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她今日也没吃到,他也不是个会因为等太久,就喋喋抱怨个不停的人。
这些都不是原因,那会是因为什么?
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姜央腔子里跟着蹦了蹦,轻咳一声,放下筷子,飘忽着眼反问:“陛下觉得我住得太远,那……住哪儿算近呢?”
卫烬弯了弯唇,终于有了笑模样,也咳嗽一声,却还是不看她,继续盯着窗外一株垂柳,若无其事地说:“养心殿离哪儿都近,地方够大,屋子也多。”
顿了下,他斜她一眼,补了句,“你会喜欢的。”
果然……
姜央忍不住要笑,真真是个别扭的人!说他磨叽吧,他早帮你选好了地方,就在他自己眼窝子里,走哪儿都能看见;可说他霸道吧,他偏又不肯直接问,非要跟你迂回打太极,让你自己个儿发现,再主动去问他。
早上在养心殿也是这样,无论她怎么问,他硬是不肯直说。现在大约是想让她瞧出养心殿比铜雀台好,心动了,主动提出想搬过去,而非他希望她搬过去吧?
什么人呐!
姜央嗤之以鼻,原本那些已经熄灭的好胜心,春风吹又生了。她端起酒盏在手里把玩,反客为主道:“陛下的意思,是想让我搬去养心殿?”
此刻太阳已完全落山,月色清辉满撒人间。画舫悠悠荡在湖面,水光混着月光飘摇进了窗,装点了她眉眼。光影下睫毛长而密,眼尾微扬。象牙筷点着唇瓣,上头犹沾蜜汁,更显樱唇丰润,贝齿莹白,小舌半隐半现,原本温婉恬淡的长相,竟横生出几分风情万种的媚态。
卫烬由不得眯起眼,执筷的手都微微抖了抖。
小丫头可以,比白天长进不少,知道用美人计了。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想从他嘴里套话,她还是嫩了些。
阂眸定了定神,他放下筷箸,淡笑道:“阿宝多虑啦。”
此言一出,姜央果然怔住。
阿宝,是她闺中的小字。
不是她爹娘取的,而是他取的。
那时京中都盛行给姑娘取小字,姜凝就有一个,叫“濯缨”,出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寓意极好,虽然听着跟姜凝本人没有半点关系……
但姜央还是羡慕。
可父亲始终没有给她取小字的意思,每每唤她,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就喊“大姑娘”,听不出任何亲昵。
卫烬见她难过,说给她取一个。她当时高兴坏了,想着这位业精六艺、才备九能的太子爷,取出来的的名字,怎么着都该比她那武夫父亲好,结果他就来了句“阿宝”。
不是出自《诗经》《楚辞》,也不是出诗作佳赋,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阿宝”。
跟宫人的名字一样。
分明就是在戏弄她!
她气急了,怎么都不肯要。他反倒来了劲儿,见了面就喊“阿宝”,一喊就停不下来了。
“你、你不许这么喊了,知道吗!”姜央猛地站起,沉着脸警告他。悄悄往舱门外睇了眼,确定没人听见这可笑的小字,小小地松了口气。
卫烬却不听,捧着脸看她,“阿宝阿宝阿宝”地一遍遍喊,不厌其烦。
姜央伸手捂他嘴,他一后仰,轻松躲开,眼里挂着坏笑,喊得更加起劲。
甲板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上菜了。
姜央再也端不住,忘了方才打擂的事,也顾不上什么矜持不矜持,绕过桌子跑到他身边,跺着脚,摇着他胳膊,“你不要喊了,别喊了……”
声音不自觉染上娇气,甜甜腻腻,都能掐出水来。
这情状倘若叫朝上那群言官看见,又要抖着胡子厉声呵斥“不成体统”。
卫烬却听得心满意足。
小丫头原先被家里拘束惯了,做什么事都循规蹈矩,心里难受,脸上也要笑得优雅。
人人都夸她端庄识大体,可那有什么用?
她不是佛龛上供奉的观音,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他们要她懂事、要她听话,他偏不要,他就只希望她活得自在,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哭,想闹就放肆跟他闹,无需憋着忍着。凡事有他顶着,没什么好顾虑的。
这样多鲜活啊,比花宴上见到那会儿好多了。
“你到底听见没!”
久不见他回答,姜央彻底急了,柳眉倒竖,声音都变得尖锐。
卫烬仍旧笑,玩味地睇了她一眼,夹了块鱼肉细嚼慢咽完,才懒洋洋道:“好,不喊了。”
“真的?”姜央歪头,有些不信。
“真的。”卫烬点头,拍着胸膛,“君无戏言。”
姜央这才松了口气,安心回自己位子。
可还没绕过桌子,后头就悠悠荡来一声:“阿宝~”
姜央:“……”
第16章 、宿醉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真是安在谁身上都说得通,哪怕他是改了江山的那个人。
才刚答应得好好的,说不会再唤她“阿宝”,还搬出天子的名头给自己担保。不过一个弹指的工夫,就立马原形毕露。
真是……
“混蛋!”闺秀典范姜央恼了。
卫烬正端着酒盏惬意地品,手腕一晃,溅出两滴玉液在他白皙的手背上。
长这么大,恭维话听多了,他还是头一次叫人指着鼻子这么骂,且还是从她嘴里,可真新鲜,边拿桌角的巾栉擦手,边笑问:“你说什么?”
