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着那声音看去,却看到镇国公夫人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的指着桌子上的汤碗:“手!汤里有手——”
别说是旁人没听懂她的意思了,就连镇国公也是一脸迷茫,镇国公夫人连爬带滚的掀翻了桌子:“拿走,快拿走……”
要说她那一声尖叫丢尽了镇国公的颜面,这掀桌子的举动就是对晋国皇室的大不敬。
镇国公铁黑着一张脸,正要让人将她拖下去,却看到那洒在地上的西湖莼菜汤里,咕噜噜的滚出一小节血淋淋的手指头。
不光是他看见了,前去收拾地面的宫女和太监,也都看见了。
镇国公脸色微变,上前拾起手指头:“这……”
众人的视线皆停留在镇国公掌间的手指头上,唯有司徒声瞳孔蓦地一紧,执起银匙搅动起面前的汤碗来。
他薄唇抿成一道线,似乎已经忘记了呼吸,只记得在心底一遍遍祈祷,不要有,汤里什么都不要有。
可不管他如何祈祷,他还是在自己的汤碗里,发现了一节血肉模糊的手指。
这是一节小拇指,指甲修的整齐圆润,指腹上布着薄薄的茧子,还有一道弯月状的伤疤。
这伤疤,是陆想喝醉了酒,拿着酒壶在他家房顶上跳贵妃醉酒,结果不慎踩滑摔了下去,被砸碎的酒壶碎片割伤了手。
当时小拇指止不住的流血,陆想以为自己手指头保不住了,在他面前哭的跟孙子似的,说没有手指头就娶不到媳妇了。
他因为这事嘲笑了陆想很久,即便过了好几年想起来,他也依旧觉得好笑。
可现在,他看着这节手指头,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陆想已经失踪数日,原本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如今连陆想的断指都被送到他面前了,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司徒声攥住银匙的手指抖如糠筛,指尖因太过用力微微泛白,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突然抽空,连抬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的如此艰难。
他将那汤碗里的小拇指捞了出来,歪着脑袋看向司徒岚,眸底隐隐显出一抹猩红:“你们,杀了陆想?”
司徒岚眸色漆黑幽深,唇角依旧在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给你机会报仇。”
他捻起琉璃盏里的银刀,放在骨节削瘦的指间细细把玩,随着‘啷当’一声,那把银刀被扔在了司徒声面前:“杀了我。”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就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一般。
下一瞬,那银刀的刃面便抵在了司徒岚的颈间,刀刃紧紧贴着他的动脉,甚至连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司徒声咬紧牙关,一字一顿的从齿间挤出来:“你以为我不敢么?”
司徒岚轻笑一声,眸中毫无畏惧:“那就动手吧。”
他攥住银刀的手臂在发颤,脊背紧紧绷住,像是一道含蓄待发的弓箭。
动手,动手啊
随着一声悠远响亮的哨声,银刀从指缝间缓缓坠落。
那哨声代表着刘袤已经救出了林瑟瑟,更是代表着他无需再隐忍下去,可以拼死一搏的暗号。
司徒声阖上双眸,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你说的对,我杀不了你。”
“但我会杀了太上皇,将他做成人棍放在你的床前,让你日夜与他相对,用你后半生的痛苦,为那些因你而枉死的亡魂赎罪。”
他话音落下,身着戎装的陆父,便手持方天画戟,率着一众晋国将士从保和殿外冲了进来。
不过眨眼之间,他们已经将整个保和殿都紧紧包围了起来。
皇帝怔愣一瞬,随即拍案而起,怒气冲冲道:“你们想干什么?莫不是想要造反——”
司徒声倏地站起身来,从陆父手中接过雁翎刀。
刺骨冷风从殿外呼啸而入,没有人看清楚他的动作,只隐约感觉到一道寒气掠过,当他们回过神来时,那泛着凛凛杀气的雁翎刀,已经架在了太上皇的颈间。
“燕成帝,四年前燕国率兵突袭晋国,一连攻破荆州、连州两座城池,令我父亲司徒霍背负上叛国之名。”
司徒声强忍想要一刀砍断太上皇头颅的冲动,望着燕成帝冷声道:“有传闻燕国攻破两城,是因为我父亲叛国通敌,为燕国送去了晋国两城的布防图。”
“更有甚者,道我父亲与你燕国联手,是为借燕国之力,在晋国造反谋逆。”
“今日我司徒声,便要替家父和将军府一百多口冤死的亡魂,问一问燕成帝,真相是否如传闻所言?”
