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是被皇后平安生子一事打击得厉害了,膝行上前几步,轻轻扯了一扯她的裙摆,眼泪汪汪。
“虽然小皇子生下来了,今天早上您去找陆将军,也没成功,但您千万不能自个儿先难过,咱们再想法子就是了,长公主想做什么,奴婢一定眼睛都不眨一下,按您的吩咐去做。”
秦舒窈哭笑不得,这小丫头的忠心倒是让人感动。
只是她忽然觉得没意思到了极点。
“还有什么法子呢?”她颓然往床头一坐,“好像孤愿意成天折腾似的。”
没想到这一坐,枕头底下却突然掉出一件东西来,落在地上。
她和桃夭同时愣了愣,才看清,那是一只绒布制成的猫咪布偶,不过巴掌大小,甚至看起来有点可爱,但是她们都很清楚地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桃夭神色惴惴,不敢伸手去碰,偷眼打量着她。
秦舒窈弯下腰去,轻轻把那东西捡起来,握在手里,若有所思地摩挲了几下,桃夭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长公主……”她带着颤音,“您,您真的舍得呀?”
“什么?”秦舒窈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眉望着她。
桃夭脸色为难,小心翼翼,似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嗫嚅出声:“您真的要牺牲驸马呀?”
“……”
秦舒窈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误会了。
她前脚刚一脸颓唐,说还有什么法子,这会儿就把巫蛊拿在手里把玩,确实看起来就像要走歪门邪道,怪力乱神的。
她握着手中布偶,心里五味杂陈。
的确,假如按照巫女所说,借助巫蛊之术,心想事成,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甚至不用她操心布局,只要轻轻松松说出心愿即可。
只不过,代价是顾千山会替她承受反噬。
巫女说过,所求越多,受到的反噬就越重,轻则病弱,重则身死,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她舍得吗?
秦舒窈在心里想了想顾千山的样子,猛然心悸了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布偶。
诚然,她做不到。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是有点后悔的,如果当初不被愧疚心理支配,不多管闲事,任凭顾千山与她擦肩而过,消失在人海里,此生都不见第二回 ,那她大约还是能够狠下心来,求助于巫蛊,而任由他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悄悄死掉的。
看不见,不相识,就不会有太多的负疚。
她也可以像先前试图谋害皇后,逼迫淑妃的时候一样,说服自己,这不是属于她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或许就像一个游戏一本书一样,没有太大的不同。
但是,她偏偏多事,不但把顾千山圈在了眼皮子底下看着,还给了他驸马的名分,那许多事情,就难免不一样了。
假如一个人,担着你夫君的名分,永远温和好脾气,说什么都答应,从不懂得生气,即使明摆着是被欺负了,也不会觉得委屈,你有意冷落他的时候,他就远远地自己待着,你愿意理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还有一点可爱。
他看不见,觉得自己眼盲的样子很丑,但是敢在你面前摘下缚目的白绫,敢被你牵着大步往前走,而没有半点犹豫。
你抱过他,也亲过他……
秦舒窈抬手捂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想说自己喜欢顾千山。但这样要是也舍得,那属实是没有心了。
不过,她却没有办法对桃夭说这样的话,不然桃夭可能会惊诧地发现,自己伺候了二十年的主子突然变了一个人,她这个恶人长公主的人设也岌岌可危了。
幸好,她这段日子以来,冷言冷语都快养成习惯了。
于是只听她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将那巫蛊布偶随手往袖子里一丢,“他,也没有什么值得孤舍不得的。”
桃夭瘪了瘪嘴,只觉得一阵心酸。
这些年来,长公主虽然脾气专横,恶事没有少做,但她总觉得,长公主对他们这些近身的人,还是有厚待几分的。就好像她,知道自己不聪明,也不很能干,最大的长处就是听话,动不动就下跪求饶,但长公主从未真的把她怎么样过。
却没有想到,长公主片刻前还在车上和驸马亲近,此刻竟然就能说出也没有什么舍不得这样的话来。
她想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唯独对驸马这样狠心,连她都忍不住替驸马觉得有些委屈了。
秦舒窈看着这小丫头肉眼可见地难受,像是要哭了的模样,也不太清楚她的思绪在哪个点上。
只叹了口气吩咐:“让厨房把菜端上来吧,去请驸马一起吃晚饭。”
桃夭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忙不迭地去了。
晚饭摆在偏厅里,推开门外面就是院子,架子上爬满了紫藤花,在傍晚的光线里格外宁静好看。
菜是家常小菜,在这样渐热起来的天气里倒还能让人有几分胃口。
顾千山出现在门口,停下脚步,似乎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才道:“长公主来了?”