方才那话出口之后,姜央自己其实也愣住了。
因她父亲宠妾灭妻,姜家门风远比不上帝京城里的其他勋贵,可姜央有太皇太后教导,又是在宫里进的学,通身教养自是不可说。于市井中,“混蛋”二字还够不上台面,可于她而言,这已是她骂过的最不入品的话了。
且一骂,还是对着皇帝,若换做旁人,怕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姜央只哼了声,绕过桌子折返,面无表情地抓起卫烬的左手,捋起那只柿蒂芸龙纹通袖,迎着他兴味的目光,吭哧,在他白璧无瑕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好事成双。”她道。
手拎着他胳膊摇了摇,又拿下巴指了指他右腕上尚未褪去的牙印子,扭头回了自己位子,背对他看窗外的风景,当他是空气。
卫烬险些喷笑,咬了皇帝还这么理直气壮,有史以来第一人吧!才一天工夫,她在自己面前是越发放肆了。伸手戳戳她肩膀,她不理,犹自坐得端正。
月已上柳梢头,清浅的光填满窗子,在她周身镀了圈浅淡的银光。细而薄的素纱裹着窈窕的线条,在风中绵长飘渺,衬得她越发没了棱角。即便生气,也自有一种弱柳扶风的娇脆,让人不想分辨对错,只想将她拥入怀中一遍一遍地哄,让那双紧蹙的眉重新绽开娇艳的笑。
卫烬支头瞧着,月下的眼睛晶亮。
明明挨了骂,还挨了咬,他却半点提不起火气,只想就着月光好好瞧她,瞧一辈子。
恰好画舫挨着岸边缓行了会儿,堤岸上的柳条探入窗户,从他肩头滑过。他抬手摘了片新叶,放在双唇间轻轻吹奏。
哟,这回不吹《平沙落雁》,改《凤求凰》了。
也不知是柳叶太柔软,还是他特特压低了声儿,原本还算悠扬的曲子,竟变得低缓沉凝不少,像只巴儿狗在呜呜低咽,“求”得还挺可怜。
姜央“嘁”了声,唇角还是不受控地翘了起来。
下巴抵着窗框仰头往天上瞧,皓月当空,晚风吹着鬓边,还带着早春蛰伏的薄寒,叫曲子浸润,凛冽淡去不少,变作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从前只觉灰暗的宫墙,也在月色中变得温和柔软。
她不由称意地闭上了眼。
困意冲涌上来,姜央支着头小憩,脑袋忽地一崴,人惊醒过来。
不自觉间,曲子已经停下,满世界安静,只剩船橹摇荡碧波,水声绵远悠长。她揉着眼回头,吹曲的人早已倚着舱壁,席地昏昏好眠,手垂在身侧,柳叶子还牢牢捻在指尖。
这是梦里还惦记着给她吹曲呢?
姜央不禁莞尔,“呆子。”
起身轻手轻脚去到木施边,取了自己的氅衣,悄声回到他面前,蹲下来,将氅衣轻轻盖在他身上,仔细掖好,就着月光托腮看他。
他应是累极了,睡得很沉,脑袋偏歪到一边,呼吸轻缓平和。侧脸叫月光勾勒到舱壁上,线条宛如水墨画般优美雅致,换一身衣衫,真就只是寻常清贵人家的公子。
那样冷淡漠然的一个人,对谁都戒心重重,睡着了,气质反倒温润起来,孩子似的没有半点防备。
姜央抿笑,又忍不住心疼。
这样的姿势都能睡得这么香,他平时究竟是有多累啊?便是睡着了,眉心还有浅浅的褶。
手指痒痒的,在掌心攥了又攥,她屏住呼吸,一寸寸移动,堪堪两分的距离又停住,盘桓片刻,她到底没忍住,飞快点了点他鼻尖,跟摸了烤炭似的飞快收回来。
圆着眼睛观察他表情,见他没醒,她这才松了口气,胆气也壮了不少,深呼吸再次点上他鼻尖,顺着那高挺的鼻梁缓缓向上,描摹他眉眼,心里也跟着印上他的画。
微冷的触感摩在指尖,倒似比火还烫,烘得她心跳怦怦。这感觉异常煎熬,她每一次呼吸都像耗尽了毕生的力气,可即便如此,还是舍不得离开。
窃窃的小心思像写在红叶上的诗,随波流去,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道。
指尖落至他眉梢,姜央不由顿住,眼前浮现出适才登船时,他孑然立在窗边吹曲的画面,心中禁不住略略发涩。
这三年,外人都说他变了,变得冷血无情、自私阴狠。可她知道,少年还是当初的少年,霸道、强势,身处泥淖,可心里仍向往阳光,待她的初心更是从未因时间而泯灭半分。
可少年似乎又不是当初的少年。
