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
她抬手若无其事地把眼泪擦了,也朝他跑过去,握了他的手上看下看,惊喜地“呀”了声,“都长这么高了,之前还只到我肩膀,现在都高我一个头了。”说完又忍不住“噗嗤”了声,玩笑道,“也变胖了。”
姜云琅赧然地低头挠了挠后脑勺,主动接过云岫手里的包袱,挎到自己肩上,“姐姐一路过来辛苦了吧,快进来歇歇。我昨儿已经让林嫂把你的院子收拾出来,进去就能歇脚。哦对了,午膳也都备好了,有牛乳蒸羊羔、鸽子蛋,还有酱萝卜炸儿,全是你爱吃的。”
他一行在前头引路,一行絮絮说着话,衣食住行,每一样都给她们安排得细致妥当,竟是半点都不需要姜央操心。
“乖乖,小公子还真是长大了。”云岫惊讶得瞪圆了眼。
从前光看他跟在姑娘身后讨糖吃,生活上无论大事小情,都得姑娘亲自帮忙盯着。而今才三年,竟是长成了小大人。这作派,便是直接让他打理镇国公府都不会出岔子。
原本回来之前,她还担心府上压根就什么也没准备,甚至还带了好些银两,想着要实在不济,就带姑娘去外头住客栈。眼下看这情况,倒是她多虑了。
姜云琅混不在意地“嗐”了声,嘻嘻笑道:“这算什么,跟姐姐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云岫姐姐还跟从前一样,惯爱取笑我。”
话虽这么说,他眉眼还是骄傲地扬了起来,要不是还牵着她的手,恐怕这会子人已经飘到天上去了。
“你就贫吧!”姜央戳了下他额角。
看着那张与自己五官相仿的脸,当初还是稚气的一团,而今也长成了翩翩公子,秀眉星目,意气风发,打马过长街也当引得满楼红袖招。
她心中颇为欣慰,但也生出几分心疼。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自己还在家那会儿,云琅有她护着,这些琐事自然都无需他操心。现在忽然变得什么都会了,可见这三年,姜家对他有多怠慢。明明是家中嫡子,却活得这般小心翼翼。为了不让她担心,脸上还一直笑呵呵的……
看来自己这次回家,是回对了。无论父亲怎么说,明日寿宴一过,她都必须把人接走。
三人行至垂花门,闲话说得正热闹,那片风里忽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哟,大姑娘回来了,怎的也不通报一声?门上都是干什么吃的?”
扈姨娘满脸堆笑,从长廊底下过来,热络地挽了姜央的手,有模有样地抽出腰间的锦帕,帮她擦额上的汗,殷勤地嘘寒问暖道:“一路过来累了吧?我让厨房做了一大桌子菜,还让小子上外头叫了席面送家来,花厅都已经摆上了,一道过去用吧,别等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又叹口气,眉头枯下来,换了个哀致的声口:“这些年你在宫里煎熬,你父亲和我都帮不上忙,险些急坏了。好在老天保佑,没让你出事,不然咱们的心啊,都得给活活疼死。”
说着便照自己胸口捶了两下,拿帕子捂眼角并不存在的泪。
姜云琅沉下嘴角。
云岫也抚着两臂的鸡皮疙瘩,恶心得不行。
姜央漠然看着她演,一个字也不相信。待她自己把自己哭得没了趣,讪讪冲她笑时,姜央才抽回胳膊,抚平袖子上的褶皱,“姨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方才在马车上,我已经吃过东西,这会子还不饿,就不去花厅糟践席面了。”
说罢便示意姜云琅走。
才刚转身,后头便又是一道威严的质问:“饭菜都是为你准备的,你不来吃,东西不都糟蹋了?”
姜晏青双手负在背后,沉着脸阔步走来。
姜氏一族的当家人,无论何时何地,身上都是一派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威仪。即便身上没有任何实职,即便如今的姜家已是强弩之末,至少在儿女们面前,他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山大王。
姜央鄙夷地一嗤,罢,横竖她这次回来也不是为了给他祝寿的,人既然都已经到齐,她也就没必要再等下去,当下便后撤半步行了个万福礼,直截了当道:“还是算了吧,我这次回来,不过是想接云琅离开。如今他也大了,也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好男儿志在四方,一直赖在家中不作为,委实不像话。这些年外祖母身子骨越发不好,我们姐弟俩也好长时间没去看过她。正好让云琅过去走动走动,权当替母亲尽孝。别让人家以为咱们势利眼,风光了便不要他们这些穷亲戚。”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了一大跳。
“姐姐?”姜云琅错愕地喊了声,眼底很快浮起喜色。
扈姨娘背过身去,指上绞着帕子,反复掂量姜央的话,不禁喜上眉梢。
姜晏青却是狠狠抽了抽腮帮子,不敢相信一向对他百依百顺的长女,竟敢说出这样的话,再细细一想,直觉每个字都带着刻意的讽刺,直捅他肺管子。
激怒攻心,他一脚踹翻廊下摆着的花盆,指着她鼻子,大步流星冲过去,“你什么意思?你这是想分家?你爹我还活着呢,你就想把你弟弟带走?!”
