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烬忙不迭抬手去擦,情不自禁低下头。薄唇触及那湿漉漉的眼睫,他又咬牙顿住,抬手盖住那双婆娑泪眼,隔着手背,千般隐忍、又万般不舍地落下一吻。
肩头剧痛沿着血脉,咬牙切齿地往四肢百骸漫延,他额角沁出豆大的汗,声音反倒越发低柔,指尖摩挲她眉眼,在心底描摹她模样。
带着点无奈,带着点宠溺,压着气声轻轻地哄:“你不哭,我便不疼了。”
这一时紧张,倒是忘了说“朕”。
第7章 、探病
姜央从昏沉中悠悠转醒,恰有轻风缓缓掠过耳边,碎发挲着面颊,痒痒的。
风里夹着琉璃铃铛的“叮铃”声,细碎绵长的一串,悠扬悦耳。
是铜雀台的。
她听了三年,再熟悉不过。
当初铜雀台刚建成,外间的亭台楼阁有匠人操刀,里头这些细腻的小心思,却都是那少年领着她,一点点精雕细琢而出,这些铃铛也不例外。
从来只会舞刀弄剑的人,也不知哪来的闲情逸致,竟捣鼓起这些姑娘家的物什,捣鼓得还有模有样,也不怕人笑话。
问他缘故,他只飞扬着眉眼笑着说:“我心爱的雀鸟啊,应当自在,应当逍遥,应当无忧亦无虑。若是飞累了,想回来,可以跟着这铃声,我会一直都在。”
铜雀台、铜雀台……
姜央缓缓睁开眼。
“姑娘,你终于醒啦!”
缠枝花青纱帐底下,云岫探头瞧她,团团的脸上溢满孩子气的笑,“刚刚可吓死奴婢了,箭那么快,奴婢真以为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和姑娘说话了。”
她小心翼翼扶姜央坐好,往她背后塞了个鲤鱼锦缎引枕,又到盆里盥了手,取雨过天青瓷碗往桌上一搁,拎铜吊子往里头注奶。
“这是御膳房新送来的,还热乎着呢。方才姑娘在花宴上受惊昏过去,吃这个正好安神。”
姜央意识尚未完全清明,听她说话还懵懵的,待听到“花宴”二字,才抽冷子惊醒,忙问:“他伤势如何?严重吗?刺客可抓着了?”
“姑娘放心吧,陛下没事的。”
云岫将碗塞到她手中,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以示安抚。
“陛下这些年的武功不是没白练,躲得及时,没伤到要害。太医来瞧过,说只是皮肉伤,不打紧,用几天药就好。只是太皇太后放心不下,还让留在长乐宫休养。”
“宫里今儿提前下了钥,每道宫门都有三四队锦衣卫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来赴宴的闺秀全叫扣了下来,没太皇太后点头,一个也甭想出宫。外头接人的马车全叫锦衣卫拦了下来,到现在还在盘问呢,阵仗可大了!奴婢瞧里头的意思,是要彻查。”
这点,姜央倒是不意外。
那箭瞧着是冲她来的,可实际上针对的还是卫烬。只不过当时,卫烬刚好从她面前走过,这才乱了准头。
在太皇太后设的宴会上行刺皇帝,倘若还能全身而退,这无异于在昭告天下,皇城禁地、天家权威,就是个笑话。皇家颜面还往哪儿放?
哪怕只是点皮肉伤,这事也不能就这么轻拿轻放。
只是这幕后真凶……
姜央不由攥紧被子,金线满绣的云鹤翅羽纹在指尖微微扭曲。
“姑娘是不是也怀疑是……”云岫抬手指了指东边,没说下去。
姜央点点头,面色沉凝。
因血洗之事,卫烬的确树敌不少,但敢嚣张到公然在御前行刺的,只能是东宫留下的人。
可东宫早就没人了。
斩草必除根,否则后患无穷。卫烬也深谙此理,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登基后的第一个月,东宫势力早已叫他清洗殆尽。便是有遗漏,也不过是些老弱病残,掀不起风浪。
到底是谁,这么有恃无恐?
姜央心头无端升起一丝不安,手上抓摸不到,只能不停摩挲瓷碗。热气在碗口氤氲,素净的巴掌脸隐在后头,柳眉轻蹙,倒显出几分远山含黛的朦胧。
云岫歪着脑袋端详了会儿,转着眼珠小声问:“姑娘……就不打算去看看陛下?”
姜央眼皮一跳,花宴上的种种重又浮现脑海,从进门行礼,到那句维护,最后定格在昏迷前,他中箭俯在自己身上,唇角那点影影绰绰的笑上。
-“你不哭,我便不疼了。”
像是火绳乍然引燃硝石,一切都从记忆中苏醒。
金灿的阳光,浓郁的龙涎,明明已经回到铜雀台,他唇畔的吐息还温热在耳边,隐忍也温柔,依稀还带着几分顽劣的笑同当年他调侃自己时一模一样。
炽热滚烫,是他掌心的温度,也是她心里的温度。
那时心跳又快又急,也不知有没有叫他听见?哎呀,脸该不是红了吧!叫他看了去可怎么好?
