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吓得浑身一激灵。
她在太后身边鞍前马后这么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被这般当众呵斥,老脸登时涨得通红,看了看太后,又怨怼地瞅了眼卫烬,终是不甘地一咬牙,转身往慈宁宫方向去。
众人久久不能从莫大的震惊中缓过来,姜央也是攥紧了手,眉心紧攒。
倘若这回卫烬真能因祸得福,从太后手里夺回这两道至关重要的兵权,那他日后推行政令,就不必再看姬家人眼色,能方便不少。
然而这同样也是一把双刃剑。
端看太后今日这一系列表现,她本人对巫蛊之事应当是不知情的。可瞧见这位宫人之后,她立马就改了口风,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把人保下来,像是一下知道了是谁在咒她,还一点也不生气……
太后是什么样的人?
为了权势,连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都可以弃之不顾。现在却为一个宫人,又或者说,为这宫人背后之人,心甘情愿让出这么大一块肥肉。
究竟是何方神圣?
姜央由不得抿紧唇瓣,眉宇间浮上些许隐忧,仰头想去提醒卫烬,却是在抬头的一瞬,正对上他低头望过来的询问的目光。
猝不及防的一眼,两人都愣住。
卫烬最先反应过来,朝姜央一笑。深邃的眸光里没有方才与太后对峙时的倨傲和冷漠,只泛起绵绵温柔,像是冰雪融化后的太液池,依稀还夹杂着几分得意。
姜央瞪他,还笑得出来呢!看来也是注意到了这里头的古怪。
竟是第一时间就来问她的想法……
脸上忽地有些发热,她忙捂住脸“哼”声扭开头,才不稀罕,可嘴角还是克制不住弯起了一丝甜蜜。
这厢眼波一来一回间,李嬷嬷也取了兵符回来,奉命递给董福祥,手里还是舍不得,攥得死紧。
董福祥扒了好久才终于抠出来,双手呈给卫烬。
的确是玄甲兵的虎符,太后没有诓他。
“东西也拿了,该把这事交给哀家了吧?”太后抽搐着嘴角,磨牙道。
卫烬却不理她,拿着虎符不疾不徐地验看,确认无误,将东西往袖子里一收,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向太后作了一揖。
却偏偏做得她咬牙切齿,狠不能上前把他千刀万剐了!
“这起事,太后本就是当事人,最有权力彻查,朕自然不会横加干预。不过兹事体大,太后既然要查,想来也没时间打理六宫。阿宝这几日正好清闲,倒是可以帮太后您分分忧。”
分忧?什么分忧,这是一句话,直接把太后辖制六宫的权利给收了啊!
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怕不是还在记恨方才,太后取笑姜央没有名分的事吧。
还未有皇后之名,就已经牢牢攥住了皇后之实,放眼古今,都可以算得上是空前绝后了!
如此恩宠,竟还是对一个曾经抛弃过他的人……
姜央怔住了。
其余众人也呆滞成了泥塑木雕。
太后更是气得面色潮红,抖着指头直捯气,“你、你……”
却不料还没等她“你”出个所以然来,卫烬便又朝石惊玉抬抬下巴,“把这宫人带回昭狱,这么重要的人证,可得给朕好生安抚。”
最后四个字,他带着笑,字音咬得格外重,语调宛如割喉的丝弦,顺着身上所有毛孔钻进去,凌迟每一道神经。
大家都克制不住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去昭狱安抚?怕不是要安抚进阎王殿里去!
方才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只要太后交了两样兵权,他便放人,怎的话才落地,就翻脸不认人了?
“你……你居然敢骗我!”太后已气到完全没了理智,回身朝周围喊道,“禁卫军何在?快!把这乱臣贼子给哀家拿下!”
却忘了自己已经交出辖制权,眼下便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一个禁卫军听她号令。
更何况,就算兵权尚未移出,谁又敢对皇帝动手?
这份怒气就更上一层楼。
太后承受不住,喉咙呜咽一声,竟自己颤抖着举起十根尖尖指甲,下足了狠力,朝卫烬抓去,浑浊的眼眸里头全是刻骨的怨恨。
可人还未及近身,就已经被石惊玉拦住,轻轻一推,便倒在地上,再起不来。
李嬷嬷大喊:“太后娘娘!”慌忙去扶。
太后攀着她肩膀,挣扎着想借力起来,却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抚着起伏剧烈的胸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卫烬垂眼睨着她,看着她痛苦,看着她哭嚎,看着她如蝼蚁般挣扎,丝毫不为所动,漠然掸了掸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平淡道:“朕如何骗你了?你要彻查这事,朕让你查,也没说不准。只是这巫蛊一事太过重要,太后这千强调万强调的,朕实在没法袖手旁观,也得查不是?”
