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转落到她手腕,细白的一小截,凝脂一般,此刻却爬满淡红的印子,太阳底下瞧,格外刺目难担。
他眼底温柔顷刻间消散殆尽,戾气横生,依稀迸起一丝血色,宛如沙场修罗重现。
两个内侍吓破胆,“咣当”瘫跪在地,边磕头边打摆子,“陛下、陛下……”
一句话还没说完,心窝子就各被人踹了一脚,人径直飞撞到身后垂柳上。锥心刺骨之痛在腹背漫延,冲上喉头,咳咳,喷出一片血沫,似下了场血雨,染得鹅卵石都红到反了光!
升平双眼几乎在一瞬间瞪到最大。
亲眼看见这幕,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不相信,也不敢相信,掐了把自己的脸,咝,疼得她倒抽冷气,反手甩了姜凝一巴掌,“你害我?”
姜凝本就惊得不轻,又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扇得更加懵,什么也不会说了,只会捂着红肿的脸傻傻摇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卫烬没工夫搭理她们的争执,只寒声道:“跪下!”
姜凝一抖,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抠着鹅卵石缝直哆嗦,大气不敢出。
升平却是不服。
跪天子是天经地义,她没什么不肯的。可现在姜央就和卫烬并肩而立,要她跪下,那岂不是等于向姜央跪下。她怎么能跪姜央?她凭什么跪姜央?
她不动,卫烬也不着急,一绺垂柳随风拂过姜央颊边,他伸手帮忙挑开,修长如玉的指尖捻着上头刚抽出的柳芽,声音懒懒的:“这天气暖和了,太液池的冰也化了,里头的鱼捱了一整个冬天,想来也该饿极了,不如皇妹帮朕下去喂饱它们?又或者……”
他嘴角拉开一丝冷意,将那片柳叶扯了下来,“或者等太后回来,和你一块喂?”
升平脸色骤然大变,难以置信地望住他,辨出他眼底的认真,心登时寒了大半。
果然,果然……
母后说得没错,这家伙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眼里没有父母,没有手足,就只有他自己!哪怕她们眼下这般委曲求全,他也不肯容她们喘息,到现在都还只喊太后,不肯喊母后……
想着那支贯穿卫煊脑袋的雕羽箭,升平哆嗦了下,周围无风,袖子底下两只手却蹭蹭冒起无数毛栗,咬咬牙,万分不甘地朝着卫烬和姜央跪了下去。
昔日长公主威严,一朝全毁了个干净。
卫烬却懒得分去半个眼神,垂睫把玩着手里的嫩叶,漫不经心吐出两个字:“道歉。”
道歉?跟谁?姜央?!
升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可是长公主,金尊玉贵,所有人都该臣服在她脚下,向她跪拜,要她向区区一个国公府之女下跪,已经是破天荒,现在竟还要她道歉?
她咬着唇,一个字也不肯说。
卫烬撩她一眼,也不逼迫,笑了笑,忽然说起另一件事:“听说这回姬予斐也会随太后回来。”
升平颤了颤肩,唇瓣上的血色几乎在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姬予斐是她外家表兄,也是她最大的软肋,原本没有宫变之事,他们已经是夫妻。都是他害得他们天各一方,现在竟又要拿姬予斐开刀……
升平两手在袖底紧攥成拳,指尖用力到发了白,几欲戳破自己掌心,心中虽有一万个不愿,到底是咬了牙,艰涩开口:“我错了,对不起。”
卫烬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挑眉又问:“谁错了?说清楚些。”
升平磨着牙,“我,升平长公主。”
“错哪儿了?”
升平喉咙涌起一股血,差点没噎死,“错在……不该强拉姜大姑娘随我回宫。”惊吓过度,她也生出一丝胆气,嘴角一扯,竟抬头睨着卫烬冷笑,“满意了?”
如此戏弄,还是对一国长公主,也该收敛了,否则明日朝堂上言官的唾沫星子就够淹死他的。
卫烬却恍若不知,将手里的叶子一丢,懒懒负手在背,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连起来再说一遍,朕忘性大,你刚刚说了什么?朕一不小心全忘了。”
升平险些气撅过去,恨不能上去撕了他的嘴,几乎是咆哮着说:“我!升平长公主,今日不该强拉姜大姑娘随我回宫,大错特错,在此特向姜大姑娘道歉,还望姜大姑娘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
相识这么多年,姜央还是第一次见升平被逼到这般田地,忍俊不禁,方才那点惊吓都随这一笑,全散了。
卫烬侧眸静静看着,眼底也总算有了笑意,这才朝升平一扬手,“行了,朕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欺负女子的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朕也不会多为难你。”
姜央眼皮蹦了蹦,这话好生突兀,听着怎么像在为刚才的事同她道歉?
细细一想,她由不得弯了唇。
升平听完,却是气到浑身发抖,还说不为难她,都为难完了,再说这个有意思吗!
