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多大,在父母面前,孩子永远都是孩子。
她一直以为这是一句再温暖不过的话了,但此刻,她只觉得。
这是一道天堑。
拖着行李,康以柠上了车,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蒙蒙细雨。
透过车窗,她能看见贺宁和康泽在争吵。
明明那么剑拔弩张,却又颓丧得,像是每个人都背了千斤在身上。
距离不算太远,隐隐传来的只言片语让康以柠拼凑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就在今天下午,贺宁闹过病房离开之后,康至谦打了一个长途电话给外公。
话里话外都指着贺宁和康以柠谩骂,用词狠毒难听,当即外公就气到晕厥。
舅舅贺昭回到家,看到老人摔倒在地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开车把人送到医院急救。
好在他回去的时间早,这才没有发生大事。
只是老人身体本身就不好,这段时间又劳心劳力,一直到凌晨才苏醒。
听了他讲述,贺昭当即气得恨不得飞到榕城和康泽打一架。
原本立马就想打电话给贺宁询问,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外婆忽然病情恶化,医生又连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一直拖到现在才有口喘气的时间,贺宁也就才刚知道。
漆黑天幕下两束远光灯照得很远,高速公路上斜飘着交织雨丝悄然无声,车内同样一片死寂。
或许是因为吵不出结果觉得累了,也或许是因为康泽在开车不能影响心情,贺宁从上车以后就一直看着窗外,没有继续和他争执。
路过休息处贺宁提出和康泽换着开,他也没同意。
五个多小时的车程漫长而尴尬,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笔直长路,康以柠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是被贺宁叫醒的。
松城的天气比榕城要冷很多,肥厚的云层遮住了所有的阳光,干燥的冷风刮在脸上如刀锋狠辣。
康以柠下了车,发现已经到了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三人沉默地上了电梯,进病房的时候,贺昭正在喂外公喝水。
见到他们的那一瞬,贺昭明显愣了一下,同样满是疲倦的脸上顿时暴起怒容,压抑不住的咆哮从喉间涌出。
“你来干什么?”
康泽站在门边,像个失败者一般低了头,“对不起,这里面有误会,我可以解释。”
大概所有的孩子都舍不得看自己父母如此卑微的一面。
康以柠无声地红了眼圈,一步一步,慢慢地退开了这个,让她心疼到窒息的地方。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我们不止这样
外婆是在第二天下午离开的。
枯瘦了很久的人忽然有了精气神, 淡色的眼球慢慢移动着,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的时间都很长, 像是要把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刻在心里,不能忘记。
康以柠站在床尾,刺疼的眼睛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掉眼泪。
所有的坏事像是都集中到了这短短的一个星期里,超出了她所能思考承受的范围。除了哭,没有别的能做。
“柠柠。”低柔缓慢的声调一如既往,却不怎么能听见声音。
外婆微抬了手,康以柠赶紧上去握住,犹如枯枝的一把。
“不哭了, 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哭起来太可惜了,笑着多好呀。”
外婆躺在病床上,眼神温柔而不舍。
虽然没有力气, 也很痛苦, 但她依旧靠着最后一点爱人的心, 努力把话说完。
“外婆活到这么大岁数, 该干的事情都干完了,想看到的也都看到了, 不必为外婆伤心, 只要你好好学习,好好长大, 以后把外孙女婿带来给外婆看看,就好了。”
康以柠拼命点头,喉咙里的滞涩感犹如卡了块骨头, 却还是努力地想让外婆再听一听她的声音。
“我..我会好好,学习,好好听, 听话的,外婆。”
外婆拉了拉唇角,像是想笑,手指在康以柠掌心里虚虚一握,“好孩子。”
接下来的时间里,外婆喊了所有人的名字,就像是一段段简短的告别词,承载着她在此之后,所有力所不及的牵挂和期盼。
贺宁是最后一个。
面对这个看似温和实则倔强的大女儿,外婆所有的担忧都藏在了笑眼里,“你就是最不省心的了。”
慢慢地看了一眼康泽,外婆轻轻地叹了口气,“两个人过日子不容易,有什么事好好商量,不要任性。这么大人了,以后我管不到你了,要好好走好每一步。”
虽然大家心照不宣地瞒着外婆康家发生的事情,但老太太耳聪目明了一辈子,到最后一刻都想劝解家人和睦。
