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央宿醉未醒,这会子人还迷糊着,听见这三个字也没什么反应,还傻乎乎地点着头,点到一半忽然停住,折眉忖了半晌,才倏地瞪圆眼:“嗯???”
第17章 、美人心计
养心殿。
天气回暖,迎面拂来的风也有了温度,大日头底下疾走一遭,身上能起一层薄汗。
小内侍松松衣领,碎着步子依次将东梢间前的金丝竹帘一截截升高。眼见就剩最后一面帘,隔壁忽地一阵“啊啊啊”惊天响,他手一抖,险些将红线扯下来。
“姑娘,您别激动,当心身子。”云岫慌忙把周围窗子都关上,跑回来,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
跟在姑娘身边这么多年,在她心里头,姑娘一直都是最沉得住气的,哪怕天塌下来,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像这样被逼迫到无计可施,只能跺着脚惊叫发泄,一张脸气得鼓鼓的,跟河豚一样,云岫还真是第一次见。
老实说,还怪可爱的。
云岫抬指压在唇上,忍住笑,扶姜央去床边坐下。
“姑娘,昨儿到底怎么回事?您不是说和陛下一块游太液池吗?怎的就游到这儿来了?董公公领人到铜雀台让奴婢收拾东西的时候,奴婢还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还能是怎么回事!”
姜央玉面涨得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想起画舫上的事,她两手捏紧了膝头,细细咬着牙:“混蛋!就是个混蛋!”
装得那么道貌岸然,拐着弯儿探她口风,问她愿不愿意搬去养心殿。她还当他是转了性儿,没成想,人家压根没打算过问她的意思,一杯黄汤下去,就直接给绑过来了。
哪有这么办事的?传出去像什么话!
不能再往下想了,再想耳朵都能烤红薯了,姜央由不得撅嘴,恨恨捶了下锦被,“混蛋!”
这一声声“混蛋”骂得云岫心惊肉跳,眼梢紧张地划向门窗外,唯恐隔墙有耳。
盯着姜央红里透白的耳尖瞧半天,再去品那几声“混蛋”……她不由睁圆了眼,捧袖掩住嘴里的惊讶:“姑娘,您该不会已经和陛下……”
“想什么呢!”姜央移开她的手,瞪道。可想起昨晚偷亲之事,她到底心虚,声量又矮了回去,“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岫这就更糊涂了,“可既然什么也没有……那陛下怎的直接把您带养心殿来了。”仰头四下里瞧,摸着嵌金丝的床帐,两眼晶亮,“一住还就是这间屋子。”
“哪间屋子?”姜央顺势问,起床后关顾着生气,倒忘了这茬。
“就是体顺堂啊。”云岫忽然兴奋起来,拍着她的手,暧昧地朝她飞眼,“您知道的。”
姜央一下噎住,她知道,她可太知道了!
养心殿乃帝王寝宫,前头用来读书理事,后殿才是真正的下榻之所。拢共五间格局,天子居中。两面的耳房,西边唤燕禧居,供贵妃随居;东边便是这间体顺堂,唯有皇后才配入住……
脑袋里毫无征兆地架起无数风车,“呼呼”吹得姜央目眩耳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低头抠着被面上金线云鹤绣纹的羽翅。耳朵上的绯云漫延,一路溜进月白领口,半晌憋出一句:“他、他他……什么意思嘛!”
云岫捂着嘴偷笑,打趣道:“什么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陛下都已经把对您的意思全部写脸上了,没准人这会子就在乾清宫起拟封后的诏书呢!”
“去你的!”姜央拿手肘顶她,“满嘴跑骆驼,也不怕咬着舌头。”撅着嘴绞了会儿帕子,她又问,“他人在乾清宫?”
云岫点头,“可不。天没亮,人就紧赶慢赶地上朝去了,也没顾上给您留句话。倒是董公公,把头先咱们被内廷司搜刮走的宝贝,一样一样都还了回来,又额外添了不少衣裳首饰,说是陛下赏的,让咱们往后就在这儿安心住着,缺什么尽管找他,不必顾虑。”
说着她歪下脑袋,观察姜央的表情,“话都说这份上了,姑娘打算怎么办?还要回铜雀台吗?现在那里可都是锦衣卫,个顶个都是石大人精挑细选的高手,奴婢可打不过他们。”
这是把她的退路全给堵死了啊。
姜央沉沉哼出一口气,恨声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他这样算计我,我就不能回敬回敬他?”