她只想赶紧听他说完,赶紧离开,回去沐个浴,冷静冷静。
冷不丁就听到一句:“去把藏经阁的经文好好抄上一遍,抄到朕满意,也就不会为难你了。”
这还不为难?!
抄到他满意?什么时候满意?他要是一直不满意,那她岂不是要抄一辈子?
简直欺人太甚!
“你!你……”
升平咬着牙关,气到浑身发抖,跪在地上像只被扒了皮的蛇,一口气没续上来,没等说完就昏了过去。
周围顿时一通混乱,扛人的扛人,请太医的请太医,好半晌才终于散尽。
姜央冷冷瞧着远去的几个黑点,盘结在心的一口气,这才彻底松出去。
只是还没松干净。
不知不觉,又只剩她和卫烬两人了啊。
养心殿的事还同乌云般,密密搭建在她心头。乍然再与他独处,竟是比早间上门寻他时还要紧张。
该说什么话?
湖风袭来,全是他身上的龙涎,搅得她心更加慌乱,不知该怎么办,只垂首绞着手里的帕子,却听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汪。”
姜央一愣,脑海里闪过刚刚他说的话:
-“欺负女子的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一国天子,万人之上,这是要学狗哄她?
姜央呆呆地眨眨眼,忍不住想笑,咬着舌尖忍住,故意板起脸。
却不妨那边又传来两声:“汪汪!”
距离比刚才更紧了,就贴着她耳廓,吐息带着柔和的笑,拂热她面颊。
她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宜娇宜嗔地推了他一下,“你干什么啊,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卫烬朗声笑,被推开也不恼,卷了左手衣袖,露出皓白手腕,递过去。
出生二十余年,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的人,此刻却用尽了自己言语间所有的温柔,低三下四地对她说:“别气啦,还气的话,这只手也给你咬?”
第15章 、阿宝
他都这么说了,她还怎么下得去嘴啊。
姜央娇嗔地剜他一眼,伸手帮他把那柿蒂云龙纹的通袖放下来,抚平了,“这风里的寒气儿还没过去呢,你仔细些,别冻着,现在可不比年轻那会儿了。”
卫烬不禁笑出声,顺势握住她的手,躬下身来同她视线齐平,抬抬下巴,“在你眼里,朕到底是有多老?”
姜央撅嘴轻哼,撇开脸才不理他,扭了扭腕子,想把手收回来。
卫烬又霸道地给拽回去,拇指顺着她手掌虎口穿入,指腹略带薄茧,缓缓摩挲她掌心。轻柔的一点力道,缠绵不可捉摸,像是蝴蝶眷恋着花朵的芬芳。
姜央腔膛不由撞跳,没忍住,转回眼瞧他。
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因为心中那点割舍不掉、又日久弥深的情愫,见了面也无需慷慨激昂地述说相思和心意,只这般默默牵着手,把彼此装在眼里,印在心里,就够了。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痴缠中,微醺。
末了终是姜央先受不住,红着脸低了头,直觉他视线还粘在自己身上,都带起了几分获胜的嚣张,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她由不得咬唇,抬眸狠瞪他一眼。
可娇花一样的姑娘,凶起来又能有多凶呢?
落在卫烬眼里,不过是只刚学会走路的奶猫,颤巍巍地撑起四只小短腿,竖起软乎乎的绒毛,“喵喵”龇着乳牙,自以为凶巴巴,实则可爱娇憨得一塌糊涂,叫人恨不能抱入怀中搓揉一通。
他被瞪得浑身舒坦,瞳孔里的笑宛如春日初绽的桃花瓣上清透的阳光。清了清嗓子,他直起身睃了眼太液池,说道:“来都来了,你想不想游湖?”
“游湖?”姜央跟着扭头。
三月刚至,倒春寒收梢,正是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好时候。曲岸垂柳,飞花带絮,枯黄里冒出几簇蓬蓬的新绿,光瞧着就让人心旷神怡,尤其是对于一个在铜雀台拘了三年的人。
横竖她有的是时间,只是……
“你不忙吗?”姜央怯着声问,“我刚刚在养心殿都瞧见了,案上的折子都堆成山了,风一吹都呼呼地摇,我都担心它们塌了。你这么忙,还是算了吧。”
可那期待的小眼神一点也没有“算了吧”的意思。
口是心非的小东西。
卫烬拳头抵唇,假意咳嗽两声,将奔涌至喉咙的笑压回去,只道:“无妨,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姜央眼里的光再压抑不住,彻底湛亮,低头溜了眼自己身上,脸上不觉讪讪。
方才那一番拉扯,她虽没受伤,但形容到底是遭乱了些。这个模样去游湖,实在难看,可若是回去收拾,又得耽误他不少工夫,怎么办?
