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果然老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平时多么通透伶俐的一个人啊,内廷司冲进屋里撵人,她都吓成了雨天的蛤/蟆,姑娘还能镇定自若地给人一巴掌,现在却在这么点芝麻事上栽了跟头,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
她虽没经历过情/事,但现在也瞧出来了。感情这事就是没道理可讲,两个人之间的暧昧,旁人说一千道一万,证据给你分析了一箩筐,只要正主不亲自点头,这颗心就是悬着的。
“真要奴婢说啊,姑娘就再去养心殿问个清楚。横竖昨儿已经去找过一趟,不差这一回。”
“怎么不差!”
姜央一下坐直了,小嘴微微噘着。她好歹是个姑娘家,巴巴亲自登门探望,被这么干晾了一夜,心里难免有些委屈。已经铩羽而归一回了,就算是个没心没肺的,也没勇气去第二次。
“那这么着好了,既然所有烦恼都是这碟炒松子惹出来的,那奴婢现在就把它倒了,连碟一块丢,眼不见为净。”
云岫是个务实的,说到哪儿做到哪儿,话音未落,她便卷了袖子去够玉碟。
“诶诶诶!”
姜央连声惊呼,赶在她够到碟沿之前,一把将碟子拽到自己跟前,两只手交叠在松子上头,瞪圆眼睛,老母鸡护崽似的宝贝着。
因这一动太用力,松子山摇了摇,蹦了一两颗到几上。姜央忙伸手把它们捡回来,重新摞回山巅上,小心翼翼地压了压。四下一晃眼,确定没有遗落一颗,这才小小地吐了口气。
云岫不说话,觑眼松子,又瞧眼她,兴味地挑了下眉。
姜央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就着灯瞧,细洁里透着一点朦胧红晕,比施了胭脂还好看,嘴巴却是比精铁还硬:“御赐的东西就这么扔了,上头怪罪下来,咱们俩都担不起。”
还真会找借口,这会子脑子倒活泛了?
云岫简直不知该说她什么好,捂着胸口,颇为恨铁不成钢地重重一叹:“奴婢没经历过这些事,也不知该怎么劝姑娘。但奴婢能瞧出来,陛下待姑娘,绝对是一片真心,端从上回陛下帮姑娘挡箭就能看出来。当时那情景,怕是老爷在场,也未必能为姑娘豁出命去。”
“都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奴婢进宫之前就没跟家里好好道过别,总想着以后有的是机会。可第二年家里就遭了水灾,咣当就只剩奴婢一个人,别说道别了,以后怕是黄泉路上见了面都认不出来。”
“姑娘是个有福的,之前那么大的难都熬过来了,可见老天爷也舍不得把您和陛下分开。既然天公都作美了,咱们干嘛还要和老天爷对着干?别等人家急眼了,又把这‘美’给收回去了。”
话糙理不糙。
姜央明白她一番苦心,从来天不遂人愿,难得有一回不为难人,她再自己跟自己别扭,委实说不过去,只是……
要怎么开口问啊?难不成上来就是一句:“陛下可还心悦于我?”
那也不用等他说话了,她自己就先给臊死了!
云岫到底跟了她这么多年,一眼便瞧出她心头的顾虑,琢磨了会儿,说道:“奴婢倒是有个招儿,可以帮姑娘探探陛下的口风。”
说着她便倾身过去,手卷喇叭和姜央咬耳朵。
月色摇晃树影,倾洒在兰叶上,油亮的色泽,承托起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同样一片月光,也填满了养心殿的窗子。
倒春寒的天似要收梢,今儿明显比之前热上不少。地面檐头的积雪都开始融化,雾气在四周蜿蜒,月色偎在里头,倒有了几分载浮载沉的飘渺。
卫烬坐在那片月光里,一手支着额,一手拿着卷书,眉心拱起个浅浅的“川”字,暮霭沉沉。一本正经的模样,还像真是被政务上的疑难缠困住,踟蹰不前。
只可惜,拿倒了。
一线天光自浓睫下溢出,觑的也不是什么国家大事,分明是北面一扇窗。薄唇翕动,欲言又止,嘴角沉沉耷拉下来,烦恼忧愁都快挂不住。
小禄跟着眺过去。
是北镇抚司的方向,这是还在当心刺客的事啊!
为主分忧是个底下人应该做的,否则每月的俸禄都白拿了。
转了转眼珠子,小禄堆起笑容上前揖了揖,“陛下放心,石大人把锦衣卫的人全调了来,养心殿现在就跟铁桶一样,别说人了,连只蛾子都甭想飞进来!”
这番话可谓赤胆忠心,就差把心掏出来表忠诚了。
慷慨激昂完,小禄自己都快感动了,摁摁眼角,按耐住雀跃的心,期待地睁开眼,擎等着挨夸。
眼皮子才撑开一小道缝,就正对上一双带刺的眼,眉心“川”字紧得,能直接把他夹死!
