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路上敲锣打鼓,恨不能叫全天下都知道,姜家已经和她划清界限。
可明明当初,是他们拿弟弟的性命要挟,逼她进宫的。若不是亲眼所见,她都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会把剑架在自己亲儿子脖上。剑锋都划出了血丝,他也无动于衷。
世态炎凉,真到了生死关头,至亲血脉也浓不过水。
姜央哼笑,一理裙袂跪在蒲团上,拂袖掸去漆盘上的雪花,闭上眼,双手合什。
檀香淡淡盈鼻,她心也随之平静。衣衫绫子轻而柔软,朦胧透着薄光,夜色里,身形轮廓有种娇脆的美感。
云岫正埋头收拾屋子,起身撞见这幕,心头忽地一拧。
她是陪着姑娘长大的。这些年,旁人只道姑娘是先帝钦定的太子妃,要嫁的是当世闻名的谦谦君子,前程似锦。可姑娘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她比谁都清楚。
什么光风霁月的贤德太子,根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伪君子!
把姑娘囚在这铜雀台不让出去,又故意拖着不肯完婚。自己在东宫偷偷抬侍妾,偶尔弄死一两个,还得姑娘帮忙遮掩。就这样,他还嫌姑娘做得不够。先帝给他气受,他不敢言语,便一巴掌发泄在姑娘身上。
简直无耻!
活该被陛下抢走皇位!
为了姜家,姑娘忍了三年。那样温柔善良的一个人,待下人都好言好语。有回自己吃饭叫沙子硌到,也不生气,还嘱咐她们不要声张,唯恐连累那些做饭的人。
风光的时候什么也没享受到,现在却要为那群混蛋去死……
云岫心里酸酸的不是味儿,捂住到嘴的哭腔,背过身去。
姜央瞧见了,莞尔一笑,招手让她过来,卷着帕子帮她抹泪,“傻丫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倒是你,这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
“不苦的不苦的!”云岫把头摇成拨浪鼓,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证明自己没有撒谎,“姑娘待奴婢很好,能伺候姑娘,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就是心疼姑娘……”
姜央眼波轻颤,笑容里有了真实的温度,轻轻掐了掐她脸颊,柔声道:“无妨。”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过去是她太天真,以为忍一忍,总能熬过去。可现实却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打疼了她,也打醒了她。
忍一时不会风平浪静,只会让人更加得寸进尺。有些人,就得跟他来硬的。
“早晚要还回去的。”姜央拿起匕首,拿帕子擦拭锋刃,声音渺若尘烟。
灯火照耀刃面,折出一道冷光,横切过她精致的眉眼,如同剑虹豁然劈开温润秋水,激起一片肃杀,却奇异的和谐。
云岫看得一呆,不知怎的,竟欣慰地吁出口气。
主仆多年,有些事情无需言透,彼此自然都懂。不做任人欺负的软包子总是好的,无论姑娘想做什么,她都无条件支持。
只是眼下这难关……
头先内廷司派人过来,只说让搬去一个偏远些的小寝宫,没提别的,可这回竟是直接让挪去掖庭。
去了掖庭,还能出来么?
忽而一阵狂风,素雪纷乱。寒意如游丝般在空气里漫延,看不见,摸不着,却能钻进人骨头缝里。
云岫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咬了咬唇,揪住姜央衣袖,“姑娘,实在不行……就去求求陛下吧,没准有戏呢?”
姜央眼睫一霎,错目间,匕首不慎划伤手心。
长长的一道口子,血珠不断渗出,滴在她素白的长裙上。
殷红勾勒出裙上的团花暗纹,像极了那个雪夜,姜家墙头满开的红梅;以及红梅底下,少年一双灼灼锁着她的、猩红的眼。
第2章 、初吻
“哎呀——”
云岫倒吸口冷气,连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忙起身,打了帘子去找纱布和止血的膏药。
好在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强盗们瞧不上,也就没拿走。
伤口其实不深,可姜央生得白,一双手跟泼出去的奶似的,红痕嵌在上头,瞧着就格外吓人。云岫先折了一方干净的素帕,蘸些酒,轻轻压在姜央掌心,帮她清理伤口。
姜央身子骨一向不好,打小就离不得药,人养得格外娇。上月还着了风寒,发了高热,断断续续到今日,才将将好转。
云岫恐她受不了这疼,动作放得格外轻,时不时抬头留意她神情,脑中始终绷着根弦,只要姜央露出一点不适之状,她便立马停手。
可直到敷完药,绑好纱布,姜央脸上都无甚起伏。
一双眸子深静温和,定定望着莲花香炉上轻烟盘旋的轨迹,又像是透过那片烟雾,深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待最后一截香也燃尽,她才闭了闭眼,揉着额角,似叹非叹:“那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云岫正在整理药箱,闻言,手上失了轻重,打翻了药瓶。药膏溅了她满身,她也顾不上收拾,只拽着姜央的衣袖,急切追问:“为何?”
