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窈注视着他,心里忽然五味杂陈。
她之前总在猜,他如此欣然与她成婚,做她的驸马,到底是为了什么缘由,是受了什么仇敌的托付,还是专程来阻止她祸乱朝纲。
不料今天这么一看,他倒活脱脱像是来做慈善来了。
五十多个男宠,入府的年月,过往经历都不相同,他竟然当真会去一一排摸,与他们商量,既出钱又出力,替他们安排计划往后的生路。
难怪呢,她当初就疑心,这么多无法自食其力的男宠,一夕之间竟都愿意离开公主府,这其中必然有她不知道的事。
他和她成亲才多久?两个月?竟然能做成这样大的一桩事,倒真是让她不能不叹服。
但尽管她心里这样想,脸上却依然是冷冰冰的,道:“这件事凭你一人之力,定然无法做成,你哪里来的本事,让孤手底下的人都陪着你胡闹?”
顾千山却忽地笑了笑,即便被白绫遮去了半张脸,也能看出他的灿烂。
“我是长公主的驸马。”他平静道,“长公主也说过,后院的事都归我处置。那府里除了你,自然是我说话最管用,我告诉管事,此事不可事先透露给你知道,若有事我一力承担,管事他不敢拦我。”
秦舒窈对他这一副胸有成竹,笃定从容的模样,向来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整个公主府上下都知道,长公主从未对男子动过心,从前豢养的那些男宠,不过是当做漂亮玩物的,本质和好看的猫儿狗儿也没有什么分别,或许是对这位算命的顾先生感到格外新奇些,一时有趣,给了他一个驸马的名分,但这也不代表任何东西。
驸马,连个官阶都不是,今天多喜欢你两分,便给你,明天不喜欢了,也可以和离,或者依长公主的性子,让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消失,也是极简单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却好像只有顾千山不知道。
他与她成亲,好像是专为了和她对着干的,非但不怕她,敢挑战她,如今仗着驸马的身份做了这样的事,还能大大方方地当着她的面说出来,简直像是天经地义一样。
岂有此理。
要是换做真正的大梁长公主,他大约已经死了八百回了。
秦舒窈轻蔑一笑,一手缓缓攀上他的肩头,将他拉近些许,“一力承担?你打算怎么担?”
她以为,顾千山无非又是那一句,长公主想要如何惩戒,绝无二话。
一回生二回熟,她上回被噎得够呛,这一回有了心理准备,后面就大可以有套路等着他。
不料,顾千山却忽然沉默了,任由她扳着他的肩膀,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牵了一牵唇角,“或是下狱,或是私下用刑,长公主消气就好。”
“……”
秦舒窈也数不清,这是自己今日第几次有吐血的冲动。
她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瞪着眼前的人,这人却感受不到,只安静地面向她,唇角那一抹极淡的笑意也没有落下去。
他鬓边两缕碎发正好落在缚目的白绫上,显得格外萧索而……戳得人心一动。
秦舒窈感觉肺都快气炸了。
这是哪里来的与众不同的脑回路啊?
她气得险些手一松,将这人丢回车厢后壁上去,内心既好笑又憋闷,忍不住闭了闭眼,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着实没有明白,这人是怎么想到这一点上去的。
这会儿才知道她这个长公主可怕吗?早干什么去了?
顾千山听得她叹气声,神情微微怔忡,还没来得及有进一步反应,却忽然感到面前温热气息骤然贴近,几乎就靠在他的鼻尖上说话。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秦舒窈低声道。
眼前人极轻地抿了一下唇角。
只有这时候,才能看出他仿佛波澜不惊的外表底下,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紧张。要不然,简直活像个假人一样了。
秦舒窈此刻的姿势,几乎是趴在他的胸前,微仰着头,注视着他。
顾千山的眉眼都被白绫遮去,看不清更多的喜怒。
她忽然觉得很不高兴。
虽然他现在这个模样,看起来也好像谪仙一般,但他解下白绫,露出眉眼的时候,才真正是天底下最高超的画师,也画不出来这样的人。
他尽管看不见,眼睛却也是有情绪的,紧张无措的时候,双眼会透着一种幼童般的茫然,睫毛很长,止不住地轻轻颤抖,影子落在眼下,脆弱,却又好看得紧。
而此刻她看不见这个场面,就难免很无趣。
“你今天怎么又蒙眼睛了?”她问。
她记得,自从在新婚之夜被她不慎碰掉了那一道红绸之后,他就再没有遮过眼睛,每日在府中皆是如此,时至今日,她几乎已经快忘了他当初是这个模样了,今天陡然看见,还真有些不习惯。
顾千山显然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岔到这样一句,不由愣了愣神,才轻声答:“出门在外,我眼盲不好看,会给你丢脸。”
“……”
秦舒窈的心陡然一颤,忽然像被人狠狠揪在手里,生疼。
猛地有一阵酸意涌上眼底,她强忍过一波,后面却仍有,她咬紧牙关,屏住呼吸,才勉强没有让吸鼻子的动静露出破绽。
眼前的人仍旧安静,好像方才说的话就是一句寻常道理。
去他的,忍不下去了。
秦舒窈心一横,忽然伸手探到这人脑后,指尖一挑,白绫立刻松开,被她干脆利落一把拽下。
“啊……”顾千山本能地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终于现出几许惊慌,“长公主?”