卫烬一眼就看穿她心中的纠结,也不嫌她麻烦,揉揉她脑袋宽慰道:“这边且得准备一会儿,你自管回去收拾,等你好了,这边也差不多了,到时你再来也不迟。”
当真是什么都替她想好啦……
姜央心里说不出的甜,勾着他的小指摇了摇,“那……待会儿见。”
赶在自己脸红透前,她赶紧转身跑开。
卫烬哼笑,目光却一直追着她,直到消失在杨柳岸尽头,看不见了,他仍盯着瞧,一眼都不错。
游湖之事决定得突然,等董福祥把画舫准备好,天已近黄昏。
姜央收拾妥当,提着盏莲花灯出来,晚霞正在云海间翻流起伏,西边火红一片,接连到湖面。画舫安静地停在其中,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此刻还飘出了小曲。
有人在舫内吹洞箫,吹的正是那首有名的《平沙落雁》。
调子九曲回肠,隐含肃杀,浸在如此黄昏暮色间,又泛起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幽怨。
姜央在船头驻足听了会儿,不由心生惶然,好奇是谁在吹箫,提裙一步迈进舱门,却见卫烬独自站在窗边,手里拿着的也不是洞箫,只是一片柳叶。颜色极是鲜嫩,应是才抽芽不久。
湖面入夜升起一层薄雾,清风携来落日余晖,像一蓬火,映红他的脸。眉宇依旧肃然泠冽,却又被雾气遮掩得朦胧,虚虚实实,什么情绪也瞧不出来。
玄色袍角猎猎扬在其中,竟是说不出的落寞。
姜央心尖微微拧了拧。
曲声戛然而止,卫烬注意到她来,微微一笑,所有情绪都收敛干净,随手扬了叶片,朝她走来,“怎的来了也不出声?”
姜央也敛去眼底异样,换上惯常的笑,边解氅衣边道:“果然是笨鸟先飞啊,过去连个音都认不明白,现在居然还会用柳叶子吹曲子了。”
卫烬听出她话里的揶揄,也不生气,顺着她的话茬,谦顺地捋下去,“那可还入得了姜大师的法耳?”
姜央也不跟他客气,说她是大师,她就真摆起谱来,翘着下巴煞有介事地指点道:“意境出来了,不错,就是调子虚浮了些,总而言之……勉勉强强吧。”
还勉勉强强?夸得可真够勉强的,卫烬“嘁”了声。她习惯性地解了氅衣往边上一递,他也就习惯性地接过来,抖了抖,挂在旁边的木施上,“朕是吹得太久,嘴上没力气了,调子才虚浮起来。你若是早些来,能听到更好的。这事怨不得朕,要怪就怪你住得太远。”
这都能怪到她身上,可真够不要脸的,姜央不屑地腹诽,斜了他一眼,自顾自去到桌边。
晚膳已经摆好,熏乳鸽,白玉豆腐,鸡丝银耳汤……全是姜央喜欢的。尤其是那碟羊羔肉,因她偏好甜口,御膳房特特为她把酱汁调得偏甜,每片都刷得油光发亮,甜香四溢。
才一闻见味儿,姜央便不由自主咽了咽喉咙,拿起象牙筷夹了片送到嘴里,由衷赞道:“这羊肉不错,味道都入进去了。”
某人却不这么认为。
也不知是被刚刚那句“勉勉强强”打击到了,还是真不喜这羊肉,他一撩袍子在她对面坐下,尝也不尝就说:“菜早就上齐了,放到现在都没了热乎气,味道多少都有所欠缺。你若是住近些,早点来,能吃上更好的。”
姜央狐疑地觑他一眼,没说什么。菜吃咸了,她抿了口酒,咋舌:“酒也挺香的。”
“酒跟菜一样,热乎劲儿过了,味也就淡了。你要是住得近些,就能早点来尝尝正宗的酒香。”
“你今天抬杠抬上瘾了?”姜央啧了声,眉心拧起个浅浅的疙瘩。
这家伙虽说性子强硬霸道了些,但也不至于连这些细枝末节都要斤斤计较。今儿是怎么了?
“还在为升平的事生气?”她歪下脑袋,狐疑问。
卫烬随即张了张嘴,分明就是有话要说,可对上她茫然的眼,又闭上了嘴,偏头瞧向窗外。
须臾,他小眼神又飘回来,似结着丁香般的幽怨,在她脸上逡巡一圈,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沉着脸转回去,继续看他的风景。那伤春悲秋的小模样,竟像是在闹闺怨。
可他闹哪门子闺怨?
姜央更加惶惑,叼着筷尖琢磨。
自她进门起,他就三句不理“住得远”。铜雀台离太液池的确有些远,但绝对算不得偏,毕竟当初是他亲自在宫里转了半个月,为她精心选中的地方,日常出行吃住都极是方便。与别宫相比,都可以自信地对它们说:“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