最能体会老人心情的贺宁在这一刻,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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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康以柠第一次面对离别。
在这样不安且混乱的情况下,她以为自己会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却因为外婆最终的那几句话而坚强了许多。
外公外婆几十年感情伉俪情深,外婆去世以后外公悲恸欲绝,贺宁也几乎崩溃。
贺昭常年不在国内,很多方面都已经脱节,最后还是康泽一手操办的后事。
贺宁虽然对他还是冷冰冰的没一点往日的样子,稍有不顺也总是能发好大的脾气,但好歹也没再提要赶他离开。
尘埃落定之后,康泽人瘦了一圈,也愈发沉默寡言。
贺宁不放心外公一个人生活在松城,想把老人接到榕城一起生活。但外公说什么都不愿意去,只想一个人清净地待在松城养老。
贺宁劝了好几次都得不到肯定答案,只能作罢。
贺昭回了国外,康泽也早该回去上班,却不知缘由地一直拖着,没有走。开学的日子近在眼前,一家三口坐上车,依旧由康泽开回了榕城。
接下来的日子不算好也不算坏。
父母的关系既没有缓和也没有冲突,康家也完全了无音讯,表面上看似乎风平浪静,但总有一股风雨欲来的阴翳感。
秦可宝知道康以柠外婆去世心情不好,每天都变着法儿地讲笑话做蠢事逗她开心。
温语的老段子依旧发着,就连吴颂,都会红着脸问她要不要打游戏。
康以柠笑着,眼神却一点点黯淡下去。
就在她以为日子将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的时候,某个天气很好的周六下午,坐在客厅里的贺宁忽然叫住了下来倒水喝的康以柠。
“过来陪妈妈坐坐吧?”
康以柠抓着杯子的手一紧,即将窥得真相的预感令她忐忑,却并不想跑。
依言坐在了贺宁身边,却久久没听到声音。
所有人都知道沟通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但就像康以柠之前想过的那样,家里的事情盘根错节犹如带刺的荆棘。
要把它一点一点掰出来说清楚,把自己的伤口,自己的想法如实地告诉别人,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知道贺宁的难处,也想说算了,抬头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却被她眼睛里的伤心所刺痛。
这一眼就像是一个催促信号。
贺宁回过神,“我知道你奶奶跟说了很多不好的话,妈妈这段时间情绪不好,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去说这件事,让你难过了这么些天,妈妈先跟你道个歉。”
“……”
“对不起,柠柠。”
那三个字的重量犹若千斤,康以柠心口一疼,鼻尖泛酸。
“关于那个孩子,是妈妈和他没有缘分,和你没有关系的。”贺宁悄无声息地吸了口气,喃喃道,“真的要怪,只能怪我自己。”
“……”
“那个时候家里才刚有起色还不算很好,你爸天天在外面跑工程,我怀着孕带着你,辛苦是辛苦,但一个人其实过得挺好的。”
这是贺宁第一次提起过去,康以柠听得很认真。
“后来月份慢慢大了,照B超说是个男孩,你奶奶听了就说要来照顾我,我那时候也不懂事,以为她是真心的,就同意了。”
“结果她带着康裕来我们家,老是抢你东西欺负你,你天天都哭都不开心..原本没打算那么早就送你去上学的,但也没办法,我就想着先把你送去一段时间。”
贺宁说,“可是你一去就会跟别的小朋友玩游戏唱歌跳舞,老师都夸你大方聪明,我看你那么高兴,就想让你一直都高兴..”
康以柠低了头,难过到发不出声音,“我知道。”
“因为你奶奶觉得这学上了没有用,纯粹是乱花钱,心情不好所以一直不肯帮我去接你,家里的家务也不肯帮忙了。”
“……”
“我每天忙着洗衣做饭,体力跟不上,又刚好遇到你陈悠阿姨没空,我自己去接你的时候没注意,出了车祸。”
完全没想到是这种结果的康以柠愣住,嘴唇张了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所以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和那个孩子没有缘分,出去被车撞到,他就没有了。”
许是怕康以柠觉得难受,贺宁全程都说得很平静,只有在提到一些残忍字眼时,才会无法控制地抖了声线,停顿两秒。
可康以柠并没觉得轻松多少。
这件事从整体上来看,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作为当时只有两岁的她也真的很无辜。
但或许是这段时间噩梦做多了,康以柠还是觉得,如果不是为了要去接她,如果她不是个女孩,这么多年,贺宁是不是就不用过得这么辛苦?