他说话之时,似乎是注入了两分内力,令整个保和殿内都回荡着他铿锵有力的声音。
晋国臣子们皆怔愣失神,任是谁也没有想到,在晋国前朝后宫叱咤风云的九千岁,竟然就是那个失踪在火海里的司徒家嫡次子。
要知道,司徒声乃少年英雄,他赤胆忠心,骁勇善战,几年之间立下战功累累,曾被百姓们誉为晋国守护神。
可就是这样一个家喻户晓的英雄,在短短四年内,却成了视人命如草芥的奸佞之臣,甚至扰乱朝纲,诛杀忠臣,沦为人人惧怕的九千岁。
他们心下感慨万分,都忍不住将视线落在了沉默不语的燕成帝身上。
燕成帝在位十几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但被卷进这种朝廷内乱和私人恩怨中,还是令他头疼不已。
四年前的那一战,是八皇子率兵所为。
八皇子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此人野心不小,可实力不够,总想着打仗立功,却只会纸上谈兵,根本听不进旁人的意见。
打过几次败仗后,燕国将军叫苦连天,百官上奏要求他处置八皇子。
可到底是亲弟弟,又不能打杀了去,他便只好收了八皇子的虎符,象征性的处罚了一番。
八皇子被撤掉了实权,挂着副将的官职留在了军营,但八皇子一直都不怎么老实,总是试图煽动燕国将军四处征战。
燕国将军有自己的原则和分寸,自然不会听信八皇子的谬言,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八皇子的小心思。
直到四年前,八皇子突然偷袭晋国,竟自己率兵攻破晋国两座城池。
那一战燕国将军并未参与其中,因此他并不知晓其中的细枝末节。
只是在庆功宴上,八皇子酒后失言,曾提起过有贵人相助,给他送过荆州和连州两城的布防图。
他还以为是八皇子在胡言乱语,毕竟每个国家城池的布防图,唯有帝王和城主手中会有。
有时候将军打仗要用这座城池的布防图,便要先经过帝王的允许,才能从城主手中获取这份布防图。
也就是说,如果那布防图是别人送给八皇子的,那么能做到如此的人,只有晋国君主,荆州和连州的城主,又或是打仗要用到布防图的晋国将军。
如今听司徒声这样说,看来似乎确有其事,可他并不清楚那布防图是谁送的,也一点都不想掺和晋国朝堂上的恩怨里。
说是这样说,他现在身在晋国之地,想要完全置身事外,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燕成帝斟酌一番,谨慎开口道:“当年荆州连州之战,乃是蜀王率兵攻打。虽不知那布防图之事是真是假,但借燕国之力谋逆造反,这确实是无中生有的谣言。”
身为一国君王,即便是在危机之时,在众人面前也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
燕成帝这话,算是给司徒将军洗清了谋逆造反的罪名,但那布防图之事,却还是没有说清楚。
许是担心司徒声一时冲动,再伤害了他的妻女,燕成帝又补充一句:“朕今日来此,只为认亲,待朕回燕国之后,自会向蜀王问清事实,命燕国使者前来公布当年的真相。”
这话燕成帝说的诚心诚意,但也难免有一丝应付之意。
司徒声把刀架在太上皇脖子上,这可是当众弑君谋逆,许是等不到真相公之于众的那一日,他便已经被车裂腰斩,株连九族。
即便如此,燕成帝答应调查真相,便会说到做到。
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司徒声也没有再为难燕成帝,他将晦暗的眸光,移到了太上皇颈间。
雁翎刀掠风而起,泛起凛凛寒光的刀刃,清晰映出了他眸底的猩红之色。
在那刀刃落下的一瞬间,殿内同时响起两声低喝:“住手——”
那声音一道来自宝乐公主,一道来自林瑟瑟。
第83章 、八十三个皇后
即便两人在紧要关头喊了停,但司徒声挥出的雁翎刀用了八、九成的内力,刀刃带起的冷风都掺杂着肃杀之气,又怎能是想停就停的?