这一想,脸又不自觉烧起来,姜央忙垂下脑袋,奶猫似的小口小口嘬着碗里的奶,声音含糊:“我、我拿什么身份去啊?还是算了吧……”
“不计什么身份,只要姑娘去了,陛下定然是高兴的。”云岫眉眼弯弯,朝她抬抬下巴,“这奶还是陛下嘱咐人送来的呢。”
“咳——咳——”
姜央始料未及,捂着嘴呛得不轻,回身揪了个软枕丢过去,恼羞成怒,“你故意的!”
云岫笑得前仰后合,抹着眼角理直气壮,“奴婢是为姑娘高兴!”
“姑娘同陛下都分开三年了,陛下还记着姑娘喜欢喝这个。姑娘是不知道,您昏过去的时候,陛下可急坏了,太医来了也没叫验伤,非让他先给姑娘诊脉。那一张脸拉得,好像自己肩上的伤不叫伤,流的血也根本不是血,是藏红花汁。听说姑娘只是昏过去,他还不信,逼得太医都签了生死状,这才放心。”
嘴角一撇,她不屑地嘀咕:“比某些人强多了。”
至于某些人是谁,两人都心照不宣。
过去的事,多思无益,就让它随风去吧,人终归是要往前走的。
云岫不是个沉闷的人,从前在家中就是只麻雀,小嘴什么时候都闲不下来。跟着她进宫,性子反倒收敛不少。姜央知道,她是怕说错话,连累自己,这才一直忍着,这两月更是压抑到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今日这般放肆,都敢拿她开涮,全是因着心头紧绷的弦,真的松下来了啊。
也是,经这一遭,悬在她们脖子上的铡刀是彻底搬开了,虽还有些事没收拾完,但最糟糕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为何不笑呢?
时近黄昏,夕阳渐渐落到红墙后,带走白日最后一丝光亮,只剩一点稀薄的蓝,水似的在天际泅染。穿梭往来的风也像被稀释过,暗藏的冰棱化去不少。
姜央称意地眯起眼,抬肩轻轻蹭了下鬓间撩起的碎发,在那片余晖里,欣然松出口气。
隔着薄薄的瓷碗,奶的热意丝丝煨着掌心,沿血脉蜿蜒向四肢百骸,心尖都跟着轻颤。
因白日行刺之事,眼下宫里人人自危,轻易不敢出门走动。往日热闹的地方,这会子都安静得没有一丝人气儿。
长乐宫附近更是戒严,夹道里随处可见身披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的锦衣卫。刀鞘与鸾带撞出细碎声响,光听着就叫人后背寒毛林立。内侍们提着灯油桶给石亭子上灯,手都是抖的。
姜央不欲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提着食盒行在道上,不乱瞧,只垂眸数地上的墁砖。耳朵倒是竖起来,想从他们只言片语中摸索出些许与刺客有关的消息。
背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尖细的嗓门:“姐姐能下床了?不容易啊。瞧姐姐刚刚那脸色,我还以为姐姐打算躺到陛下亲自过去瞧你呢。”
姜凝掖着手从后头缓步过来,依旧习惯性地拿下巴尖看人。
只是同早间相比,她脸上的神采到底淡了些,像是浸在水里的画,鲜艳色彩悉数褪尽,就只剩一张面皮和惨淡的五官。夕阳照得她满面通红,柳眉一拧,更显刻薄尖酸。
身后跟着个穿杨妃色比甲的小丫鬟,姜央认识,名字叫携鸾。她手里挎着个珐琅食盒,同姜凝一个鼻孔出气儿,对着姜央,白眼都快翻上天。
看来也是去长乐宫探病的。
姜央微微一笑,收回视线没接话,低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茶白的绣花锦裙裹着窈窕的身段,那容色在余晖的映衬下,比早春的光景还要明媚,倒像是被什么滋润过。
姜凝染着凤仙花汁的长甲,不禁嵌入皮肉。
今儿一整天,她都在走背运,闷气攒了一肚子。这会子撞见姜央,本想大吵一架好好宣泄出来,谁知人家竟然不接茬,害她一拳打在棉花上,原本的气没消,又旺上三分。
视线一垂,落在姜央手里的食盒上。
想起卫烬是为谁受的伤,再对比他对自己的冷嘲热讽,姜凝这股火又烧成了七分,没地方发泄,只能回身吼携鸾:“还不走快些!”