秦舒窈将白绫扔到马车的角落里,瞪着他,凶巴巴的:“往后都不许遮,别让孤再看见这破东西。”
“这……”
顾千山刚迟疑着开口,就被不由分说打断。
“孤喜欢看,不许不让孤看。”
眼前人的脸显然可见地迅速红起来,一双眼睛直视着秦舒窈,里面却没有她的影子,干净得像白雪地,又像遥远的黯淡星辰。
睫毛微微颤抖,正是她刚才想看的样子。
“长公主,”他仍在负隅顽抗,“我的眼睛真的……”
身子却骤然被人抱住,猝不及防地被拥进一片温暖里,惊得他立刻闭了嘴,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秦舒窈似乎很满意他的识相,低声笑了一笑:“孤说的话,你最好别怀疑。”
然后,他就感到那片暖意越发逼近,向着他的唇齿间袭来。
分明不是第一次,他却陡然感到口干舌燥,脸烫得像要烧起来,又无从躲避,脑海里竟然只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这是在马车上,有违礼制。
他慌忙中脱口而出:“长公主还没有罚我。”
秦舒窈动作一顿,再度用匪夷所思的目光审视他。
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还能惦记着这事,怎么,他很期待被她处置吗?是喜欢被杖责,还是更喜欢丢命?
“罚?”她勾起嘴角笑了笑,指尖从他的下巴轻轻划过,满意地看见这人的身子紧绷了起来,“这不是正在罚吗?”
眼前人被她压在车厢角落,双手环抱着,却像个木头人一样,连手都不知道刚往哪里放。
秦舒窈就在心底叹道,果然是修道修傻了,偏偏他既勾人而不自知,又不懂得该做什么,真是撩于无形最致命。
但是不给他把这件事解释明白了,她还真有点怕他心里一直惦记着。
她终究是叹了一口气安慰:“你是孤的驸马,府里的事你说了算,银钱随你用,下人任你使唤,你愿意把那些人放出府去,是让他们回家,帮他们谋生,有心行善也好,或者只是不喜欢他们,不想看见他们,都没有关系,孤说明白了没有?”
顾千山神情似乎是错愕,缓缓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懂了她的意思没有。
“那就别耽误孤罚你了。”秦舒窈轻笑一声,“新账旧账一起算吧,你先前在军营门口不是说,最好不要在那里,那如今这里总可以了吧?”
“……”
她没有管眼前人有多震惊,稳稳搂住他,俯身贴上他的双唇,缓缓侵入,唇齿缱绻。
真是的,亲一下自己的驸马,还得先说那一通有的没的,她心中愤愤。
但是,该罚的怎么能放过呢?
