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师妹。”
纪圆转头,他站在院子里,白衣布料不知掺杂了什么,衣上暗纹在阳光下闪耀着细碎的光,腰带勒出劲瘦的腰,身姿笔直如剑,长发被微风掀起,柳枝样软软垂在肩头。
那一瞬间,纪圆好像看见了一条活带鱼。
是的,是活带鱼,不是死带鱼。刚钓上来的活带鱼,在阳光照耀下,不灵不灵的闪银光,背鳍如柔软的娟纱一般在风里泛着波。
美惨了啊。
他唇色苍白,因为常年闭关,皮肤也是一种没有血色的白,整个人站在那里,好像会发光一样。
纪圆眯了眯眼,听见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哑:“要帮忙吗?”
真要命。
活带鱼师兄的光在视线里圈出一片白,尘埃也化为了片片跳跃的光点,她明明站在背光处,还是被热度灼烧了眼皮,出现了片刻的晃神。
他上前了一步,站到了房屋阴影里,那股眩晕感才慢慢消失,耳边煮沸的鸡汤咕噜咕噜响着,五感渐渐恢复。
纪圆揉了揉眼睛,又来了啊,这哥们儿不是剑痴吗,怎么成天往外跑啊,不练剑了啊?
她迎出去,脸上挂着招牌笑容,“早啊许师兄。”口气已经有点见怪不怪了。
许镜清点头,嗅到鸡汤的香味,指尖不自觉磨挲着,面上却不显。
知道他辟谷,纪圆就不请他吃饭了,靠在门框边,“今天好像没什么事做,下午也没有安排,白师兄昨天被打了,我待会儿给他送鸡汤去。”
许镜清沉默,垂下长长的睫羽,点点头,神情显得落寞。
纪圆敏锐察觉到了什么,歪了歪头,“要喝茶吗?”
他快速摇了两下头,嘟囔了一句什么,就急急忙忙地转身走了。
“唉?”
怎么还委屈上呢,昨天不是挺威风的吗?又是受什么刺激了?还是我说错话了?看着他背影像飞鸟一样快速消失,纪圆摇头,不懂,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许镜清捂着胸口跑得飞快,强憋着胸肺里的一股腥甜,眉头深皱着,一直跑到没人的地方才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捂着胸口大喘,眼皮一阵阵跳得厉害,背靠着一棵大树缓缓滑到地上。
门派里他未曾涉足的地方很多,最熟悉的是无悔崖下的山洞,之后是练剑的寒松林,歇息的竹屋静室和师尊的居所。
可这是哪儿?他抬起头,慌不择路之下竟跑到了一片完全陌生的树林中,记忆里好像没有出现过啊。
许久之后他站起身,看着脚边那滩暗红的血迹,有点心虚地四处望了望,像做错事的小孩,又像埋粑粑的猫咪,赶紧扒拉扒拉旁边的落叶盖住,又不放心地跺了两脚跺紧实。
直至走出这片排列得茂密有序的树林,看着外面拉着柴火来往的弟子,许镜清方才想起,这好像是蟾木院的林场,昨天才来过的。
今天确实是没什么事做,阶不用扫,柴不用劈,托许镜清的福,她一下有了大把的空闲。
鸡汤炖好,又在后院的背阴处挑了两个泡菜坛子装进芥子袋,还有糖啊果子啥的,纪圆又往内门去了。
白照南好像还没开始恋就失恋了,纪圆过去的时候他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眼圈有点发红,好像刚哭过。
“哎呦呦,今天怎么回事啊。”怎么一个个都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纪圆扯了个小板凳坐在他面前,盛了一碗鸡汤,吹凉了送到他嘴边,“喝吧少爷,田螺姑娘报恩来了。”她受伤的那段时间白照南也是这样照顾她的。
他只是腿断了,手没断,一声不吭接过碗,自己喝。
纪圆也不跟他犟,坐在一旁舒展双手双腿,伸了个懒腰。
热气又将眼眶熏蒸得湿润,食物是慰藉人心最好的良药,白照南捧着碗,深吸了几口气,那模样委屈到不行。纪圆都没眼看,为了给他保留一点尊严,站起身说要去给掌门送泡菜,待会再回来看他。
几位内门弟子的居所都各自散落在紫竹林里,纪圆绕了一小段路,想去看看叶灵予,还没走近就听见二长老中气十足的呵斥声。
屋门紧闭着,叶灵予跪在地上,二长老问她,信呢,她梗着脖子说没了,扔了。
二长老又问她为什么要打人,她倒是干脆,说当时脾气上来了,没管那么多想打就打了,话音没落沾了水的鞭子就啪地一声抽在背上。
“你怎么就是改不了你这个狗脾气!练了几十年的软剑还是这个狗脾气!”