秦舒窈淡淡应了一声:“嗯。”
于是顾千山慢慢走到桌边,预备坐下。
他仿佛是听着她应答的声音,分辨了方向,不偏不倚,走到她的对面,然而伸出手探了探,却没有摸到椅子。
然后就听见秦舒窈再度开口:“坐在孤旁边。”
他倒还是一贯的从容,面对这个要求,既不惊讶,也不羞赧,脸上没有半分不自然,就好像下午在马车里的那一幕没有发生过一样,依言走到她身旁,缓缓坐下。
反倒是秦舒窈更不自在一些,一时间竟然找不到更多的话可以说。
他们成亲这两月以来,别院而居,一起吃饭的次数统共也没有几回,大多数时候,她总是有意避开他,好像这样他就不会再给她算稀奇古怪的卦,不会再阻拦她去进行她的计划。
此刻忽然像寻常夫妻一样同桌吃饭,竟然有点不习惯。
一旁有侍女上前伺候,布菜添汤,二人安静地各自吃饭,不过片刻,秦舒窈实在有点忍不下去,觉得再不说点什么,就快憋死了。
“这是什么?”她用勺子舀起汤碗中某种半月状的白色东西,“仿佛没有见过。”
侍女还未答话,顾千山却大约是听见了瓷勺磕碰的轻响,先开了口:“长公主说的,是汤里白色的,有些像腰果仁的东西吗?”
“你怎么知道的?”秦舒窈奇道。
身旁人微微一笑:“这东西是江南物产,我猜想长公主是不一定见过的。”
秦舒窈听着他的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你到过江南吗?”她问。
“我从前在道门修行,九明山青云观,正是在江南的。”顾千山唇边带着笑,“那时候我年纪还不大,夏天的时候,会跟着几个师兄一起去山间的湖里采菱角,在湖边就地剥了吃,有时候也带回道观里孝敬师父师叔。山下的集市里也有人卖的,多得很。”
哦,对,他是在那里修道的,那座道观的名声仿佛还相当的响,初见之时桃夭就向她提过,这也是他在帝京这样受人追捧,被誉为神算的原因。
只是她那时对他并不上心,转眼就忘了,从没想过多分几分心思去留意他的过往。
她对他,好像一直也没上过心。
秦舒窈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有些感慨。
她见到顾千山的时候,他已经是这副清逸出尘,活脱脱世外高人的模样,日常一言一行也都稳妥沉静,她有时候还在心里腹诽,这怕是修道修傻了,但她倒没有想过,他从前是个什么模样。
原来他也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甚至有些顽皮的少年时光,讲起来的时候,唇边也会挂着笑。
而顾千山似乎忆起从前,谈兴很浓,饶有兴致地对她说:“这个时候吃到的,应该是水红菱,颜色就像胭脂一样好看,剥出来的菱角也是脆嫩的,生吃也很清甜。若是到了八九月,再上来的就是老菱角了,用来煮汤或是磨成菱粉做点心倒很是软糯。”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秦舒窈听在耳朵里,倒也觉得挺有意思。
她心想自己从前倒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东西,印象里妈妈或者外婆总是煮过的,但总也想不起来去吃,没想到从顾千山的口中说出来,就像带着江南的水汽一样,很引人入胜。
只是她听着听着,忽然觉出是哪里不对了。
“你……难道从前是看得见的吗?”她脸上写满诧异,斟酌着问。
她前些时候,派手下的人去查顾千山,记得很清楚,他们说,他十五岁那年拜入师门的时候,就是双眼全盲的,只是再往前的事就查不到了,或许是流落街头的小瞎子也没一定。
但是,假如是生来眼盲的人,他不可能知道水红菱是胭脂的颜色,先前听她问的时候,也不可能立时猜到,她说的是汤里白色的,像腰果仁一样的东西。
那他分明,是后天才致盲的。
那会是什么原因?
