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这些日子以来,待驸马阴晴不定,并不像是极喜欢的模样,今天出了这事,下人们私下都猜测,驸马的结局或是不会好到哪里去,但见长公主如今的样子,大约驸马还是能有救的。
秦舒窈轻轻地推开门,一眼望进去,心头就被猛然一刺。
顾千山静静躺在床上,并未睡着,而是睁着双眼,望着门口的方向,听见她进门,眼睛微微眨了一下,却没有其他的反应,脸色白得像纸。
秦舒窈腿陡然一软,几乎没有靠近的胆量。
是她害的,他变成这样,全都是她的错。
她最终还是害了他。
可能是听她在门口站得久了些,没有走动做事,顾千山猜出了她是谁,轻轻开口:“长公主来了?”
声音微弱,却与平日一般温和。
秦舒窈蓦地眼泪上涌,却感觉魂被牵回来了一点,小心克制着吸鼻子的动静,走到他床边,低低应了一声:“嗯。”
但这简单的一个字,还是暴露了声音里的哭腔。
顾千山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长公主哭了?”
“才没有!”秦舒窈本能否认,顿了顿,又补一句,“不许胡乱揣测孤。”
她是大梁朝的长公主,传闻中心如蛇蝎的女子,怎么能随便哭呢。更重要的是,她的人设不允许,太善良是会被打回去重头再来的。
顾千山听着她狡辩,却忍不住笑了一下,牵动出一连串轻咳。
“长公主,咳咳……昨夜也不是没有哭过。”
“……”
秦舒窈一时无言。
她今日宿醉醒来,就被三魂吓走了两魂半,也没顾得上细想昨夜情形,此刻回想起来,虽然仍旧不很分明,但大约是能丢的脸一点也没少丢。
她想如往常一样,凶巴巴地威胁他别乱说话,但看着他的模样,什么话绕到嘴边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他微弱的咳声像牵着她的肺腑一样,一阵阵地发疼。
“竟敢取笑孤。”她板着脸低低道。
眼前人又笑了一笑,笑容如将融之雪,让人看着心惊胆战。
秦舒窈注视着他,只觉得眼睛被刺痛得厉害。
他大约是遣退下人后,又吐过了血,枕边有一小片暗红,但是他眼睛看不见,也避不开,此刻寝衣上染污了些许,唇边也有几分血迹残留,已经半干。
秦舒窈看了看,站起身来往外走。
她起身的瞬间,顾千山脸上的笑意凝了一凝,竟像是有些许无措,交织着失落。
她瞥见了,愣了一下,心里浮上一种说不清的心酸,终究是淡淡道:“孤出去叫人端水,一会儿就回来。”
得了她这句解释,眼前的人神情并未如何改变,却肉眼可见地就觉得他周身松弛下来,偏语调还是不慌不忙,“好。”
秦舒窈的心里忽然浮现出四个字——真是能装。
她叹了口气,出门让人端了温水和帕子来,没要下人伺候,亲自端着进了门,坐到床边,道:“脸上弄脏了,孤替你擦擦。”
顾千山的神情终于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就好。”
秦舒窈看着他,忍不住无奈。
病成这个样子,有什么好逞强的,何况他又看不见,就算给他镜子,他也不知道血污在哪儿。
她不由得轻声嘀咕:“孤亲手服侍你,还不赶紧受宠若惊,哪有这么不识好歹的。”
眼前人怔了怔,忽然笑了,随后还当真听了话,心安理得地任凭她摆弄。
秦舒窈用帕子浸了温水,拧到半干,小心地替他擦拭,快要干涸的血迹遇水重新晕开,染在洁白帕子上,一小片红花,触目惊心。
她忍不住眼角又有点湿,整颗心都慌得七上八下。
沉默半晌,眼前的人忽然莞尔一笑,冒出一句:“多谢长公主恩典。”
“……”
秦舒窈一时被梗住,愣了愣,才想明白,他好像是就着她刚才的那句话,有意在逗她笑。
开的什么破烂玩笑,连逗人笑都不会。
但是与此同时,心却更酸。
明明是她把他害到这步田地,他却还要在这里逗她开心,凭什么呀。
“以后不许谢了。”她故意粗声粗气道,“你是孤的驸马,这样生分谢来谢去的,孤不乐意听。”
一会儿要他受宠若惊,一会儿又不许他谢恩,到底是要他怎么样才好?