二长老气得浑身发抖,坐在椅子上指着她骂,问她是不是成心想气死人,叶灵予咬着牙说不是。
她背上被抽了几十鞭,却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也不哭,也不求饶,对自己做的事不辩解,说你想打就打了,如果打了心里能舒服点的话。
二长老气得头顶冒烟,倒不是气她害自己亏了一大笔钱,就是气她这个□□桶脾气,永远记不住教训。
骂她打她,她都认,乖觉得很,问错了没有也承认错了,之后呢?还犯。
反正就是我错了,我不对,我该打,我下次还犯。
这个徒弟是云静燃在山下的平安城里捡来的,她狗崽子似的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摸走了他的长老玉佩,结果一把就被人揪住后领提了起来。
她顽劣得很,被抓包了一点也不害怕,右手拿着一根竹条冲人劈头就打来,嘴里还往人脸上吐口水。
云静燃堂堂太初仙门二长老,竟也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搞得好狼狈,但握住她手腕的一瞬间,云静燃惊奇的发现她体内竟有一道晦涩的剑意。
他脸上的口水都顾不得擦,扭着她的手腕把人提溜到河边,指着一块大石头说让她用竹条把石头劈开,劈得开就放她走,还可以给她灵石吃饭。
那时候的叶灵予已经十二岁了,就是一个又脏又臭的小叫花子,常年混迹街头巷尾,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骚话,吊儿郎当站在那抠鼻屎,说:“你这老头,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云静燃又好气又好笑,那时候的叶灵予还带了点精明狡黠,跟现在相比要可爱得多。
她知道面前这个老头厉害惹不起,嘴里叽里咕噜没好话,却还是非常认真的屏息凝神,用自己平日里跟野孩子打架积攒的实战经验,融汇了那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剑意,握紧了竹条,朝着那块石头狠狠劈下。
人脑袋大的圆润鹅卵石被劈成了碎块,她跳起来欢呼一声,得意一抹鼻子,扔了竹条脏兮兮的小爪子伸到云静燃面前,“拿钱来!”
谁知道这老头还真就看上她了,问愿不愿意跟他走,要收她当徒弟,给她新衣服穿,给她热乎饭吃,还要教她真正的剑法。
叶灵予说去就去谁怕谁啊,她叶灵予不是吓大的好吗,平安城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她的威名?
云静燃告诉她,相比其他的五行术法,学剑是非常辛苦的事情,还要受许多的伤,问她怕不怕。
小丫头片子豪迈挥挥手,说现在有房子住,有饭吃有衣穿,吃点苦而已,她叶灵予什么苦没吃过,洒洒水啦。
事实证明,她确实是个修剑的好料子,天资卓越,有股韧性,不怕疼不怕累。
尤其是不怕疼这一点,一如现在,她跪在云静燃面前,血润湿了背,眉头都不皱一下。
再打下去有什么用,云静燃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说现在你在门派里横着走,惹了事有师父顶着,以后师父死了呢,谁给你擦屁股?谁给你善后?狗脾气什么时候能改?
叶灵予急了啊,她说师父我这么大个人了,知道怎么擦屁股。
第九章 什么是门派未来的希望?
云静燃扔了鞭子让她滚,她膝行几步跪到师父面前,伸出三根手指头对天发誓,说自己真的知道错了,让他老人家别生气。
云静燃让她站起来说话,她扭着背站起来,后裙被血洇湿红了一大片,脸上还跟没事人一样。
云静燃手肘撑在桌面上,不耐烦皱着眉心,让她别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里,他看见就烦。
叶灵予晃了晃身子,不说话,云静燃作势又要打,她才委屈巴巴开口:“师父,这是我的屋。”
纪圆没偷听人家师徒两个说话,抱着泡菜坛子去找掌门,顺便给皮卡车喂糖。
赶巧的,三长老云静里也在,纪圆大大方方行了礼。
好像知道她今天要来,晏洲安已经坐在饭桌边,桌上放了一大锅粥,就等着她的泡菜来下了。
三长老云静里是个模样五十来岁的妇人,她眉眼与云静燃有五分相似,却是个温和的性子。她接过纪圆手里的泡菜坛子,还表扬似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多好的一丫头。”
谢灵砚也在一旁侍奉,云静里说完将目光有意无意投向自己徒弟,纪圆冲他抬头稍稍弯了弯嘴角,“谢师兄。”
云静里注意到她脸上的痕迹,好奇伸手摸了摸,“怎么跟小花猫似的。”
纪圆跟她解释,前段时间受了伤,还没好透。云静里又是心疼,捏捏她的胳膊,说这小身板,要是被叶灵予打两拳那不是得散架啦。
谢灵砚正要说话,他那里也是有药的,有祛除疤痕的药的,可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掌门抢先了一步。
晏洲安吃人家的泡菜,又是自己徒弟惹的祸,当然得有所表示,袖子一挥,桌上出现一排瓶瓶罐罐,说赏了。
跟掌门当然不用客气,纪圆笑眯眯收下了又开始拍马屁。收药瓶的时候晏洲安冲她眨了眨眼,纪圆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同样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明白。
谢灵砚张了张嘴,没说话,云静里手里拿着几个碗,轻轻撞了撞他的胳膊,“砚砚,跟你纪师妹去把大长老和二长老叫来。”
纪圆和谢灵砚拱手行礼退下,并肩走出去,纪圆抢先一步说:“我去找二长老吧,顺道看看叶师姐。”
她转身,谢灵砚下意识伸出手,长发在指尖扫过,没抓住。
三位长老齐聚,大长老霍笙和二长老云静燃见面自然无法避免又是一通嚷嚷,云静里劝了这个劝那个,让他们都各自消消气,今天让他们过来是有大事要商量。
云静燃哼哼一声,问什么大事,晏洲安让他们先吃饭,吃饱了好上路。
霍笙一愣,很快明白过来,“不会是要行窥灵之术吧?”