眼下是何境遇,她们都清楚。
姑娘虽没正式嫁入东宫,可到底担了三年太子妃的虚名,想完全撇清干系是不可能的。
杀与不杀,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这几天,外头要姑娘殉葬的呼声越来越高,她们在铜雀台都听到了一耳朵,朝堂怕是早就已经吵翻天了吧!倘若姑娘有个可靠的母家,替姑娘在前面说话,或许情况能好些,可偏偏……
垂在膝上的手虚虚拢起了拳,云岫倾身劝道:“左右已经走投无路,姑娘为何不去搏一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毕竟姑娘和陛下之间,跟别人不一样。当初要不是先太子瞎掺合,姑娘和陛下才该是、才该是……”
才该是一对啊!
云岫抿了唇,心头微哽,想把话说完,觑见姜央脸上的疲惫,又哑了声,沉吟良久,终是化作一声无望的叹:“可是不去找陛下,又能怎么办呢?”
姜央轻轻眨了眨眼,浓长卷翘的羽睫缓缓搭落,似雨蝶静栖花间,在眼睑扯开淡淡的弧影。本就苍白的脸色,又显出几分前途未卜的迷茫。
是啊,能怎么办?
这里是皇宫,是世间顶顶奢靡的去处,也是一张吃人不吐骨头的虎口。头先,她有太子妃之尊,有家族倚仗,尚还举步维艰,眼下什么都没了,又该如何活下去?
莫说那群阉人,有时候,连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信誓旦旦地说要寻姜家那群人报仇,可到头来,连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
沉默化开,屋里一片寂静,冻住了一样。风雪嘶吼声愈渐清晰,门窗被撞得“咣咣”响。雪霰从窗缝钻入,细小的一粒,停在姜央柔软的粉唇上,冰冰冷冷。
她下意识抿了抿,像被烫到似的,咬了唇,心尖一阵燥热难担。雪腮一点点染上柔艳的粉,灯影里瞧,宛如隔纱看桃花。
还记得三年前,她及笄那日,天上也飘着这么大的雪。家里为她办了场盛大的酒宴,帝京泰半权贵都来了。他也来了,避开姜家重重耳目,翻/墙而入,就为送她贺礼
一支九鸾玉钗,通体由整块罕见的九色玉雕琢而成,每凤一色,各不相同。是他亲手雕刻的,世间仅此一件。
她气急,抬手捶他,问他为何这般胡来,擅离幽禁之地,可是要掉脑袋的!
他却满不在乎:“我答应过你的啊。”
对她,他从不食言,哪怕自己已经危在旦夕。
她还记得,那晚的红梅开得格外艳丽,少年站在梅树下,也不知等了多久。雪落了他满肩,眼睫结满一层银屑,眼珠子都僵住不会转了。
可一见到她,他便笑了,笑得那样好看。
乌沉的眸子像点进了春水,顷刻间流光溢彩,比手里的九色玉还要亮,好像漫天纷乱的雪花,在见到她的一瞬,都褪去了刺骨的冰寒,变得轻缓而温暖。
她心尖都跟着颤了一颤。
幽禁的日子不好过,他每日都要挨鞭刑。新旧血痕从手腕都延伸到了手背,被朔风吹得肿胀发紫,嶙峋可怖,后背就更不用说了。
他还跟没事人一样,漫不经心地把袖子往下一扯,打着哈哈不让她瞧,捏捏她肩头的衣裳料子,眉头皱了起来。埋怨她穿得太少,解下自己的氅衣给她披上,又拉过她的手,放在嘴边呵气搓暖。
明明自己没了氅衣,就只剩一件单薄的秋衫,冻得直打摆,眼睛还是亮的,看着她一点点红润起来的脸颊,松了口气,仿佛一切苦难都值了。
多傻啊,傻到把她的一切看得比自己还重。
可就是这么好的少年,这么诚挚的心,她却食言了。
“我要进宫了。”
进宫做太子妃,嫁给他的仇人。
少年眼里的光一瞬堙灭,有些错愕地看着她,似是不相信,渐渐地,在漫起的水雾中染上一种锥心的红。双唇带着恨,狠狠倾轧而下,像要将她生吞入腹,她几乎招架不住。
那一刻,他眼里是有杀意的,姜央知道。
可后来,他还是缓了下来,手臂绷着千钧之力,圈在她腰上,就只有那么小心翼翼的一点。薄唇带着不易觉察的颤,如同长了牙的幼兽,本能地想亲近,又克制着不敢,只能一点点摩挲、讨好,轻轻将她含在心尖。
像含着一个旖旎的梦,耗尽了一辈子的温柔和缠绵。
十指紧扣,唇舌厮磨,鼻息纠缠的温度,能消融整个雪夜。
可那一吻,偏偏是咸的、涩的,带着有刻骨的痛,一路从口伤到心。
九鸾钗碎了,连同少年的背影一块消失在黑暗中,她后来折回去找了好久,却连个碎片也寻不见……
当真是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了,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记忆涌上来的时候,久违的钝痛感还是不讲道理地浸没了她全身。
就像豆蔻年华里的一道疤,纵使时光再用力,都无法将它磨浅。
明明方才拿酒清理伤口的时候,她都不觉怎样。
他现在在做什么?