顾千山想笑,却忍不住一阵轻咳,然后就感到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后背,像是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替他轻轻拍了拍,动作充满生疏僵硬。
他微怔了一下,弯了弯唇角,“长公主说的在理,往后我知道了。”
虽然这话听着,依旧生分得怪怪的,但见他病弱又乖巧,秦舒窈也实在不忍心为难他,只替他一下下轻拍着后背,感受着这人的身子随着咳声微微发抖,再渐渐归于平静,只觉得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她看了看他前襟被血迹弄污的地方,拿过方才带进来的干净寝衣,放在一旁,尽管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却努力保持着平静,轻轻环过眼前的人,手探向他的纽扣,声音仿佛很镇定:“来,把衣服脱了。”
眼前的人却猛然一愣,随即脸色迅速涨红,本能地抬手掩住前襟,却又迟疑了两分,像是在挣扎究竟该不该挡。
“长,长公主……”
第28章 第 28 章 我会对你负责的。
秦舒窈一愣, 随即涌现出一种想要吐血的冲动。
这人,病成这个样子,竟然还有闲心想这个?
她哭笑不得, 想要凶他两句, 却又实在不忍心, 只能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想到哪里去了?”
面前人脸红成一片, 手指攥着衣襟, 默不作声。
秦舒窈原本倒并没有这层意思, 让他这么陡然一提醒, 忽地也不自然起来, 只觉得耳根子发烫,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开玩笑,她也并没有给一个男人换过衣服好吗?
有那么一瞬间, 她真想把这人丢下不管算了,脏衣服穿一穿, 又不会怎么样的。但心刚横到一半,又软了下来, 化作低低一声叹息。
他现在这样,全是她害的, 他原本就看不见, 就算再能照顾自己,终究难免有不可及的地方,她要是不尽心尽力照顾他, 那还是个人吗。
“我会对你负责的。”她语气沉重,脱口而出。
“啊?”顾千山猛一抬头,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秦舒窈狠狠咬了一下舌头,在内心里默默抽了自己一巴掌。
“孤是说, 你的寝衣弄脏了,孤负责帮你换衣服。”她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顾千山微微低头,似乎纠结了片刻,缓缓放下了虚掩着衣襟的手,以一种安然听话的姿态,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秦舒窈心说,这人倒是挺好安排,轻轻伸手半抱起他,另一手开始解他的衣纽。
这人竟然还挺配合,用手臂支起身子,试图减轻她的负担,只是身子虚弱得厉害,十分勉强,刚半坐起来就又开始咳嗽,眉心蹙起,好看而分外脆弱。
秦舒窈终究看不得他这副样子,手在他身上轻拍了拍,将他身子向自己身上揽了揽,想说话,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现在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是在峭壁上走钢丝,稍一不小心就要过界,落到善心大发的境地里去。
这不行,她的恶人人设还不能倒塌。
她沉默着,尽量手不抖地一路解开他的纽扣,在他衣襟散开的那一刻,心却还是忍不住跳了一跳。
她一直都知道,顾千山生得很白,平日装得云淡风轻的,其实容易害羞得很,一害羞就脸红,藏都藏不住。但是却没想到,此刻他从脖颈到胸前,都红成一片,像白玉浸在了霞光里一样,暖融融的,让人不由耳热眼跳。
秦舒窈的脸皮也有些绷不住,一低头就要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尽快将手上的事完成了事。
但转念一想,这人又看不见她,不论她怎么样,总之不会丢脸。
这样一想,底气忽然就足了许多,大着胆子一抬头,心顿时又砰砰乱跳。
顾千山被她半抱着,安安分分,毫不挣扎,只是微抿着的唇角暴露了一丝紧张,衣襟被她解开,露出一片玉雪肌肤,此刻与脸上的红意一脉相承,一缕墨发从鬓边落下,垂在脸旁,勾得人心疯狂撩动。
就好像……去他的,就好像任人做什么都可以的样子。
秦舒窈忽地咽了一口唾沫。
她一边在心里唾骂,自己这时候竟然还能想到这个,果然不是人,但另一方面,心底里却又隐约不大想做人。
她轻手轻脚,从这人身上脱下弄污的寝衣,换上新的,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触及下面的肌肤,头脑却越烧越烫,好像昨晚残存的那几分酒意,这会儿又起来了。
“换好了。”她脸上虽热,声音却还冷冷的。
说着就用手托着这人的身子,要扶他重新躺回去。
顾千山的脸庞就和火烧云一样,嗫嚅着道:“多谢……长公主。”
其实他刚开了口,就意识到了,只是箭在弦上,已经收不回来,只能硬着头皮把后三个字也说完。
而秦舒窈这匹狼正愁没有机会,在心里嘚瑟地一挑眉,心说这可怪不得她。
“孤刚才是怎么说的?”她不咸不淡道。
眼前的人面色略微不安,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被她下一句话堵了回去。
“知道该怎么办了没?”