说着,狡黠地朝她一挑眉,“谁让朕是无君无父的冷血恶魔,想要从良,只能好好听从太后的教诲。”
从良?他这也叫从良?亏他好意思说出口!
太后一口气没回上来,瘫倒在了地上。
卫烬懒得分去半个眼神,拉了姜央的手,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剩太后一人在瘫在地上剧烈抖动,像被抽了筋的毒蛇,嘴里还在“嘶嘶”咒骂,可急怒之下,到底是颓然昏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开宴之前还众星捧月般的人物,眼下却除了李嬷嬷之外,再无人愿意多瞧她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下章起恢复中午12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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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拥抱
一行人离开春宴,没着急回养心殿,就近寻摸了个临湖的水榭,先审问那宫人一番。
卫烬亲自问话,水榭里外都叫锦衣卫围成铁桶,连只苍蝇都别想飞进去。
怎奈小宫人方才受惊过度,这会子只抱膝蜷缩在角落哆嗦,除了一句“不是奴婢,与奴婢无关”之外,什么话也不会说。无论卫烬怎样威逼利诱,都无济于事。
众人没法儿,只能让石惊玉先把人带回去严加看管,等人清醒了再重新审问。
这一通折腾下来,外头天也黑了。
煌煌殿宇浸泡在一片深蓝之中,只余远处宫灯氤氲一点昏黄的光,远远瞧着,有种置身兰若寺的奇异感觉。
回去的路上,卫烬走在坐前头,双手背在身后。紧抿的唇线在摇曳的灯影里忽明忽暗,恍若有千斤重,始终一言不发。
董福祥和云岫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知道他情绪不高,便都自觉闭嘴做锯嘴葫芦。
姜央轻叹口气,扭头朝两人抬抬下巴,示意他们带人先走。待随行的护从都散尽后,她伸手扯了扯卫烬衣袖,眉眼弯弯道:“上回游湖,景色还怎么细看,人就睡着了,怪可惜的。左右今日无事,不如再去湖边散散?”
卫烬垂眸看她,默了半晌,点头应了。
眼下虽已过春分,入夜后,风里仍留有冬日未散的薄寒。人走在湖边,难免叫寒意兜头打个激灵。春宴余下的排场还没收拾完,偏头就能瞧见几个来回奔走的黑影,夜色中像一幕皮影戏。
一阵风吹来,姜央瑟缩了下,拢紧衣襟,往长廊里边靠。
虽说是散心,但因着早间的事,两人心里都揣着疙瘩,步子有些重。除了刚才姜央发出的那句邀约,这一路上竟是一句话也没有。
也是,在外人看来,卫烬今日收缴了两道兵符,还架空了太后在后宫里权利,无疑是这场博弈中最大的赢家。
可于姜央眼中,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罢了。
三年前那桩往事,终究是他心底一道跨越不去的鸿沟。最敬重的父亲要取他性命,最亲近的母亲为他枉死。
他坐拥天下,但也一无所有。
侧眸看身旁高大的身影,如此浓重的夜色,衣上的团龙照旧轩昂狰狞,可锦绣底下却是一道道难以磨灭的陈年旧疤,碰不得,也提不得,一触便流脓生溃。
如今却偏生被太后以那种方式提起……
表面上是平和地处理完了所有事,可他心里其实早就已经血流成河了吧!
姜央心里揪成一团,抿了抿唇,想劝点什么,没留神脚下,绊到台阶,人大大地踉跄了下。
好在卫烬反应快,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又只是这一抓,仿佛触动了什么机括,他手指不禁越收越紧,像是在隐忍什么,有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几要将她腕骨捏碎。
姜央“咝”声倒吸口气,“疼……”
“能让我抱一会儿吗?”卫烬垂睫问。
竟是连“朕”都忘了说,声音轻轻的,同宫灯里那点杳杳的橘光一样。问完也不等她回答,便伸手搭在她后颈,往自己胸膛上压。
这强势的态度,哪里是想询问她的意见啊?
姜央抿笑,也没推开他,伸手环住他劲瘦的腰肢,轻轻拍抚他后背,像小时候母亲哄她一样。
相识这么多年,姜央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脆弱的模样。
而他这脆弱的一面,也只有她才见过。
于世人眼中,他是三年前以巫蛊邪术咒害自己亲生父亲的白眼狼,也是三个月前亲手血洗了整个皇城的人。
冷漠、残忍、专治。
通身的血都是冷的,腔子里跳动的,也压根不是心。
可只有姜央知道,他不是没有心,恰恰相反,他的心很柔软,柔软到到现在还在为当年无辜冤死的数万人忏悔。虽说与他无关,但也的确是因他而死。一个从不相信神佛的人,却愿意为他们,每日抄上一段心经,以超度亡灵。
明明是那么好的人,想要存活于世,却只能靠伪装来保护自己……
姜央眼底泛起潮热,越发拥紧他,隔着水雾,月亮在天上摇。
心里正难受着,耳边忽然响起一声顽劣的笑:“都三年了,你怎的还是这么矮啊?”