顾千山被问到这样的话题,脸上却没有半分不虞,甚至连停顿也没有,好像她问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话。
“是,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微微带笑,“是在我入青云观之前。”
“你……”
秦舒窈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说。
顾千山的眼睛好看,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忍不住在想,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竟然瞎了,多可惜。
因为他在她面前不蒙白绫,她仔细瞧过,他的眼睛完好得很,没有半点伤痕,除了眼神终究与别人不一样,空洞黯淡一些,其余几乎与常人无异。
她一直在心里隐隐好奇,他究竟是怎么盲的,是不是全无医治的办法。
但她此刻想问,却终究开不了口。
只是顾千山却好像读懂了她内心所想一样,平静地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十五岁那年,家里出了些变故,我喝错了药,弄伤了眼睛,家人放心不下,托人将我送到青云观拜师学道,也算是有个安身之所。”
好奇怪。
秦舒窈在心里嘀咕,这是什么人家,儿子瞎了眼睛,不能留在家里看顾着,反而要狠心送到山上去当道士。
但转念一想,或许也是迫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好歹有个地方收留,往后或许还能凭着道家本事混一口饭吃,就好像顾千山初来帝京时在街头算卦一样。
至于人家家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再多问下去,也就没意思了。
她看着眼前人沉静的面容,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家,不由怅然。
她又何尝不是与家人猝然分别,身不由己,在这陌生的地方独自生活,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和顾千山仿佛也有些相通之处。
只是这样的话,她却没有办法与别人说,连一个能倾听能排解的人都没有。
她忽然将手中筷子一放,扭头问:“有酒吗?”
侍女一愣,心说从前长公主倒是挺喜爱美酒,不时召后院男宠陪着饮酒作乐,令乐师舞姬助兴,但自从与驸马成婚后,倒是许久没有再喝过酒了。
她回过神来,连忙道:“有,只不知长公主想要哪一种?”
秦舒窈心说,这地方的酒她也不熟悉,叫不上名字来,但听说古时候的酒度数都低,所谓烈酒在她这个现代人喝来,也醉不了人。她想要借酒浇愁,酒气太轻了岂不是灌个水饱。
于是大手一挥:“拿最烈的来。”
“啊?”侍女显然地迟疑了一下。
她只道这里的人没见过世面,催促道:“还不快去,尽管拿上来,多拿一些。”
侍女不敢违抗,匆忙就去了,少顷捧上来两个不小的坛子,破开红纸封泥,顿时酒香扑鼻。
尽管秦舒窈对酒并无研究,但也闻得出是好酒,心里感叹这长公主的府里果然最不缺的就是好东西。
她将侍女端来的酒杯拿起一只,往顾千山面前重重一拍,“陪孤喝酒,你敢不敢?”
问完,连自己都觉得这架势有点好笑。
果然,顾千山的唇角抿了一下,像是将笑意忍了下去,好歹换上一副如常的面孔,“长公主想喝,我自然奉陪。”
侍女想上前替二人倒酒,秦舒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豪情壮志,忽然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不必在孤眼前站着。”
长公主都这样说了,下人哪有不懂事的道理,一溜烟就散了个干净。
秦舒窈自己端起坛子,手抖了一抖,心里念了一句真沉,但倔强地晃荡着给两个人都满上了酒,把杯子往顾千山手里一递,“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顾千山想说,自己其实知道杯子在哪儿,但终究是咽了下去,只是笑了一笑,仰头将一杯满饮而下。
秦舒窈倒没想到他如此干脆,讶异地挑了挑眉,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
酒香扑鼻,香浓醇厚,喝一口,只觉入口回甘,毫无苦涩辛辣之味,即使她不怎么懂酒,也辨认得出是上佳。
她放宽了心,将一杯喝得干干净净,酒入喉暖身,突然将人调动得有些兴奋。
她回手捧起酒坛,又将两杯倒满。
这时候她听见顾千山问:“长公主为何突然想到饮酒?”
因为离家万里,酒入愁肠啊。
她在心里道。
但是面子上,她却不能这样说,反而借着酒意,嘿嘿轻笑了两声:“花前月下,美酒佳人,这个道理不懂吗?”
顾千山不意被她这样调侃了一句,白皙脸庞上顿时又透出几许粉意来,略略偏过头掩饰了一下。
秦舒窈就笑得更促狭。
她望着身边的人,默默又是一杯酒下肚,忽然在想,果然还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最轻松。
长得好看,脾气又好,波平如镜的外表下面,有时候还挺有趣的,被她逗的时候又会脸红,而且,还是她名正言顺过了聘的驸马。
她偶尔也会想,如果真的回不去原先的世界,留在这里当这个长公主,有他陪在身边,好像也还不错。
被她调笑了一句,脸红了半天,却不见她有进一步举动,顾千山忽然觉得,这仿佛不大像长公主的作风。
但是他又是看不见此刻情状的,只能问:“长公主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