那么记仇的一个人,大约就像姚新说的那样,正在养心殿琢磨怎么收拾她呢吧!
连起事之日都挑在她大婚前夕,该是多恨她啊……
一阵风吹来,槛窗“吱呀”开了。天色昏昏,依稀能看见铜雀台青黛色的飞檐翘角,上头覆满了素雪,暗夜里闪着森森的银光,像巨兽尖利的獠牙。
过去是悬在对她别有用心的人身上,而今,却是实打实咬住了她脖颈。
寒意从四肢百骸渗透攀爬,姜央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抱紧双膝,将脸深深埋进臂弯。
离开铜雀台,姚新肚里的火气仍不见消,还越烧越旺。风雪迎头打过来,他也不觉得冷。
死丫头,小命都快不保,嚣张个什么劲儿?还敢威胁他?
姚新不屑一嗤,槽牙“咯咯”磨着火星,可转念一想那张娇艳的脸,心头的火气就跟冬雪见春阳般,滋,全消了。
美人嘛,到哪儿都有资格任性,太容易到手,玩起来也没意思。姑且就等她三日,叫她自己醒醒神,是去掖庭等死,还是跟他享福。
不过经这一遭,买卖可就翻倍了。到时洞房花烛夜,她再怎么哭,他可都不会手软,就算把人折磨出毛病来,也只能怪她自己当初不识抬举。
活该!
想想那副娇躯跪在他面前楚楚乞求的模样,姚新弯了唇,步子轻快起来,早些回去复命,自己也好补个觉。刚至月洞门,一团黑影忽然从头顶罩下,继而小腹就被狠狠捶了一拳。他还没来得及呼痛,又被扛到肩上。
一路颠簸,天旋地转,胃里跟大闹天宫一样直反酸水。待落地,除去头上麻袋,姚新已经去了半条命,龇起牙就要骂。
可话都到嘴边,又叫他生咽回去。
昏暗的一间小屋,鸦雀无声,四角皆未掌灯,只前方一扇轩窗洞开,料丝灯在檐下“吱扭”飞旋,照出乱雪和狂风的走势。
寒意钻筋斗骨,旁人虽极力克制,仍控制不住发抖。
窗下那人却岿然不动,长身箕坐在案前,背脊英挺如剑,轮廓深刻分明,宛如刀斧自黑暗中劈凿而出。
灯火斑驳,透窗泼了他满身清冷的光,衣袂长长地铺陈在身后,金云龙纹隐约流淌着细碎的辉煌。
姚新瞳孔骤缩,忙不迭跪好,脑袋“咚咚”往地上撞,“奴奴奴才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那人像是没听见,兀自悠哉悠哉地剥着一碟炒松子。
平相不佳的全部剔除,余下的都是大小一致、色泽均匀的上品。清脆的“咯吱”声在屋里回荡,静谧中越见清晰,薄刃似的划过心头。
每响一声,姚新便抖一下,筛糠似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冷汗都钻到砖缝里去。屋内燃着上好的安神香,依旧无法安抚他狂跳不止的心。
深更半夜,陛下不在养心殿好好歇息,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还有……这里到底是哪儿?!
不待他琢磨明白,边上就过来两人,各架起他一条胳膊,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不由分说地往长条板凳上拖。
这是要干嘛,宫里当差的都清楚。
姚新吓得三魂离体,七魄升天,脑袋空白一片,想问个为什么,好歹死明白些,却只会直着嗓门哭叫:“陛下饶命!”
余光一扫,对面殿宇顶上的一只纯铜雀像透过窗口,豁然扎进他眼底。几乎是在一瞬,他眼睛就瞪到最大,忘了喊,忘了哭,甚至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
等回过神来,人已被死死摁在板凳上。碗口粗的木棍,表面还林立着尖锐的棘刺,大冷天里“咚咚”砸下来,跟剁饺子馅似的,顷刻间血肉翻飞。
夜深人静,凄厉的惨叫更显歇斯底里,刀子般钻进耳窝,大家不约而同闭上眼,额角挂汗。
卫烬仍是一派云淡风轻,低着头,闲闲地剥他的松子,从始至终,连眼皮都不曾抬过。唯有当一小片沾着血的碎布飞溅到案面,他才轻折眉心,捏着玉碟边缘,往自己身边拉。
董福祥袖手立在当中,觑觑前面,又睃眼后头,翻着白眼无声长叹。
惹谁不好,偏要惹铜雀台,那位主儿是寻常人招惹得起的吗?
要知道,这座铜雀台,本就是陛下潜龙时,特特向先帝讨来,为姜姑娘改建的。里头一草一木,一楼一阁,皆是他彻夜点灯熬油,一笔一笔亲手描绘。
就因为姜姑娘畏寒,住不惯东宫。
论资历,董福祥也算陛下身边的老人,陛下的心思,没人比他更清楚。可轮到这位姜姑娘,他也犯了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