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怎么可能?
她不可思议地抬头,想寻出些蛛丝马迹,证明是自己想太多。
可目光才抬起来,就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眼。
左手支着额,右手摇着杯,隔着漫漫人潮,他眼里的光依旧璀璨如星,像是已经看了许久。
视线相接的一瞬,他眼睛亮了亮,嘴角跟着扬起来,越发明目张胆地盯着她瞧,还得意地朝她抬起下巴,全然就是个邀功的孩子,同适才目中无人的姿态判若两人。
阳光炽烈,暗香幽浮,红梅随风奔涌入窗,像是忽然下起一场红线雨。
那场景,像一幅画,至今还印在她心尖。
可惜。
三年,三年。
曾经张扬明亮、眉眼总带三分笑的少年,也成了如今金銮殿上阴郁薄情的帝王,要么不笑,要么一笑,便是要取人性命。
最是人间留不住。
都回不去了……
鼻尖涌起一股酸涩,姜央咬牙,飞快眨眨眼,满腔情绪又都倒流回心底。
“所谓瑞雪兆丰年,瞧外头这么深的雪,今年定是个福气满满的好年岁,老天爷也在为陛下高兴呢。”
寂静中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的娇媚嗓音,满座皆是一怔。
姜央愕然抬眸,姜凝已碎步离席上前,“臣女不才,愿献上一曲《阳春白雪》,为花宴助兴,祝我北颐繁荣昌盛,陛下千秋不衰。”
盈盈叩拜的身影映入眼帘,姜央不禁有些恍惚。
其余众闺秀心里亦泛起思量。
先帝一众皇子中,论文治武功,卫烬当属翘楚。然而人无完人,谁都有自己不擅长之事,他也不外如是。
君子六艺,治国经略,他都信手拈来,唯独不通音律。
宫商角徴羽,五个音打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过,他都觉是一个调。因为这个,他过去没少闹笑话。外头那些文人酸儒私底下还叫过他“莽夫”,外强中干,白瞎了这通身贵气。
横竖当皇帝也不靠这个,想笑就笑,他一向心大,从不在乎。先帝倒是劝过他几回,叫他稍稍修习下,至少别真落个“莽夫皇帝”的名头,最后都不了了之。
可后来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改了性,自己就研究起琴谱来。每日下朝就去学琴,师父有事来不了,他便抱着琴亲自登门拜访,一改往日的傲慢,变得谦逊又认真,颇有几分程门立雪的意思。
那一双舞刀弄剑的手,指尖戾气经年不散,天生就不适合抚琴,可最后却真奏出了世间天籁,连当世琴圣都赞不绝口。
便是幽禁的那三年,西苑的琴声也未曾断过,可见多么喜爱。
反倒是这两月忙于朝政,给耽搁了。
姜凝这次自荐,无疑是正中下怀。
她师承琴圣之徒,于琴艺上造诣颇高,先帝还曾抚掌称赞过。倘若今日能一曲入得圣心,再加上她与太皇太后的关系,以及太后的帮扶,这一只脚当是已经踏入坤宁宫!
大家今天来这梅花宴,为的就是这个,眼见姜凝就要抢走她们的风头,没一个心里头快活的,或暗自撇嘴拈酸,或则直接下死眼瞪去,斗鸡似的。
姜凝全当没看见。
人这一辈子啊,就是要去争!
管他本来是不是属于自己的,只要争来了,那就是她的。
当初若不是母亲争了,镇国公府偌大的家业,也落不到她一个姨娘手里头;自己若不是争了,姜家一众子女当中,父亲也不会独独偏爱于她,连姜央这个嫡女都拿她没辙。
什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统统都是屁话,她只信胜者为王!
只要今日争赢了,她就是北颐未来的皇后,这些人都得在她脚下俯首称臣。
尤其是姜央。
还敢威胁她?
呵,等将来飞黄腾达,她第一个就办了她!
卫烬神色寡淡,晃着杯盏不置一词。
倒是太皇太后“哦”了声,漫不经心地笑:“想不到你还有这份心。”
这话的意思可大了去了,像在暗指姜家与先太子的过往。
姜凝笑容一僵,忙谦卑地深伏下身。
“师父曾言,弦随心动,音随手成。欲成一首好曲,且要先修得一颗赤子心。臣女别的不敢自夸,唯有一颗为陛下和太皇太后祈福的真心,日月可鉴。既认定了,此生便绝无二心,似那般得陇望蜀、见异思迁之事,臣女绝不苟同。”
好大的口气!
拔高自己还不够,还要揭陛下心头的旧疤,狠狠踩别人一脚啊!
这是吃准了人家不敢在御前放肆,就开始胡作非为了。
至于被踩的是谁……
大家不约而同觑向暖阁一角。
姜央搭在酒盏上的五指微微收紧。
在御前的确不好乱来,可这样叫人踩在头上,还拿同一个招数,她岂能姑息?