扈姨娘连喊几声“老爷”,忙上前拦他,一行拍抚他胸口给他顺气,一行温声劝说:“老爷消消火,消消火,仔细身子!大丫头也没说要分家,不过是把云琅接去他外祖母家住一段时日罢了,人还是姜家的。老爷要是想他,还可以让他回来不是?”
说着又上前一步,对姜央苦口婆心道:“孙辈为长辈尽孝是应当的,大丫头想把人接走,也不是不行。只不过……”
她莞尔,“家里有家里的规矩,眼下咱们府上的世子人选一直没定。姜家的子孙若是去了外家,还是登州那么远的地方,不能在父母面前尽孝,若担了世子的名儿,说出去也不像话不是?大姑娘想把人接走,你父亲跟前可就只剩云玠了。若是凝儿没出事,姐弟俩还互相有个帮衬,现在就剩玠儿一个,担了你们三人的活,让他当世子,犒劳犒劳,不过分吧?”
“况且凝儿那里还有一笔烂账,要大姑娘来还,不是吗?”
一番话说完,她都和颜悦色,可到这一句,到底是没忍住,眼底迸出一丝怨怼的猩红。
姜央眯起眼,幽幽冷笑。
姜凝出事,明明是她咎由自取,与她何干?凭什么要她拿弟弟的世子之位补偿?还不过分?去别家打听打听,哪个家里头,嫡子尚在,会让一个庶出的继承家业?
嫡庶不分至斯,难怪姜家的门楣会败落成今日这副人憎狗嫌的模样!
“父亲也是这意思?”姜央转目看向姜晏青。
他方才还是一副威严赫赫的模样,此刻对上姜央的视线,却是眨了下眼,匆匆撇开。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他也觉得,自己该用弟弟的世子之位,补偿姜凝遭的难。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呢?这不是早就知道的答案吗?她是家中嫡女,于他眼中,却从来不及一个庶女重要。
只因为她母亲杨氏,并非他心头所爱。
可母亲未成婚之前,也是京中芳名远播的美人,家世显赫,才华更是名冠帝京,身后追求者无数。
而那时的父亲,还只是姜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子,不受长辈看重,又被自己的青梅竹马退了婚,可谓情场官场双失意。
若不是那日,他碰巧救了落水的母亲一命,也不会叫母亲情系一生。也若不是有母亲和杨家支持,他也成不了如今姜氏的家主。
可后来轮到杨家落难,举家被贬去登州,母亲大着肚子向他求援,他却翻脸不认人。不仅和杨家撇清干系,还把母亲关在院中,连自己这个做女儿的都不准看望,致使母亲孕中郁气暗结,拼尽全力生下弟弟,却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这样一个冷血自私的男人,母亲临终前却还抓着她的手,叮嘱她代替自己好好陪在父亲身边。可那时的父亲在哪儿呢?母亲头七刚过,他便迫不及待领回来一个外室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同她年纪相仿的妹妹!
她们便是扈姨娘和姜凝。
也是当初嫌父亲身份不高,同他退婚的青梅竹马!
原来早在父亲成功袭爵之后,两人就已经旧情复燃。只因那时杨家没倒,他们还不敢明着来。现在所有阻碍都没了,再没有什么能拦着他们白头偕老了。
大约是被姜央盯得受不住,姜晏青清了清嗓子,仍没看她,声音有点打飘:“孝字当头,既然你要接云琅走,世子之位留给玠儿也是应当。你母亲若还在世,也会同意的。”说着他扯嘴冷哼,斜睨姜央,“要怪就怪当初,她错生了你个不孝女。”
姜央脸上无波无澜,定定看着他,回了个冷笑,“我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嫁给了你。”
姜晏青一愣,旋即瞪圆了眼,“你说什么!”
姜央哂笑,还真重复了一遍:“我说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嫁给了你。”
姜晏青气得面色涨红,胸膛剧烈起伏,活像庙里的关公,扯着嗓子直嚷:“不孝女!不孝女!我今日便打死你!”边说边抬起手来。
“老爷,使不得。”周围下人忙上前拦。
扈姨娘也装模做样地挡了挡,很快便抽身躲远,在边上看戏。
眼见那掌风就要劈落,姜云琅及时伸手抓住他手腕。
姜晏青不可思议地看他,“你……连你也?!”讥笑地勾起唇,“就因为我没把世子之位传给你?好好好,你们姐弟俩,就算我白养了!果然是养虎为患啊,养虎为患……”
姜云琅静静看他破口大骂,乌沉的眸子里掀不起半点波澜。
世子之位什么的,他根本不在意。出手维护姐姐,不过是他本能的反应。尤其是三年前经历了那样一场生离之后,这种本能就像种子扎进泥土深处,随时间推移,一点点生根发芽。
他不是个冷血之人,知道这世上谁才是真正为他好。
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姐姐待他的恩情,又何止区区滴水之浅薄?如今的他无以为报,唯有拼死相护。即便那个人是他父亲,也不能在他面前如此对待他姐姐!