姜央:“……”
自己为他心疼成那样?他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个?
姜央登时气红了脸,扭身乱拳捶他,“对,就这么矮!你有本事别抱!”
只是这一闹,心中那股郁气倒不自觉散了。
卫烬任由她打,姜央越推,他抱得越紧,脸颊贴在她头上,动作强势,语气里却是乖顺的味道:“没本事。”
少女身上轻软的气息,赛过世间所有安神香,能填补他心头的空缺,卫烬深吸一口,忍不住伏下身,将下巴搁在她颈窝里,轻轻磨蹭。
没有旁的绮念,就只是简单地抱着。
明明已经比邻而居,之前更亲密的事也偷偷做过,他却觉这一刻,小姑娘才是真正回到自己身边。
幽冷的春夜,眼前是柳梢头无边的月色,触手可及是她周身的柔软,他由不得将她拥深些,又似想用这克制的动作,压抑自己心底某种汹涌到快要溢出的情绪。
薄唇翕动,连声音也是飘渺的:“你还会走吗?”
一个“还”字,把姜央的心拧了起来。
三年前那场分别,他没主动问,还同之前一样待她,就仿佛两人之间缺失的那段时间根本不存在。不禁叫她生出一种错觉,他并不在意这些。
可是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便是心宽似海的人,也会有自己不能承受的心伤。他不问,不代表他不在意,只是顾及她的颜面,一直忍着罢了。把自己强行抱回养心殿,每日吃饭都要她陪伴,这一系列行为看似霸道,甚至都有点孩子气,却都是他心底彷徨的表现。
梅花宴上的暗箭,今日的巫蛊人偶,这锦绣宫廷危机四伏,他是皇帝,但摆在他面前的也不是坦途。他怕自己会输,怕自己会再次失去珍视之人,最怕的,还是她会离开。
悬在半空的拳头顿住,微微有些颤抖,姜央咬住下唇,手里的愤恨化作温柔的力道,轻轻环住他脖颈,对着皓月星辉,起誓般说道:“除非你撵我走,不然这辈子,我都赖定你了。”
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怒气咻咻地补了句:“你小心了,我可不好养。”
紧贴的胸膛笑得闷闷震动,卫烬蹭着她鬓发,抬眸,漆深的瞳孔里盛满轻柔的白月光,一字一顿,带着骄傲回应她:“无妨,我养得起!”
回去体顺堂,已是星辰满洒的时辰。
姜央坐在菱花镜前,拆头发上的珠钗。
云岫立在边上,看她一眼便低下头来,指头绞着裙绦,想上前帮忙,可念着春宴上因自己的失误惹出这么多祸事,又自责得紧,不敢过去。
姜央何等玲珑心思?一眼便看穿她的心,哎了声,长吁短叹道:“早知道就留下那个逐月了,至少这会子手酸,还有人知道给我帮忙。”
“才不是呢!”云岫跺脚急了,“慈宁宫就没一个好东西,那逐月更是个祸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敢兜搭陛下,要是来了养心殿,还不知要给姑娘添多少堵呢。”
姜央娇嗔地剜她一眼,“那你还不赶紧过来帮忙,真想让我的手酸死?”
云岫愣了愣,脸上绽开笑,“诶”了声,欢喜地接过篦子。
经这一通气儿,她心底的大石总算落下来,话匣子也跟着打开:“姑娘你是不知道,那人偶从盒子里滚出来的时候,奴婢想打死自己的心都有了。那个内侍……”
她恶狠狠咬牙,“别再让奴婢见着,否则有他好果子吃的!”
说到这个,姜央也想问,从镜子里瞧她,“我记得你一直在宫人堆里站着,怎的就到贡桌边了?”
“别提了。”云岫嗐了声,懊悔地拧着眉,“原本奴婢是在宫人堆里,跟几个姐姐说话。就是那内侍!他忽然过来,说自己想去更衣,麻烦奴婢帮忙看一下桌子。奴婢见他面生,也不跟旁的内侍说话,想来应该是新人,遭排挤了。奴婢想起咱们进宫那会儿也是这苦样,心一软便答应了。谁知他这一走,就直接掉茅坑里不回来了!”
姜央琢磨着她的话,缓缓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