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清拍拍她的脑壳顶,“圆圆不要生气,泡一泡降降温吧。”
他扯了个小凳子坐在桶外面,两手快速掐诀,头顶一片黑云凝聚,竟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
周围的温度顿时下降了许多,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发间,水里,了无痕迹,纪圆满肚子的火都被水给浇灭了。
傻清冲她歪头笑,“是不是凉快啦!”
第七十三章 圆圆喜欢小孩吗?
傍晚时分, 太阳落山,外面凉快了许多,吃过饭后纪圆带着傻清和两个小孩沿着海滩走。
小孩精力旺盛, 两小只在前面追着海鸥狂奔,纪圆和傻清并肩走在后面, 傻清手里还提着她的鞋。
夕阳温柔, 点点碎金铺陈在海面, 晚风吹拂她的长发裙摆,一串串脚印很快被浪花卷走。
途中,傻清忽然停下脚步, “圆圆。”
纪圆回头,将长发拢在耳后, 疑惑, “怎么了?”
傻清说:“其实这样挺好的。”
纪圆一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站在那, 侧脸映着霞光,精致漂亮的五官更添温柔缱婘, 气息熟悉安稳。
纪圆垂下脑袋,潮水袭来,打湿她的裙摆,褪去后, 她把脚伸出来,白嫩的小脚重重在沙上踩了一下,嘟囔着:“你不想找回失去的东西吗。”
傻清上前拥抱她, 将她脸颊按在胸膛, 大手轻抚她丝滑的长发,“对我来说,现在最不可失去的就是你。”
她微微红了脸, 幸好天地间都是瑰丽的粉色霞光,她藏在里面,没人发现。
傻清在她耳边轻声说:“现在这样就很好,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很好。”
那些外人羡慕的资质啊,修为啊,家世啊,功勋成就啊,不及眼前人分毫。
可能会有人说,是因为你从小就有,才会觉得不值一提,那些东西,是多少人几辈子求也求不来的。
但反过来,那些普通人一出生就有的家啊,父母啊,感情啊,是他曾苦求不来的。
命运给了你什么,必然会拿走什么。现在他如愿以偿,那些为世人称羡的负累枷锁取走,收获平凡温情,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早在放下那把剑的时候,他就想好了,其实那些东西都不重要。
纪圆在他怀里仰起头,“那你不恨他们吗?”
他说:“不恨。”顿了顿又补充,“我知道圆圆都是为我好,但我们可以不恨,可以吗?”
可以吗?是个商量的语气,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还带了点委屈,如果你要恨的话咱就勉为其难恨一恨呗,也没啥大不了的,好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怕她不高兴,又急急辩解,“咱们现在过得也挺好的对吧,挺好的。”
他真是折腾怕了,现在的岁月静好是那么大的牺牲所换取来的,如果再发生什么,他怕自己再没有别的东西可换了。所以得抓在手里,抓得牢牢的,一刻也不松。
纪圆瘪瘪嘴,“那你都这么说了,我再做什么好像就显得我很小气一样。”
她想做的事,他心都里明白,但他不善言辞,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开导她,只能笨拙地示好,用自己的方式去阻止她。末了小心翼翼问一句:“圆圆喜欢小孩吗?”
纪圆毫不犹豫要说不喜欢的时候,前面疯跑的两个小孩不知何时回转,大大的黑眼睛盛着落日余晖,胸脯起伏喘着粗气。
小九伸出手举高高,声音脆脆的,“送给哥哥嫂嫂!”
小星流也跟着举起手,“贝,贝,贝,贝壳。”
纪圆弯腰,两手捧着,几个小小的白色贝壳带着湿湿的海水和细细砂砾,哗啦啦落在她手心。
小九脸蛋通红,兴致勃勃,“我再去捡多多的!”小星流跟着他跑远,“我,我我,也是。”
纪圆直起腰,低头看着手心里漂亮的小贝壳,手指拨弄两下,“也还行吧。”
小孩嘛,有时候很烦人,有时候好像又很可爱,这种神奇的生物还把她整得挺矛盾。
傻清暗自长舒了一口气,表情带着几分窃喜,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沐着柔柔晚风继续往前。
到达无极观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两个小孩玩累了,傻清一只手抱一个,孩子趴在他肩头睡着。
纪圆去敲门,有个七八岁大的小道童来开门,纪圆问:“请问抱月真人是住在这里吗?”
小道童见是一对年轻男女,还带着孩子,将门打开迎他们进来,“抱月师叔出去接生了,你们是来请他接生的吗?”