况且这回,也不会再有人帮她说话了……
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疼痛尖锐而清晰。
姜央闭上眼深吸口气,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看不念不想,只一心琢磨怎么反击。
却也就在这时候,上头那个自进门起便一直不作声的人,终于冷淡地开了金口:“不必了,朕听了你的琴,才是真的有损千秋。”
第5章 、恨
被天子这样当众拒绝,无论放哪朝哪代,都算空前绝后了吧!
暖阁里一瞬寂静,案上的莲花更漏都似错了一声。
不知谁先禁不住,低低笑了声,一下传染开。一时间,满座皆是垂着脑袋,拿绣帕掩嘴偷乐的人,憋得太狠,肩膀都耸抖起来。虽都敛着声,气氛却比方才欢愉不少,像在过年。
姜凝脸上像开了染坊,什么颜色都有。
单论自己回的那番话,可谓天/衣无缝,拿去给人当范本都绰绰有余,她甚至已经准备起身去抚琴,腰都直起大半,谁承想竟成了这样?
在家被众星捧月般地捧了这么多年,从来只有她让别人下不来台的份,还没人这般折辱过她。偏生这人的身份摆在那儿,她还不能反驳。
有人出声打圆场,绡纱团扇虚虚掩着含笑的檀口,状似无意地说:“陛下念旧,这音律上的喜好啊,跟当年一比,真是半点没差。”
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年?都哪年的事了?她好不容易忘了,这会子又叫勾起来,屈辱感更上一层楼,姜凝更加直不起身,十指“咯咯”扣着砖缝,恨不能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周围嘴角机锋打得越发热闹,姜央却是呆呆的,手里捏着杯盏,忘了喝,更忘了放下。
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他口误?明明进门前还对她爱答不理,怎的这会子又突然帮她了?
到底什么意思嘛……
她狐疑地往上瞧。
恰此时,外间彤云消散些,原本一小片金芒逐渐扩大,镀满整个窗子。
卫烬就坐在光下,垂着眼,抿着唇,深邃的五官叫光影切割得半明半昧,睫影深浓,喜怒难辨,像一尊玉雕,精致,但也没有感情。刚刚那句维护,仿佛就只是大家一个共同的错觉。
窗口一只鸽子飞过,“咕”的一声拖出去好远。他这才有了反应,随鸽子飞起的轨迹抬起眼。
阳光正面迎上,他下意识抬手去挡。三两点明光从指缝漏下,凝在他唇角。那里有个涡,载着他的笑,浅浅弯起的弧度仍留有年少时的疏朗和不羁。
姜央莫名有些晕眩。
蜜金色阳光流淌过每一个人,像琥珀缓缓将暖阁包裹。
时间冻住了,声音也冻住了,只剩他们俩,和奔跑在彼此鬓间的风。
薄薄的酒盏在他如玉的指间摇转,也不知是第几杯了,面前的菜倒是一样没动。
空腹饮酒不好,都说过多少回了,怎么就是不听?
姜央攒眉叹了声,声音很轻很轻,落在偌大的暖阁,惊不起半片尘埃。
身边无人觉察,隔着数丈远,卫烬却听到了,眼梢泠泠划过来,仿佛刀尖挑开缱绻春光。
姜央心尖一蹦,慌忙转开眼,低头抿了口杯沿,假装看窗外的梅花,却忘记杯里装的是酒!
这一口下去,直接辣皱两弯柳叶眉。人捂着嘴呛咳,泪珠缀在睫尖欲坠不坠,阳光一照,杏眼微红,长睫湿漉漉地忽闪,活脱一只惊惶的白兔。
上头飘来两声笑。
姜央没听见,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笑,谁让他是卫烬!
惯爱看她笑话……
坏透了!