从前说话做事都直截了当,从不拐弯抹角,可今天一整日,他都欲言又止。像是心里还藏什么着事,没告诉她。在她面前嬉笑如常,独处时又是另一副沉默模样。两颗心近在咫尺,但又隔了层纱,终归不是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到底是分开太久了啊……
“唉……”姜央轻叹,浓睫搭落,在眼睑密密织起无奈。
酒意在腔子里发散,怂恿着她仰头倾靠过去,在他微蹙的眉心,笨拙而轻柔地啄了下,轻声:“送你一礼。”
头一回干这种偷香窃玉的事,满载而归,刺激又欢喜。捂着嘴偷偷打量,见他还是那样,她得逞地弯了唇,转过身同他并肩而坐,享受同一片月光。
仿佛这样,心就能靠得近一些。
画舫在湖面飘摇,一圈圈在心里漾起涟漪,载着她不知不觉便飘入了梦乡。
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点着,一下没刹住,直往地心里坠。幸得一只大手从旁边伸出,及时托住了她。
桌上的烛火“哔剥”爆了个灯花,光线随之暗淡。手的主人在那片朦胧的光晕中勾起唇,睁开眼,笑意里满是狐狸般的狡黠。
倒也不是装睡,这几天手里事情太多,他一直没怎么休息好。又或者说,这三年他就没真睡过一次好觉。安神香换了一样又一样,药方子也开了一副又一副,都收效甚微。
可偏就是刚才眯眼一歇,还是这么坐着,竟成了三年来,他睡得最沉的一次。若不是她暗地里偷香,他怕是能一觉睡到明天日上三竿。
小姑娘到底还是嫩,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可实际上只骗过她自己。
许是月色太迷离,又许是刚才那一吻太梦幻,卫烬眉心烧起一团火,一路燎原入心。
她身上的气息是天然的指引,他脸不自觉凑过去,唇瓣游移到她唇上。有风起,吹皱一片镜湖,发出细碎悠扬的波声。他在那片潋滟的水光玉波里低下头,学着她的样子,轻轻吻上她的唇。不可捉摸的绵柔触碰,心魄都散了一散。
少女的唇瓣柔软,像罂粟壳煎的浓汤,让人在清醒中也无法自拔。
他鬼使神差地探出舌尖,细细描绘,于是早已深嵌于心的画像又多了一抹兰花般的芬芳。
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克制住腔子里那股汹涌的冲动,捧着她的脸,抵着她的额,缓缓平复自己躁动的心。
月光碎在她发间,她青丝游移进他指缝,彼此的身影在窗下交叠。湖光月色将此间团团裹挟,迷蒙得,像一个妖冶的梦。
他在梦中安静地闭上眼,唇瓣似有若无地摩挲着她的唇,哑声含笑:“回礼。”
回去的路还很长,卫烬靠回原处,托着她脑袋枕在自己肩上,氅衣分她一半,自己头也挨过去,轻轻靠在她头上。就像很多年前某个慵懒的午后,两人一道爬上宫墙,腿挂在墙下晃荡,并肩看倦鸟归林,日落虞渊。
两抹身影被后头的月光拉长,定格在对面舱壁上,成了一道。
月上中天,画舫靠岸,董福祥早已领着人在岸上等候。
小姑娘醉了酒,打雷也吵不醒。卫烬抱着人出来,董福祥念着他肩膀的伤,忙伸手去接,他却侧身躲了开,只淡声问:“都准备好了?”
董福祥觑眼他肩膀,又瞅瞅酣睡的姜央,到底是不敢多说什么,收回手恭敬一揖,“全按陛下的吩咐,都准备好了。”
卫烬脸上这才有了笑,迎着月光往前走,步子都比从前轻快。
一场宿醉着实难受,疼痛从脑瓜仁当中向外扩散,抓不到,却要人命。
姜央发誓,倘若她知道画坊上的酒有这么烈,打死她,她也不肯尝一滴。揉着额角睁开眼,对着帐顶的海棠绣纹卖呆,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支起身子瞧,太阳已经升至中天,浓烈的金芒绚烂一室,刺得她眯了眼,下意识抬手去挡。
视线越过指缝往外瞧。
熏香还是原来的熏香,摆件也都是从前的摆件,位置也没变,但又有些不一样。就譬如那樽白玉观音像,之前被内廷司了,现在竟又回来了,就好端端地摆在南窗下。
姜央眨巴眨巴眼,懵懵的。
“姑娘。”云岫在门外探头往里瞧,见她醒了,唤了声,打帘进来。
姜央便问她:“这里是哪儿?”
云岫眼神左右飘了会儿,脸色颇有些为难,末了还是硬着头皮道:“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