顾千山没有说话,大约也是知道自己不必说了,不出意外的,感受着那抹已经日益熟悉的气息靠近。
秦舒窈方才扶着他躺回去,手却还未从他身后抽离,就着这个姿势,很习惯地俯下身去,贴近他的双唇。
面前的人睫毛微微动了动,在她即将贴上的瞬间,忽地将脸偏开了几分,声音低哑吐出一个字:“脏。”
秦舒窈怔了怔,顾千山扭头避过她,连呼吸都像是努力屏住了。
他先前吐过血,自然是脏的。
四周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听见,面前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抚上他的脸,却不像往常故作粗暴地来扳他的下巴,这一回连动作都轻柔了许多。
秦舒窈慢慢转过他的脸来,毫不犹豫地吻下去。
认真而细腻地吻过他的每一寸唇齿,及时制止了他想要躲闪的念头,将他口中残余的一丝血腥气卷去。
一点也不脏,秦舒窈在心里默默道,难道不知道美男吐血也是香的这个道理?
但这么变态的话,她好歹是没有说出口。
只是在缓缓从他唇间退开后,用一种变态程度稍轻一点的语调,微笑着道:“这回倒挺自觉的,受罚都不用孤说了。”
顺便,手指还轻轻地从他下巴上滑过,十足的不正经。
然后就看见,这方才还满脸写着不好意思的人,唇边浮起了一缕无奈的笑意。
“长公主……”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停顿了一会儿,才带着笑轻咳了两声,“我如今病成这样,也不能免罚的吗?”
“……”
秦舒窈陡然间气血上涌。
他是在故意挑逗她吗?他竟然已经学会拿话戳她了?
但是与此同时,偏偏心不争气地软了一下,忽然有想抱一抱他的冲动。
“干什么?”她努力克制着声音里不流露出来,装着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孤说过,以后不许谢来谢去的,既然说错了话,规矩就不能免。何况……”
她眨了眨眼,“昨晚好像还欠着一笔账。”
虽然她醉得一塌糊涂,但依稀仿佛,失去意识前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想亲他。
顾千山笑意里的无奈就又多了几分。
“长公主还记得,自己昨夜说了什么吗?”他忽然问。
秦舒窈睁大眼睛,陡然心虚。
这话问得,怎么像是她酒后不慎,许下了什么诺言,此刻被人登上门来要账了一样?
她脑海中飞快思索,这种时候,酒后乱性,还能承诺些什么?无非一是给名分,二是给财产。好在顾千山如今已然是她的驸马,她也没有打算丢了,至于钱财,好像就算把整座公主府给他,也没有什么问题,终究是进一家门。
于是她心中略微安定,清了清嗓子:“孤昨夜喝多了,属实记不得。但要是孤答应了什么,那也作数。”
却不料,眼前的人只是轻轻笑了一笑:“既然记不得,那就算了。”
这一下倒是弄得秦舒窈有些不好意思。
人说话是要言而有信的,哪怕是酒后失言,自己都不记得了,那也还是要当真的。
她不自觉地挺了挺背脊,“你可以提醒孤。”
“原本也没有什么大事。”顾千山却平静得很,“只是长公主醉酒之后……”
他说了一半,却没了下文,秦舒窈这人最怕吊胃口,只能问:“孤怎么了?”
眼前人忽地笑了一声,“有些可爱。”
“……”
无法无天了,一定是她近来对他太好了。
秦舒窈像一只炸了毛的猫,浑身不是滋味,脑袋都气得冒烟,心说要不是他此刻病着,真想把他拖起来打一顿。
但是与此同时,内心深处却又心虚得很。
她昨夜饮酒无度,只知道自己仿佛是说了许多闲话,但内容一概忘记了,唯独一件事如今想来,不但记得清楚,且浑身发冷,就是她趴在顾千山的胸膛上,握着那只巫蛊布偶,说想要回家。
情真意切,诚心发愿。
顾千山是因为这样,才会突然病成眼前这般的。
她心里无比清楚这一点。
只是,顾千山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吧。假如他知道的话,就算修道之人心善超脱,能够不恨她,也必定躲她八丈远,如何还能像眼前这样,与她有说有笑,任由她吃豆腐。
她想起桃夭说,昨夜她醉得不省人事,还是顾千山抱她回房的,忍不住就更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