小禄后背顿时跟泼水似的寒毛林立。
这是说错什么了吗?从头捋一遍,没错啊?看来还是不放心宫里的守卫啊。
于是他又甚为贴心地跟了句:“各处宫门的守卫都是练家子,打十个奴才这样的都不在话下,就算真有那不知好歹的混账玩意儿闯进来了,不死也得脱层皮。陛下就把心放肚里去吧!”
不知好歹的混账玩意儿?
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下扎来的就不只是刺,而是刀了,嗖嗖的,还淬了剧毒,吹毛立断。
小禄心肝都哆嗦了下,脚一崴,险些跪下去,一双大眼睛懵懵的,实在不知自己到底说错什么了。
董福祥横去一眼,揉揉抽疼的额角,也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为何会收这么个缺心眼当干儿子。
平了平气,他泻了盏温茶搁在龙案上,笑吟吟道:“这夜里头黑,姑娘家出门,怎么着都是不方便的。日头落山的时候,奴才瞧过了,晚霞厉害得紧,想来明儿定是个大晴天。这人总是憋不住的,都在屋子里头闷一整天了,也该出来晒晒太阳。”
“晴天……”
卫烬嘴里嘟囔着,换了只手托腮,视线还落在窗外那点几不可见的铜雀翅尖,眉眼舒展,终于有了点雨过天晴的味道。
小禄心头大石总算落下,使劲搓了搓胸口,觉得自己又可以了,深吸口气就要再张嘴。
董福祥毫不留情地捂住他的话,一把给人薅到背后,脸上还是笑,对上道:“今儿天色也不早了,陛下不如早些歇下,明儿也能有个好精神头。”
“朕不困。”卫烬想也不想就给他否了,重新拿起书卷,拧着眉,垂着睫,钻研得还挺认真。
可惜还是拿倒了。
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啊,董福祥无奈地“唉”了声,语重心长道:“这么晚,各处都下了钥,姜姑娘便是想来,也走不动啊。”
那头认真看书的果然捅来一眼,又锐又急,比方才瞪小禄还厉害,声音泠泠像檐下未化的冰楞:“谁说朕在等她了?朕不过看书看得有些入迷,才熬到这个时辰。”
董福祥谦卑地颔下腰身,不说话,只是笑。
卫烬眉梢抽了抽,不屑地“嘁”了声,一甩书卷站起来,负着手,大步流星往里间去,腰杆挺得笔直,脸沉得可以滴水,像在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可行至帘子边,到底是停了下来。
手在袖笼里攥了又攥,咳嗽一声,视线飘忽了一圈,终于找到边上博山炉停靠,声线压得极低,状似无意,偏又格外认真:“朕……朕就眯眼小憩一会儿,要是有人过来,不计什么时辰,都可以喊醒朕。”
不出所料,次日果然是个大晴天。
惠风和畅,日头轩朗,粼粼的光泼洒在朱墙琉璃瓦上,像孩子在打水漂。
姜央立在养心殿阶前,仰头瞧着,由不得眯起了眼。
站班的小内侍掏掏耳朵,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倾过去半边身子,又问:“姑娘来养心殿是干什么的?”
第11章 、相见
养心殿。
天是个好天,透过头顶横斜的枝叶往上瞧,不见半点云絮,只剩通透的瓦蓝。穿堂风拂过鬓边,檐下金丝嵌红线的竹帘跟着摇了摇,“嘚嘚”叩击抱柱,轻脆的一点细响随风便散了。
“姜姑娘来的不是时候,陛下还没下朝,劳姑娘先在这东次间稍坐会儿,奴才去给您沏茶。”
小禄昨夜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若不是干爹在前头兜着,只怕这会子人已经进了棺材。吃一堑长一智,他现在也学机灵了,知道给谁献殷勤,才能把马屁拍准地方。
亲自引姜央进了门,他乐呵呵地笑成朵花:“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招呼,奴才随叫随到。”说罢便却行几步,退了出去,剩姜央一人在屋里。
姜央小时候在宫里进学,及笄后更是直接住了进来。于她而言,皇宫并不是什么神秘到遥不可及的地方,可养心殿却是实打实第一次进来。
而且现在,还是他的住处。
只是一个念头,姜央腔子里便“咚咚”撞跳开,四下环顾,一切分明陌生,可仅仅是因为勾缠了他的名字,就忽然变得无比熟悉。
一桌一椅,一笔一砚,仿佛空气里都有他的气息。
紫檀的木工物件,宝石花盆景西洋钟,角落里点一炉沉水,不浓,但很安神……倒还是和从前在东宫时一样,连位置都不曾改变。
姜央瞧着,嘴角不知怎的便扬了起来,视线滑过墙上一幅画,人忽地愣住。
那是一幅寒梅图。
更确切地说,它还算不上一幅“画”。