第26章 第 26 章 醉酒耍流氓。(入V三合……
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前, 桃夭小心打量着车上下来的两个人。
驸马眼睛上的白绫竟然不见了,脸上通红,鬓发还有些许散乱, 长公主倒是神色如常, 只是细看之下, 脸上写着一股志得意满的气息。
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 心道, 莫非长公主这是把人给……
抬头对上秦舒窈的视线, 又慌忙低下去, 分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却跟着也开始脸红起来。
没想到长公主还有这样的喜好,不过细想起来也是,殿下她什么俊美男子没见过, 从前府里养着几十个的时候,大约寻常情形已经引不起她的兴致了, 但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门帘一放, 那的确是别有意趣。
她不由庆幸,长公主待她还是好的, 前头还着意将她支使到另一辆马车上去, 这若是要她在旁侍奉,眼睛该往哪里摆呢。
不仅如此,她心里甚至还相当的高兴。她就说嘛, 虽然长公主平日里待驸马脾气不好,有时候显得驸马挺可怜的,但她总觉得,长公主对驸马其实是有情意的。
如今这可算是坐实了。
而且, 府里的下人私下里都说,长公主遇见驸马后,性情较从前似乎和气了一些,尤其是面对驸马的时候,虽然有时依然凶蛮,但明里暗里迁就驸马也不作假。
他们俩趁早更进一步,也是好事,说不定长公主往后真的可以转了性子,那不论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还是宫里的各位主子,都能松一口气了。
秦舒窈见这小丫头面带喜色,却也不知道她在高兴些什么,只扭头向顾千山道:“孤回房换一身衣服,等会儿一起吃晚饭吧。”
顾千山脸上红意未消,声音倒还平静,如常应了一声,便各自离去。
一路回到屋里,秦舒窈一屁股坐到床上,就道:“好热,桃夭去泡一壶茶来。”
桃夭赶紧答应着去烧热水,秦舒窈倚在床头,只觉得这初夏的天气里在外面逛了一整天,着实有些冒汗,一边用轻罗小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一边想,要是在她自己的世界此刻已经喝上冰可乐了,在这儿大热天里还得喝热茶,造孽啊。
刚悠闲了没一会儿,桃夭提着壶进来了,只是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方才的喜色荡然无存,反而透着为难,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
看着她动作略微迟疑,往茶壶里添茶倒水,秦舒窈忍不住问:“怎么了?”
“啊?没事,也没什么大事。”桃夭笑容有些僵硬,手一抖,茶叶都快洒到壶外面去了。
秦舒窈心情正好,也想不出有什么事,能值得她转眼之间怕成这样,就道:“有事就说。”
“长公主……”
“吞吞吐吐的可不招人待见啊。”
桃夭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低声道:“刚才奴婢出去要热水,遇见管事,说是宫里报信儿的人来过了,说……说皇后生了,是小皇子,母子平安。”
“哦。”秦舒窈点了点头,缓缓应了一声,“这是好事啊。”
桃夭远远地站在桌边,期期艾艾地看着她,神情有些难言。
秦舒窈怔了一下,才从桃夭的眼神里,渐渐明白过来她在想些什么,恍然有些愣神。
她前段日子,那样费尽心力地想要害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桃夭大约是以为,她对这件事执念极深,对皇家恨之入骨,所以如今听说皇后生产,母子平安,支支吾吾地不敢告诉她,以免触了她的心情,惹她发怒。
是啊,她前阵子那样处心积虑,两次谋划下手,还打算嫁祸淑妃,看起来的确是恨极了的样子吧。
但是,她没法告诉桃夭,实情不是这样的,她并不是真的愿意做一个恶人,她不恨皇家,更不恨那个无辜的孩子,她只是想回家而已。
甚至此刻她听闻那个孩子平安降生了,心底里竟然有一点……解脱。
然而见她神情变化,桃夭的心里却想岔了,眉毛一蹙,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她面前,神情凄楚。
“长公主不要动气,奴婢知道长公主心里不舒畅。”她情真意切,“咱们这次没能成功,往后还有别的机会。”
秦舒窈低头看着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什么机会?覆灭大梁朝的机会吗?这小丫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桃夭却咬了咬下唇,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不论长公主想做什么,奴婢都会陪在长公主身边,替您去做您想要做的事,只要……只要长公主能开心。”
“……”
这小丫头,竟然对原身忠心耿耿到这个地步吗?
哪怕自己要做的,是国破家亡,所有人都落不到好下场的事,她也愿意跟随到底?
真是的,年纪轻轻,能不能明辨一点是非。
秦舒窈心里大摇其头,眼眶却忽然有一点湿润。
开心吗?不,做这样的事,她没有一刻是开心的。
她回想了一下,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自己究竟有什么时候是真正开心的呢?不是借着长公主的身份,去各处耀武扬威的时候,也不是锦衣玉食沉湎富贵乡,四周下人百依百顺尽心侍奉的时候,而是……
是刚才在马车上,亲顾千山的时候。
好像只有这时候,她才能短暂地忘记要回家,忘记要去兴风作浪,推翻这个王朝,而是只想逗一逗眼前人,然后借着施以惩戒的名义,轻轻地吻下去。
他的嘴唇好软,有淡淡的清香,亲起来好舒服。
会让她一瞬间恍惚,如果她什么也不用想,只需要在这一方小天地里,过好自己的日子,做能让自己开心的事,该多好。
“长公主,您别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