“啊?”纪圆回头看了一眼傻清,傻清也不明白,纪圆只好说:“我们……不生,只是找抱月散人问些事情。”
小道童问:“是什么事?如果很重要的话,我可以安排你们住下,我师叔大概明天下午就能回来。”
纪圆说:“是有关我道侣的事,他小时候,应该也是…抱月散人接生的,所以有些关于当年的事情想问问他。”
小道童很爽快,径直将他们带到后院,“天色已晚,你们先住下来吧。”
纪圆急忙招呼傻清跟上,“这样会不会不方便。”
小道童说:“你们是外地来的吧,找我师叔接生的人很多的,客房就是专门为你们这样的人准备的,不用客气。”
或许是因为临海,这个道观也修筑得如同堡垒一样坚固,墙壁和地基都是粗糙坚固的大石。
房间布置得干净,还有隔间专门供小孩休息,里面有小孩的小床和摇篮,还有摇摇马,看来这位抱月散人除了修道,替人接生是主营业务。
小孩已经睡得很沉,不好叫醒,傻清简单为他们擦洗了手脚和脸,盖上被子轻轻关上门。
纪圆又将木夹子里的信翻出来看,想找到更多的线索,明天见到抱月散人也能问得清楚些。
傻清站在旁边看了一阵,霸道将她手里的信一把抽走,“该休息了。”
纪圆讪讪,在床上滚了两圈,“你觉得阿奴颜有可能把东西还回来吗?”
傻清把盒子往桌上用力一搁,语气加重,“我不许你再胡思乱想!”
咦,还会发脾气,真是少见,纪圆颇为惊奇,“你想跟我吵架吗?”
傻清难得有脾气,纪圆逗他玩,“是不是腻了,不喜欢我了?”
他一下有点着急,大声辩解,“我没有!喜欢的!”
纪圆委屈,用脚蹬他,“那你刚刚凶我!”
他一下握住她脚踝把人拖到身上,埋首在她颈侧,“明明是你欺负我傻……”
纪圆被逗笑了,“你还知道你傻?”
傻清声音闷闷的,“你天天说我,傻子也记住了!”
夜间行事,他更凶狠了几分,纪圆两手攀着他的肩,破碎低吟断断续续溢出唇瓣,眼角泪盈盈。她只当是小孩们来到之后,陪他的时间变少冷落了他,他心有不满。
她极尽配合,他便纵情放肆,纪圆已经很久没这么累过,也没注意,他已经很久没给她揉肚子了。
好像从许家回来之后,他事后就不再给她揉肚子,偶尔她提醒,他便装模作样揉两下,根本没有动用灵力。
次日纪圆直睡到晌午才起,小孩被喂得饱饱的坐在道观里的大榕树下玩,石房子里很凉快,纪圆有点舍不得出来,小九笑话她,“嫂嫂太阳晒屁股也不起,羞羞!”
纪圆没力气,端个凳子趴在窗边看他们玩,傻清端着放凉的甜粥过来,稍稍愣了一下,坐到她身边,“圆圆,你开花了!”
“啊?”纪圆一摸头顶,果然摸到脆弱细腻的花瓣,心下奇怪,“怎么会突然开花?”
往常都是下雨才开的,她下意识看向窗外,天空湛蓝,万里无云,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怎么会突然开花呢。
“是不是因为太热了。”傻清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好像是有点烫。
他一下有点着急,握紧她双手,“怎么办!会不会是发烧了?”
纪圆顺势靠在他怀里,“我是医修,病没病我还不知道吗,许是昨晚累着了。”
傻清还是不放心,坚持要带她去看大夫,纪圆死活不去,少少吃了点东西,人懒洋洋没精神,又躺下去睡觉了。
对于身体的变化,纪圆不以为意,将原因归结为海成东界炎热的天气。小花嘛,太冷太热都受不了,娇气得很。
将近傍晚时分,那位传说中的抱月散人终于回来了,小道士来通知他们,纪圆刚醒,将小孩托给他照顾,带着傻清去见人。
远远的,纪圆和傻清看见一个男人。光脚穿着宽松的大裤衩,弯着腰,整个上半身都泡在水缸里,许是弯腰太累,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子又埋下去几分。
纪圆和傻清对视一眼,小心翼翼上前,“抱月散人?”
水里咕噜浮起来几个泡泡,男人哗啦一下冒出水,纪圆看见一只好大好大的红鲤鱼,拳头那么大的鱼眼瞪着人,鱼嘴一开一合,“你找我啊?”
“啊!”纪圆因为惊吓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幸而傻清及时搀扶。
这位听名字就觉得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却是一条人鱼!