目光还停在她脸侧,一瞬不瞬,住下来一样,渐渐带起点兴味,仿佛圆润指尖擦着肌肤轻轻撩过,激起一片战栗。
热气从心头蒸腾到了脸,姜央由不得低下头,攥紧杯盏,指尖抠着上头的梅花浮纹,明知抠不下来,还要跟它较劲。
宫里待久了,再柔软的心也磨成了铁,这种无措感,倒真是久违了,像是金戈铁马时忽然吹起一阵洞箫,令人旷然也迷茫。
姜央不知该如何是好,方才被姜凝那样争对,她都没这般慌神。
雪后的薄阳圈在身上,竟比盛夏还要炽热,周围的空气都烧着了,她置身其中,呼吸都没了章法,所有景致都在感官中淡化,只剩他的目光,和眼前这朵红得快滴血的梅花。心跳在腔子里造反,拘不住了,她忙咬住唇,不叫它蹦出来。
强迫自己长大,强迫了太久,她都忘了,自己其实也有孩子气的时候。
会赌气,也会发火,会无理取闹。
他想看热闹,她偏不叫他如愿,梗起脖子,板起脸,若无其事地提筷吃自己的席,视他为空气。
眉心微微攒着,轻愁却没了。两颊鼓鼓胀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吃的。
卫烬轻嗤。
不想让他看,他便不看了,不屑地收回视线,假装一切都只是个梦。
梦醒之后,梦中如何,皆与他无关。
杯里还剩半盏残酒,他仰头就灌。
举杯的一瞬,脑海里忽地闪过那张皱眉叹息的娇颜,眼波在阳光底下悠悠回荡,挠在他心尖。
触感轻细绵软,琢磨不透,如同刚刚吹过她发梢的风,依稀还浮着梅花般细洁的芬芳。
那香气不是梅花的,他知道,却不知自己为何知道。
杯沿都已贴上唇瓣,醴酒在沿口摇摇欲坠,就这么硬生生停住了。
百年佳酿的醇香,光闻味儿就足以叫人唇齿生津。他喉结艰涩地滚动,到底是咬了牙,放下酒盏,不甘不愿地拿银筷夹了个豆腐皮包子塞进嘴里。
太皇太后在边上瞧了个完全,最是不苟言笑的人,这回也真笑出了声。
这臭小子!
同样是空腹饮酒之事,自己刚刚都提醒他多少回了?听不见就是听不见。人家才瞪了他一眼,他就立马降了。
叫人说他什么好?
太皇太后轻嗤,心底翻起个大大的白眼。
这场梅花宴,本就不是她的意思。
今早她刚睁开眼,就听宫人在帐外通传,说这小子天还没亮就过来请安,已经在雪地里站了快半个时辰,连早朝都叫免了。
这小子一向稳妥,突然这么着急忙慌地找过来,定是前朝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她忙把人请进来。人家反倒跟她绕起弯,把长乐宫的吃喝拉撒都询问了个遍,问到她快发火,才支支吾吾提了嘴铜雀台。
只说不希望让太后的人霸占了去,却是半个字也不提铜雀台里的人,真是……
此地无银三百两!
倘若里头住的不是那丫头,他至于这般兴师动众?只怕连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分去一个!
没准臭脾气上来,索性让人把屋都给拆了,谁也甭想住!
明明自己一道圣旨就能解决的事,偏要七拐八弯地跑长乐宫来劳烦她。
为了能光明正大地见一个人,硬是把全帝京的闺秀都给请了过来。
好不容易把人骗来了,又装作漠不关心,到底想怎样?
太皇太后揉着眉心,无计奈何,想起两个月前这孩子刚回来那会儿,眼底那抹笑又不禁泛起些许涩。
从前多么闹腾的一个人啊,怒马鲜衣,飞扬恣肆。身上那股冲劲,连她这把老骨头都情不自禁深受感染。才三年,就叫搓磨得没了模样,穿一身孝也掩不住通身戾气,跪在自己父皇尸首面前,也没半点应有的哀伤。
她是太皇太后,是先帝的嫡母,他的皇祖母,亲眼见证这场血洗,原是该厉声痛斥的。可面对他,她到底忍不下这心。
若说苦,这三年,当真没人比他更苦了。
还记得他刚被押去西苑那会儿,自己还去看望过。
都被贬为庶人,众叛亲离了,他还嬉皮笑脸地跟她贫,一点不把幽禁当回事。问他原故,他倒是一扬眉眼,自信满满,“她不是还在等我吗?有她在,我便没输。”
那时她还欣慰来着,谁知后来竟……
就在今早,他寻自己帮忙的时候,她还问过他:“恨吗?”
他说:“恨。”
回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也是,能不恨吗?
他把那丫头当作黑夜里唯一的灯,可她却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狠心地熄灭了。
只是既然这么恨,又为何还是她?
不待自己开口问,他就望着窗外的红梅,先答:“孙儿恨自己无能,当初没能护好她。”
却是没有埋怨那丫头半句。
当时阳光正盛,她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是那望着梅花、冰冷中微微动容的眼神,却是深深篆在了她心头。
窗前一盏白玉香炉快燃尽了,宫人碎着莲花步过去续上。
一枝红梅敧伸到窗边,从雕花的镂空里探进来。细细的轻烟向上升腾,遇着花枝,便一圈圈荡起涟漪。
太皇太后支头瞧着,菩提在指尖一颗一颗盘拨,半晌终于释然地笑了。手腕一翻,她把菩提收回袖中,不疾不徐道:“既然姜二姑娘已经起了头,没得就这么草草收场的。”
“囡囡,你琴技一向不错,哀家也有些时日没听你抚琴了。不若就趁这机会,给大家奏上一曲,就弹那首《梅花三弄》。这曲子应景,也最适合你,如何?”
囡囡,是太皇太后私底下对姜央的爱称。
底下静默了一瞬,立时炸开锅,虽都没言声,可穿梭往来的眼神都饱含深意。
太皇太后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