云岫心头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哆哆嗦嗦牵住她袖角,“姑娘,他可是皇帝。”
“我知道。”姜央扭身收拾被衾,心里揣着气,手上便没了分寸,和面一样揉扁搓圆,像是把它当成某人在练手,嘴角阴恻恻勾起来,“放心,死不了人。”
这一笑,笑出了阎王索命的架势。云岫长长地“咝”了声,大日头底下竟生生抖出一身毛栗。
乾清宫议事,到黄昏才将将散场。
事情左不过还是那几件,太后回宫、梅花宴上的刺客、南缙递来的通商文牒……都吵了这么多天了,亏得他们还能吵出新的花样,服了。
心里有了惦记的人,就在养心殿等他,光想想,卫烬便归心似箭,却是难得没让传肩舆,只领着人,迎着夕阳余晖一路走回去。
昨夜擅作主张把小丫头抱回养心殿,也不知人现在怎么样了?
他承认,自己一开始的确是很得意,甚至藏了点恶劣的小心思,莫名期待她醒来后发现真相,气急败坏的模样。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画舫上小憩过了,为这点事,他竟足足亢奋了大半夜。如此少年心性当真是很久没有过了,像被拘束久了的孩子,乍然听见明日可以出门远足一般雀跃。
但很快,这种兴奋就被惶恐替代。
万一她醒来后气得太过,都不同他商量,直接上长乐宫请旨出宫,怎么办?她性子烈,这事还真有可能。虽然他不愿承认,但白日她说的那句“出宫”,到底是在他心里落下了阴影。
这一乌云罩顶,后半夜的好觉也算彻底交代进去了。
这种心情太复杂,该怎么说?就像一张浸在墨里的白纸,窗外一点点亮起天光,他却逐渐被泅得漆黑。最后实在撑不住,不等太阳越过地面,就囫囵起来上朝去了。
又或者说,是落荒而逃,还是从他自己的地盘。
有多狼狈,他都没好意思细想。
妄图拿政务搪塞自己,好忘记这茬,可一颗心全叫那一间小小的耳房填满,再装不下其他。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报应吧,做了亏心事,一整天都如坐针毡。眼下踩着最后一缕残阳站在养心殿门前,他心里还七上八下,唯恐迈步进去,等待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屋子,连张告别的字条也没有。
但万幸,等他鼓起勇气,跨过门槛绕过影壁,头一个瞧见的竟然就是她。
暮色昏昏,灯影杳杳。
人饿了,鱼也饿了,挤在大荷叶鱼缸里蹿腾打转,搅乱一池清波。
姜央站在缸前给它们撒食。
恬淡纤细的一个人,平常惯不爱擦脂抹粉,今日却盛装相迎,看样子还是刚沐完浴,人鲜焕灵动得,像新发的柳条。额间点了花钿,一朵红梅迎着天边浓烈的晚霞绽放。鹅黄的绫子勾出曼妙身段,袅袅浮在漫天橙红中,也不知是仙从画中来,还是画为仙人画。
回眸婉转一笑,风都醉倒。
卫烬眯起眼,不由心驰神往,仿佛也要随那缕拂过她鬓边的风去了,可脚却在地上扎了根,一动不敢妄动。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她会是这么乖顺的人?被这样草率地带回养心殿,还一点不生气?
手在背后握了握,借着指甲戳进掌心的痛,他犹自定住神,笑问:“阿宝亲自出来喂鱼,自己可是吃过了?”
姜央甜甜一笑,“还没呢。”
听到自己唤她“阿宝”也没生气,好了,这下卫烬可以能百分之百断定,她的确没安好心。
可是猜到了又能怎么样?喊石惊玉过来,把人押进昭狱严刑拷打,问她究竟想干什么?那还不如直接把他心肝挖出来,丢砧板上剁巴剁巴喂鱼。
伤不得,碰不得,这下可好,自己亲手抱回来一个麻雷,知道会炸,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这才是乾清宫应该商量的大事啊!
正为难间,衣袖上忽然落下一道温柔的分量,将他的手从背后拉至面前。
卫烬指尖一颤,明知该反抗,却本能地任由她牵引,握住那柔软的小手。指尖轻轻挠着他掌心,力道和缓飘渺,像猫爪挠着心。他想挣开,又不由自主攥紧。
“等你一起呢。”姜央说,樱桃小口微微上扬,望住他娇娇地笑,声音甜得能掐出蜜,“三哥~”
他心瞬间酥了大半。
有这一句,便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走一趟了。
脑袋还在理智拒绝,可暗香幽浮中,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含着笑,毫不犹豫一口应下:“好。”由她牵着,一步步往那只点着两盏春灯的大门去,像唐僧心甘情愿地被拐进盘丝洞。
刀都架脖子上了,人还美着。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为了她,做一回昏君又何妨?
第18章 、鸿门宴
东梢间里酒菜都已备齐,就摆在临窗的炕桌上。
依旧是熏乳鸽、白玉豆腐、鸡丝银耳汤,还有那碟熟悉的羊羔肉。就连壶里的酒,也同昨晚画舫上的如出一辙。
果然,鸿门宴。
“我昨夜尝着这酒啊,就觉得味道不错,所以今儿特特让御膳房又准备了一壶,三哥瞧着可还行?”姜央提着八仙壶,笑吟吟问他。
纤细的指尖温软粉嫩,宛如白玉雕成的兰花,此刻柔柔抚着壶面的雕纹,却叫他如芒在背。怕她借题发挥,问起昨天的事,又怕她在酒里下毒。
低头讪讪咳了声,卫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酒壶,“酒再好,也不能贪杯。”到门口把壶往董福祥手里一塞,算是险险把这一难跨过去了。
可接下来的八十难该怎么办?