窥灵术可问未来之事,问询的事可大可小,问的事越大,需要消耗的寿命也越多。这种折寿的法子轻易不能用的,但如果是掌门说已经到了不用不行的地方,大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晏洲安慢慢悠悠喝着粥,夹了一块酸萝卜,又夹了一块霉豆腐进碗里,不慌不忙道:“昨日监进院传召。”
十二大界中,各界、城、郡由当地仙门治理,凡人需要向仙门纳税,仙门庇护一方百姓。各地派出一名代表,于叹仙盟担任内务长老,叹仙盟统一管理,如遇本地宗门无法解决的大事,则由叹仙盟议会决定。
叹仙盟在每个大界都设有监进院,若本地仙门治理无方,可向监进院写匿名信检举投诉,监进院有监督和协助本地宗门治理的权限。
同时,各个大界的封魔印都是由叹仙盟派人驻守。平常界地域不算很大,大小仙门登记在册的有三十余个,为首的自然是太初仙门。
如果说是监进院传唤的话,那势必是有关封魔印了。
几位长老也顾不得吵架了,赶紧乖乖坐好,洗耳恭听,个个面色肃然。
封魔印频频异动,时有撕裂,妖兽入侵,异界妖人五年之后,似又要卷土重来。昨日掌门下山开会,监进院照例叮嘱了各门派掌门,要加强弟子训练。甚至警告了他们这些老家伙,最好是早做打算,不管是为了平常界,还是为了门派未来,为了自己。
言下之意很简单,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这些老家伙要为后辈们谋一条出路,该把担子交到年轻一代的弟子身上了。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大家都没说话。
弟子们年纪都还小,原本以为还有很多时间来等他们长大的,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完全准备好这回事。一直在羽翼庇护下的雏鹰,不经历些摔打,永远也飞不起来。
身为一派之首,晏洲安永远都是胸有成竹的,他不到一百岁接任掌门之位,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就算现在让他用血肉去铸成一堵可为太初仙门遮风挡雨的墙,他也绝对没有二话。
但之后呢,这堵墙在风雨侵蚀之下总有倒塌的时候,如果墙内的人永远也学不会站起来,不等外面的危险来临,就已经被墙给砸死了。
其他人都没什么胃口,晏洲安慢条斯理吃完,抹抹嘴,“可以先商量商量,这次咱们要问的事,如果实在想不到,我可以提供一个。”
霍笙抬起头,“掌门师兄请说。”
晏洲安说:“很简单,直接问将来是谁来继承掌门之位,然后从现在开始重点培养。”
云静燃拧着眉毛摇头,“不妥,这个问题太直接了,代价一定非常大,万一问完寿命一下子就扣光了怎么办?别没等我走出你这扇门就倒地上死翘翘了,连后事都来不及交代,我家那徒弟又是个闯祸精,我可放心不下。”
霍笙试探说:“那换一种问法呢,比如说太初仙门以后还在不在?”
云静燃说你这什么破问题,什么叫还在不在?万一窥灵术显示不在还不如让我现在就死,死个干净!如果门派不在了,那就证明大家都死了,早死晚死也没有差别。
云静里又劝,说你们能不能别吵架,什么时候了还吵架。
霍笙想了想又出了一个馊主意,说:“那要不这样问,问将来门派里谁会成为叹仙盟的内务长老。”
所谓叹仙盟内务长老,只有掌门才可以担任,谁继任掌门,谁自然就是叹仙盟的内务长老之一了。当了长老就得去监进院开会,随时听候传唤。
云静燃冷笑了两声,说霍笙啊霍笙,平时你捞钱骗钱的时候倒是跑得快,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你那二两猪脑子不要就拿去下火锅吃好不好?你这个破问题跟刚才问谁是掌门那个问题有什么区别,你把天道当大傻子是不是?
霍笙拍桌而起,说你他娘的倒是说个好点子出来,别整天就知道窝里横。说瞧瞧自己把徒弟养成什么样子了,人家娇滴滴一个小姑娘给你养成个母夜叉、孙二娘,大字也不识几个,成天就知道耍剑,脑子都耍得不好使了还在这里得意洋洋。
云静燃也不落下风,说你行,你最行。你看看白照南人多好的一小伙子,又聪明,长得也不赖,硬是把人家教成了一个守财奴。也不给人家学剑,就弄个金算盘,还是镀金的,你要不要脸。说自己都替他害臊,给徒弟弄法宝都舍不得钱,还是镀金的,说出去真的羞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