只因上头的梅花并非笔墨勾描而成,而是摘了真正的红梅,风干后一朵一朵粘上去的。
这法子,还是当初他教给自己的。
外人只道她是“闺秀典范”,琴棋书画样样擅长。其实并非如此,老天爷还是很公平的,许给她一双抚琴的手,却收了她在丹青一事上的天赋。头先在宫里进学,她没少因为这个挨罚。
卫烬看不过去,也不知从哪儿学来这旁门左道的法子,教给了她。她拿去应付夫子,夫子看了竟真没责罚,笑了笑便不再勉强她学画了。
这幅寒梅图,便是那时候“画”出来的。每年她过生辰,他便会在上头多加一朵。
“等到开满十六朵梅花,我就能把画这幅画的姑娘娶回家啦。”
少年的声音犹在耳畔,即便相隔数年,姜央仍清楚地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眼神,带着万分欣喜,比画上的红梅还灼灼欲燃。
当初东宫一夜倾覆,她还以为这画也跟着没了,不想竟还能在这里见到。画纸都泛了黄,边角也都有磨损起了卷儿,他竟然还留着。
彼时只有十三朵,现在,都十九朵了啊……
眼睛酸酸的,看什么都愈发朦胧,透过水雾,整间屋子都在颤抖。
廊下传来一串脚步声,起先有些急,待靠近大门,又刻意缓下来,虽努力平稳,可终是没了平日里的从容,毛毛躁躁,像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
姜央知道是他,没有人通传,但她就是知道。
捏着手,心跳有一瞬慌乱,她忙低头拭了把眼角,抻了抻衣裳预备出去迎。然而方才那一晃神,她脚下到底乱了分寸,没留神旁边的博山炉,绊了跤,人踉踉跄跄往前栽。
面前及时递来一只手,将她拉了过去。
手臂修长有力,五指骨节分明,因常年习武,指腹覆了层薄茧。
姜央光洁的额头没叫地磕坏,却是叫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撞了一下,硬硬的,有些疼。木木地昂首,便撞见一双蔚然深秀的眉眼。
之前几次见面,要么相隔太远,要么只是匆匆一瞥,三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安静平和地看他,没有外人打搅。
他长高了,肩膀变宽,五官轮廓锋利不少。曾经灿若骄阳的眉眼,叫岁月蹉跎得冷而沉,再瞧不见山河的坦荡与壮阔。巍然立在金芒中,像一柄无鞘的剑,铮铮闪着寒芒。
可视线相接的一瞬,那情不自禁微颤的眼波,依稀还带有几分熟悉的炽热,叫她心尖滚烫。
心跳在腔子里越蹦越急,姜央快承受不住,慌慌低头,下颌却忽然被捏住,轻轻抬起。
“哭了?”卫烬问,视线在她微红的眼眶逡巡,剑眉一点点拢起阴云,“谁惹你了?”
声线绷得低而紧,像张满了的弓,只要她报出一个名字,不计是谁,利箭便会立刻呼啸离弦,将那人开膛破肚。
还是和从前一样,霸道又护短。
“没有。”姜央眨眨眼,想起墙上的画,有些心虚,随口扯了句,“就是沙子迷眼睛了。”
话音刚落,她才惊觉,这对话竟出奇地寻常,寻常到,都一点也不像闹僵了三年的人。就只是分别三天,平平无奇的三天,他因公出了趟远门,现在回来,照旧同她闲话家常,没有半点异样。
来之前,她在心里推演过无数种开场白的可能,大致都同之前梅花宴上乍然重逢那幕一样,尴尬又疏离。害她一直忐忑着,昨夜都未曾好眠。
不曾料,最后竟是这样的?
卫烬“唔”了声,也没怀疑。对她的话,他从来不怀疑。
抬手覆在她眼上,拇指和食指轻轻撑开她眼皮,凑过来,轻而柔地呼了口气,还真帮她吹起了沙子。
沙场上大马金刀、杀人如麻的人,做起这些倒是格外细腻温柔,不逊女孩儿。
指尖抵着她眼皮,力道全叫紧绷的指骨化去了,克制得太厉害,都带起了几分微不可见的颤抖,仿佛她是脆纸捏出来的花,稍一用力便会破碎。
只是离得太近了啊……
眼睫稍稍一眨,能清晰地感觉到刮蹭在他唇瓣的簌簌摩擦感。她忍不住想闭眼,却被他禁锢着,不得不睁开,睁得大大的,惶惑又无助,像只被恶狼围困至死角的白兔。
偏生这匹狼还全然不知,有些恼她不乖,皱着眉说:“别乱动!”
脸又凑近些,原本握在她细腕上的另一只手,也无意识地改环到了她腰上。薄茧轻擦细柔的绫缭,煨过掌心的温度,落到肌肤上。
姜央由不得绷紧身子,有些懊悔自己不该撒谎,更不该天热贪爽,早早换下冬衣。
前面是他温热的气息,身后是他坚实的臂膀,炽热齐齐漫延而来,最先滚烫的却是心。澎湃的血潮宛如长江水,奔涌向全身,一寸寸、一分分,星火燎原,烧得她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