卫烬无奈地揉揉眉心,合上屋门,踟蹰间,身后冷不丁飘来一片暖香。
方才他走得恍惚,竟不曾觉察姜央就一直跟在他身后。他这么一停步,她人便将将攀附上来,轻柔的裙裾还在飘摇,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腿。
仅有那么谨守分寸的一点接触,仍叫他背脊僵麻。
前面是门,后面是她,小姑娘不费吹灰之力,就叫他进退两难。想不到啊想不到,多少刀光剑影都挺过来了,临了竟败在了她身上。
偏生姜央还是一副懵懂模样,踮着脚尖从他肩头张望,明知故问:“三哥怎的就这么让人把酒拿走了,一口都没喝呢,多可惜啊。”边说边掀了眼皮瞧他,吐息如兰擦过他颈侧,宛如美人圆润的指尖轻俏抚过,那半边身子顿时酥麻,“三哥难道不喜欢那酒?”
卫烬本能地缩了缩脖,垂睫乜去。
她眉眼生得柔和温婉,灯影下瞧,有种秋波欲横的况味。此刻却叫眉心那点红梅勾挑出了几分媚,像个红尘中自如来去的老手。偏生雪腮泛着薄红,分明还是未经人事的少女才会有的害羞。如此矛盾,反而别有风情,越是无辜地望着你,就越是摄人心魄。
卫烬咽了口唾沫,视线不自觉顺着那管琼鼻,落在她唇上。唇峰分明,此刻娇羞地抿着,在他眼里是缠绵的轻吮,唇珠若隐若现,如同额间的花钿一样嫣然,仿佛随时准备亲吻。
亲吻……
画舫上的一幕重现脑海,卫烬心头涌起血潮,腔子里装不下,直往脸上冒。说不清是为自己偷香窃玉之事后怕,还是为自己此刻龌龊的想法心虚。
头先他还没落难那会儿,花丛里那些莺莺燕燕的兜搭招数,他真没少见,早修得心如止水。小姑娘的手段跟她们比起来,算不得高明,这人还没完全靠上来呢,自己就先红了脸。
可偏就是这份纯质的撩拨,莫名戳中他的心扉,甘愿做她裙下臣。
虽竭尽全力克制,卫烬也只能做到把视线从她脸上平平移开,尴尬地笑,“阿宝……怎的突然有兴致给朕准备这些?”
姜央莞尔,去牵他手。
卫烬如避蛇蝎般惊恐地缩回袖底,她便改牵他袖角,照旧没用力,便拉了他往屋子深处去。
袖子一荡一荡,他心也跟着悠悠。
“我是在感谢三哥的救命之恩。头先出了那档子事,外头人都盼着我死,连父亲也同我断绝关系,还打发人送了那三样东西过来。要不是三哥事事替我周全,大发善心让我住到养心殿,这会子我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哦对了……”
她恍然大悟般抚掌叫了声,弯着眉眼假假地笑,“养心殿那么多屋子,三哥为何非让我住体顺堂啊?”
终于进入正题了。
其实这原因,彼此都心知肚明。
体顺堂是什么地方?能住里头的只有皇后,而他的皇后只能是她。如此,算是给她、也给大家一个明示,让外头那些还想着欺负她的人都醒醒神,可是要和他对着干?
况且体顺堂同他的住处只有一墙之隔,全了她身份之余,还能让她时刻戳在自己眼窝子里,一箭双雕,比坤宁宫强千万倍。
当真是万事俱备,就差一道诏书了。
这些原本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可两人眼下还在较劲打擂台,那说与不说,就变得格外重要了。
不过既然她直接问出口,卫烬反倒安心不少。知道她的目的,他就能对症下药,于是抱臂“咝”了声,摆出一副散淡模样,视线往西边瞟,“阿宝不住体顺堂,难不成想住燕禧居?”
姜央眼皮抽了抽,这问题,她回不回答都一样。
燕禧居是贵妃的地盘,她若不点头,就继续住体顺堂,等于应了他当皇后;若点头,那就挪去燕禧居,从后位降成妃位。横竖最后都是他的人,他怎么着都不吃亏。
姓卫的老狐狸阴险狡诈,到哪儿都不忘给她下套!
姜央安静下来,垂着脑袋不说话。
这是暂且放过他一马了?卫烬长长松口气,仰头瞧窗外的天,月牙都明亮了不少。
局势一旦扭转,原本那些胆战心惊,就都叫心底的邪祟攻占。如此良辰美景,不做点什么实在说不过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