通常人们所认识的人鱼都是人身鱼尾,这位抱月散人却恰恰相反,腰部以下是人,腰部以上是人,鱼鳍化为两只长手,半条胳膊都布满了鱼鳞,是纪圆见过未见的奇异生物。
抱月散人浑身红鳞沾了水,阳光下闪动熠熠光芒,又埋头往缸里喝了几口,感慨:“赶了一天路,渴死我了。”
对于纪圆此类惊奇的眼神,抱月散人早已见怪不怪,满不在乎耸耸肩,“我的本体是一只红鲤鱼,跳龙门的时候作弊幻化了双手,跳过龙门后遭了天谴,被雷劈,就变成这样子咯。”
他认出了纪圆身后的傻清,手又往缸里撩了几把水泼在身上,“是你啊,大白蛋,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已经长这么大了。”
傻清行礼,“见过真人。”
抱月招呼他们进屋,“来吧来吧,外面太热了。”
纪圆向他说明了来意,小道童来给他们上茶,两个小孩是自来熟,一左一右拉着他的衣角,要跟道士小哥哥玩捉迷藏。
纪圆冲小九招手,“别闹哥哥,乖乖的。”
小道士表示不介意,因为师叔的缘故,道观里常来小孩子,他小道士也顶半边天,带孩子喂奶换尿布都是杠杠滴。
小九扑到纪圆膝头撒娇,小手想够她头顶的小花,“嫂嫂,花花。”
抱月散人好奇咦了一声,鱼眼看过来,鱼嘴对着屋顶开开合合,“容器也带来了啊,是要把魂魄补齐吗?”
一句话,纪圆抱孩子的手僵住,傻清也将视线投在了小九身上,门外吹来的炎热海风让人感觉窒息。
纪圆把小九交给小道士,“跟哥哥去玩吧。”说着三小只一起推出门,哐当一声关严实,屋子里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小九怔怔看着紧闭的大门,眼睛茫然大睁着,小道士不明就以,牵起两个小孩,“去玩捉迷藏吧。”
小星流迟钝,牵着道士小哥哥的手蹦蹦跳跳,小九又回头看了几眼,转了个弯,视线里那扇木门终于消失。
说起当年的事,抱月散人记忆犹新,“你天生缺少半缕灵慧魄,又被遗忘搁置得太久,估计再晚个一两年,就永远孵化不出来了。”
每个医修都会遇见几个难治的病人,在抱月散人几百年的接生史里,论难度,那颗大白蛋绝对能排第一。
“很麻烦啊,要找补魂的材料,要唤醒沉睡的胎光,用珍稀草药熬制的药汁浸泡,不然孵化之后,极有可能无法长出剑骨。”抱月散人撇去茶叶,将茶水一股脑倒进嘴里,砸吧砸吧嘴,总结:“大概花了三十多年。”
所以见到傻清的第一面他就认出来了,那孩子身上的气息,朝夕相处三十年,太熟悉了。
纪圆手不自觉握紧了桌沿,掌心汗湿,小心翼翼开口问询,“所以,他先天丢失的那半缕灵慧魄,是在刚才那个孩子身上对吗?”
没有丝毫的迟疑,抱月散人说:“是的,你们来找我,不就是要把魂魄抽出来补全吗?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原本长齐的那半缕又被抽走,但如果不补全,一辈子可能也无法恢复。”
纪圆迫不及待问:“那如果魂魄抽出来,孩子会怎么样?”
抱月说:“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那个孩子多半是依赖父亲精血和那半缕魂魄才能长得人形,如果失去,可能会变傻,也可能会死,不好说。”
到底是鱼的脑子,比较直,抱月认为魂魄本就是傻清的,抽出来还回去的话,他很乐意帮忙,没觉得哪里不对,所以表现得很热心,“要抽吗?我现在刚好有空,再过两天又要走了,鲛族的三公主还等着我去帮忙接生呢。”
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纪圆急急忙忙丢下一句,“我们考虑一下”,就拉着傻清冲出了大门。
站在正午毒辣的阳光下,她脑袋一阵阵发晕,险些站立不稳,傻清将她扶到阴凉处坐着,有些担忧摸了摸她的额头,“你看起来很不好。”
纪圆甩甩头,知道男人肯定会听话的,她怎么安排他就怎么接受。可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安排呢,她不知道,她不认为自己有掌控别人生死的权利。
一方面,傻清确实很可怜,她不忍心看着他一直这样,可另一方面,小孩也是无辜的,如果因为被抽出魂魄死掉,她会良心不安。
她甩甩脑袋,冷不丁一个小小的身影撞进视线。
小孩还在跟道士哥哥玩捉迷藏,头顶挂着一个竹簸箕,小手扶着墙,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大眼睛乌溜溜望过来。
往常这种时候,他肯定是要扑上来趴在大人膝头撒娇的,这次难得的,他一动不动,站在那看着,也没喊人。
敏感又聪明的小孩,已经感觉到了气氛里微妙的变化,甚至隐隐约约知道了自己存在世上的意义。
有两个清晰的字眼,与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重合。
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