说着便领人加快步子,行过姜央边上,还不忘撞一下她的肩膀出气。
姜央失笑,觑着她的背影,摇摇头。
有些人啊,果然永远没办法从自己吃过的亏里吸取教训。以为自己不反驳,就只是想让她吃个哑巴亏?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局势。
天子遇刺,今日来参加花宴的人都有脱不了嫌疑,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要管住自己的嘴。
姜家立场本就敏感,出了这种事,最容易遭人怀疑。父亲这会子只怕恨不得躲进地窖,好撇清干系,偏生她这个妹妹还不知所谓,非要掐尖当出头鸟。
风里携来细碎的议论,姜央余光睇去。
果不其然,两个锦衣番子在石亭子后咬耳朵,盯着姜凝离去的背影,四目森森。袍角一掀,身影便消失在了拐角。
依照北镇抚司的效率,不等她们到长乐宫,父亲就已经和人喝上茶了吧!倘若叫他知道,坑害他的人,就是他昔日最疼爱的小女儿,会是什么表情?
姜央抬手抿了抿鬓边碎发,望着翻涌在天边的瑰丽云霞,由不得感叹:“真是个好天。”
第8章 、聘礼
长乐宫正门。
“什么?陛下歇了,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姜凝仿佛听到了平生最大的笑话,这套话未免也太敷衍,当她是三岁孩子呢?扯嘴不屑地一呵,她双手抱在胸前,上上下下打量拦在自己面前的小内侍。
“你睁开眼仔细看清楚,本姑娘是闲杂人等吗?你可知我奉的是谁的命,就同我说这话?不给我面子也就罢了,难不成,连太后娘娘的颜面也要拂?”
石阶上守门的内侍是个新人,过去只跟苕帚和枯叶打交道。今儿长乐宫出了事,人手一时编派不开,这才临时把他指到这儿站岗。谁知一来就碰上这么个咄咄逼人的主儿?
这一通大帽子扣下来,他当下便涨红了脸。
姜凝领着人就往里闯,他张臂拼命挡,“姑娘万万使不得!陛下已经歇了,不见人……”却是被逼得步步后退。
眼见就快拦不住,董福祥抱着拂尘从里面走出来,朝姜凝一揖,眯着两眼,笑得像个弥勒佛。
“姜姑娘领着太后娘娘的话,来这儿探望陛下,肯跟咱们这号人通报,已经是给足咱们脸面,咱们谢您还来不及呢,哪敢拿着鸡毛当令箭,不让姑娘进去?只不过……”
他垂下八字眉,露出为难的模样,像在真心实意为她发愁。
“只不过陛下刚处理完伤口,又忙了些政事,这会子乏累得紧,刚歇下。太皇太后吩咐不让打扰,连石大人都叫撵了出来。姑娘若是要这时候进去,咱家也不是不能给姑娘通传……”
听到这话,姜凝果然停住了。
他口中的石大人,乃是当朝锦衣卫指挥使石惊玉,卫烬的第一心腹。两月前宫变之时,就是他领着人撞开宫门,给卫烬开的道。连他都被赶出来了,看来人是真歇了。
大老远跑过来,还准备了吃的,却连面都没见到,说不遗憾是假。但转念一想,姜央也一样,她心里顿时好受不少,屈膝欠了欠身,“既然如此,那我改日再来探望。”
“多谢姑娘体恤。”
董福祥含笑回了个礼,正要送人出去,余光一划,撞见夹道对面的人,一下愣住。
姜央也是刚到,方才的话,她正好全听见了。
失落是难免的,但她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即便人家真在敷衍,她也不会多纠缠,毕竟人家也有人家的苦衷。
福了福身,她道:“那我也改日再来,劳烦公公跑一趟了。”说罢,转身要走。
“哦,不是……”
董福祥头皮一阵发麻,如临大敌般。
天地良心,他绝不是这意思!要是让里头那位知道,人好不容易来了,又叫他给撵走了,还不得撕他一层皮!
当下也顾不上别的,扯着嗓子就喊:“姜姑娘留步!”
姜央和姜凝都停下来,同时回头看他。
“呃……”
董福祥苦下脸来,拿拂尘手柄挠挠鬓角,硬着头皮过去,朝姜凝扯了个客套的笑,径直绕开,停在姜央面前,毕恭毕敬地长身一揖,“陛下恭候姜大姑娘多时,还请姑娘随奴才过来。”
姜凝:“……”
这话什么意思?当真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姜凝本就不是个好性儿的人,偏又最是好颜面,被这般当众打脸,她如何忍得?火气“噌”地翻涌上来,仅存的一点理智也被燃烧殆尽,指着董福祥鼻子便骂。
“姓董的,事儿可不是这么办的?就算你要看人下菜碟,也得掂量清楚,本姑娘代表的可是太后。你今儿不给我一个过得去的解释,我便去慈宁宫告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能在御前混得开的,都是人精。想让你高兴的时候,每个字都能哄到你心坎里去,不想让你舒服的时候,那出口就不再是字,而是刀了。
董福祥甩甩拂尘,推开她的手,脸上虽还挂着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若真是太后娘娘的命令,咱家不敢不从。可是太后娘娘这几日都在大相国寺礼佛,咱家倒想问问二姑娘,您是打哪儿得来的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