心底怒气蔓延,姜云琅五指不自觉收紧。
这三年,同终日在妾室裙下打转的姜晏青不同,他无一日不在刻苦习武,人虽未成年,但手上力道却比寻常人要重上许多。
姜晏青很快便疼得“哎哎”惨叫,额上沁出大颗大颗汗珠,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掰开。
姜云琅却忽然发力,将他狠狠往边上一甩。
扈姨娘原本看戏看得正热闹,没意料他会有这一手,来不及躲闪,当下便和姜晏青一道倒栽葱般栽倒在地,“哎呦哎呦”揉着腰喊疼,磨牙恨声道:“你你你疯啦!竟然敢打自己亲生父亲?!”
姜云琅却笑,“生父又如何?生而不养,妄为人父!今日姐姐归家,我不与你们计较,倘若你们再敢对我姐姐无礼,别怪我拳头不长眼!”
说罢便一正肩上包袱,转身对姜央,却是一瞬换了个温柔的笑口:“走吧姐姐,菜凉了就不好吃。”牵了她的手,跨过垂花门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姜妈妈的事情告诉我们,对凤凰男一定要擦亮眼睛,仙女宁愿独自美丽,也不要没事瞎扶贫。
二更依旧是18点。
谢谢以下各位仙女的投喂,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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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望妻石
姜央住的小院名唤扶云苑,仿的是江南院落的格局。眼下正值三月春景最盛之时,梅花虽谢了,当中一株梨花却开得蔚然。
这树乃是姜央出生那年,杨氏特特寻来,移栽到家中庇佑她的。算树龄,该有百余岁了。虽落花不断,树冠底下都铺满了,顶上还繁茂,一团团洁白簇拥着,叫日头抹上一层淡淡的水红,直连绵到天上去。
三人回到院里略作收拾,便搬了张长案到树下,摆好米酒珍馐,也来一场风雅的梨花小宴。
“小公子刚才可太厉害了,那一摔,可把奴婢这些年的窝囊气都撒出去了,活生生摔出了包公怒斩陈世美的派头啊!”云岫晶亮着双眼,对着姜云琅上看下看,赞不绝口,“就……那就话怎么说来着?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小公子这一别就是三年,奴婢都不知该抠多少眼珠子了。”
姜云琅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低头挠后脖颈,赧然地笑。
姜央往云岫嘴里塞了颗樱桃,嗔瞪道:“这都什么比喻啊?吃你的吧!快别说了,我都替你害臊。”
云岫“嘿嘿”摸了摸鼻尖,“奴婢也是为姑娘和小公子高兴。”
真的高兴,被欺压了这么多年,终于能扬眉吐气一回,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今日都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想着,她便把三人的杯子都斟满,带头碰了下,豪迈地一口仰尽。
姜云琅紧随其后,喝完又扭头关心姜央:“姐姐若是喝不了就不要勉强,身子要紧。”
姜央笑回:“一杯米酒而已,不至于。”也端起酒杯,仰头饮尽。
有这一杯黄汤下肚,大家话匣子也开了。
姜云琅这三年在家中,可谓孤军奋战,高兴或是难过,都没人可说话,眼下姐弟俩重逢,自是滔滔不绝起来。
“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做,只是念着他们姑且还是一家人,就一直忍着罢了。前几日云玠来跟我讨教诗文,我还当他是改过自新,肯下苦功夫念书了,便把自己的读书札记借给了他。谁知他扭头就送宫里去,叫太后寻人模仿字迹,给姐姐下套。”
说到这,他咬着槽牙狠狠捶了下大腿,耷拉着脑袋一副懊丧的模样,“当时就只揍了他一顿,便宜他了!”
姜央颇觉意外。
弟弟的性子随了母亲,最是温和好说话,像今日这般气到动手推人,已经算破天荒,不成想之前竟还有一回。
“你不必如此自责。”姜央放下杯盏,温柔地摸他脑袋,“他们既下定决心坑害我,自然有一百种法子达到目的。就算你这里行不通,他们还能从别处下手。该忏悔的是他们,不是你,把心放宽些,莫要难受了。”
想起此行的目的,姜央又道:“方才我在大家面前提出的主意,你觉得如何?从家里搬出来,上登州外祖母家借住一段时日,权当是散心了。虽说条件比不上这儿,但好歹他们都是实心实意待你的。等姐姐把这里的事都料理完,帮你把世子的衔儿抢回来,你再回京,如何?你若觉得好,待会儿回去便收拾东西。我帮你雇好了马车,给外祖母的信也写好了,明儿寿宴一结束,你就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