无果,纪圆只好把白照南叫来帮着一起出谋划策。
白照南先是拍着大腿狂笑了半天,最后在许镜清将要拔剑的前夕将人领到了蟾木院,让胡子花白的谭长老亲自诊病。
此等怪病谭长老也是见所未见,药是他炼的没错,瓷瓶也是蟾木院专用的。此药珍贵非常,绝无仿品,用了许多年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副作用啊。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谭长老百思不得其解。但这种小小病症,泡泡药浴便可根治,谭长老一边命弟子准备药材,一边研究从二人身上刮下来的绿霉。
叶灵予因为没有吃到坏丹药还在暗自愤愤,许镜清运功排毒,纪圆垂头丧气,满面愁苦,唯一清醒的白照南在帮着谭长老一起翻医书。
纪圆呆坐无事,从芥子袋里掏出来两个大石榴递给叶灵予,“白师兄给你的。”
叶灵予捧着石榴,想也不想:“谢谢纪师妹!”
纪圆冲白照南耸肩摊手,表示不关她事哦,叶师姐根本就是个一根筋的直球少女哦。
傍晚时分,谭长老的大弟子采药归来,听说了这件事,沉吟片刻,忽然道:“许师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药是你第一次于扶虹道参悟剑意重伤垂危时师尊亲自炼制。”
许镜清端坐,凝眉细想,哪怕是现在这幅鬼样子仍不影响他浑身那股矜贵气质,他说:“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