而贺宁又有没有,偷偷地想过,如果那个孩子还在的话,是不是会比她优秀得多?
好半天之后。
康以柠听到自己轻声问,“你们,怪我吗?”
贺宁:“……”
若是真的要挑一个词来形容此刻的感受,贺宁觉得只有心如刀割这四个字,能表达万一。
这么久以来,贺宁一直不准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就是怕有一天会听见这句话,怕她的孩子要背负着这么沉重的担子往前走。
“真的,”贺宁深吸口气,“从来没有。”
伸手摸了摸康以柠的脸,贺宁微抖的指尖终究还是碰到了她额上那道疤。就像是碰到了十五年前,还躺在病床上头包着纱布的小康以柠。
那个第一眼看见她就笑了的,给了她莫大力量的小康以柠。
“妈妈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怨恨谁,不满谁,恩怨都是大人自己的,你的路还很长,这些情绪太重,妈妈只希望你能走得轻松一点,过你自己的人生就很好了。”
“柠柠,”贺宁终究是没忍住眼泪,“妈妈很抱歉,但妈妈一直都没变。”
***
吃过晚饭后,康泽出门扔垃圾,贺宁洗完碗刚出来,门铃忽然响了。
走过去开门,江询戴着顶鸭舌帽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大袋子的鸭脖鸡爪和奶茶,活像个送外卖的。
“小询,怎么又提这么多东西?”贺宁把人拉进来,“吃饭了吗?”
因为康以柠这段时间瘦了很多,江询过来找她投食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乖巧地点点头,江询说,“我妈让你有空过去跟她一起看电影,她买了红酒。”
交代完陈悠吩咐他的事情,江询轻晃了下手里的袋子,“分你们点鸡爪吗?”
贺宁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吃你们这些小孩的东西,柠柠在楼上,你上去找她吧。”
江询:“好。”
熟门熟路地敲了康以柠的房间,这回却没等到她来开门。
康以柠的声音像是在房间的角落,还有点闷,“开门,我现在出不去。”
江询想着她总不能是自己把自己缠在被子里解不开,依言打开门。直到看清眼前的场景,才知道她这个出不来是个什么意思。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狼藉,说是被龙卷风刮过都没人怀疑。
所有的柜子和抽屉都开着,地上散乱地扔着书本试卷和白纸,她本人就蹲在书桌旁的一个柜子前。
整整齐齐的三摞书像堡垒一样把她围在中间,乍一看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江询:“你在干什么?”
“你来啦,”康以柠弯着腰从柜子里又搬出几本书,伸手拍了拍上面的木屑,“你先坐着等我一会儿,我把这整理一下。”
江询捡起几张被空调吹到门口的卷子,进来以后随手关上门,又问了一遍,“整理书干什么?”
“没什么,突然想通了而已。”
康以柠坐在地上,知道江询在看也没回头,语气稀松平常甚至还带了些自嘲似的轻快。
“就是忽然觉得我奶奶骂的那些话,也不算全错吧。”
她一边翻着那些崭新的书一边道,“从以前开始我就仗着我妈保护我,我爸会挣钱,每天混吃等死得过且过。都马上成年了,除了长得还算可以以外一无是处,有什么资格觉得不服气。”
“……”
“别人给的终究是别人给的,就算是父母,也一样。”
康以柠停了手,尚未平复的心情推着她不停地往外倒着想法,好像只要说出来了,就能实现。
“别人不会因为我爸挣了很多钱而觉得我牛逼,也不会因为我妈替我遮挡了风雨觉得我牛逼,能让我牛逼的,只有我自己。”
江询一直没出声,康以柠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什么想法。只觉得,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能够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这些日子我听了太多的安慰了,每个人都告诉我现在是暂时的,以后就会好的,可是要怎么好,能好成什么样谁都没说,因为他们也不知道。”
“……”
“我自己这段时间也想了很多,感觉这辈子思维都没这么活跃过,但我也还是想不出来,究竟得是多好的未来才值得我辛苦的这两个月啊..”
她笑起来,发出的声音却充满了失落,“想不出来,所以只能用时间去推了。”
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反省过去,思考未来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