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殷红刺目的鲜血从颈间喷涌而出,一颗戴着冕旒的头颅咕噜噜滚了下去,那死不瞑目的双眸瞪得狰狞。
失去头颅的皇帝,直挺挺的从龙椅向下栽去,黏稠的血液浸透了明黄色的龙袍,泛出一抹悲凉之色。
任是谁也没有想到,太上皇会在那生死关头,将坐在他身旁的皇帝拉去挡刀。
一片死寂的殿内,倏地响起嘈杂的哭喊声,其中夹杂着臣子们充满悲戚的呐喊:“完了!晋国要完了啊——”
手执雁翎刀的司徒声,望着滚落在地上的头颅,神色怔愣一瞬。
旁人都没有看仔细,唯有他看的清清楚楚,太上皇拉皇帝挡刀,并不是情急之下,身体做出来的本能反应。
皇帝虽然挨着太上皇坐,但两人之间到底还是有段距离,想要在一瞬间将皇帝拉过来挡刀,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就是说,太上皇在他挥刀之前,就已经将手伸过去拉皇帝了。
所以太上皇早已料到他会被断指激怒,又或者可以说,那汤里的断指,就是太上皇为了激怒他而放进去的。
原来太上皇大费周章,设下一层层圈套,为的不过就是借他之手,杀掉皇帝这个挡路石,以便司徒岚名正言顺的登基继位罢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没想到太上皇却是连个畜生都不如。
不等太上皇开口,司徒声便阴沉着一张脸,将雁翎刀再次架在了太上皇的颈间:“方才算你命大,我看这次谁能救你。”
太上皇叩住酒觥的指尖微拢,不以为意的笑道:“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若寡人死了,赢妤也会死吗?”
司徒声眸色微滞,僵硬的转过头去。
他想从宝乐公主眸中得到一丝否定,可她青白交加的面色,却像是默认了太上皇的话。
就在他怔神之时,纯嫔却是不顾燕成帝的阻拦,跌跌撞撞的冲到了大殿之上:“嬴珰,嬴珰——”
她一边喊着皇帝的名讳,一边抱住沾满泥土的头颅,红着眼睛对太上皇吼道:“他是你唯一的子嗣,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太上皇挑唇笑道:“你不说,寡人倒是忘了。”
“寡人近日才知晓,嬴珰乃太后与后宫一太医偷欢所得,并非是寡人亲生血脉。”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如今燕成帝还在保和殿上,太上皇却毫不避讳,直接将皇帝的身世捅了出来。
没想到这好好的认亲宴,竟成了晋国皇帝的丧命之地。
燕成帝直觉不妙,连忙上前扶住纯嫔,对着太上皇道:“今日叨扰已久,朕便携妻女先行一步,多谢晋元帝盛情款待。”
“别急着走。”
太上皇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唇角勾起凉凉的笑意:“你带个赝品回去,却将亲生血脉置之不顾,寡人瞧着也是于心不忍。”
燕成帝怔了怔:“晋元帝何出此言?”
他微抬下颌,眸色略显漫不经心:“你看看你身后。”
燕成帝闻言,侧头看向身后,原本正要问出口的疑惑,却在视线不经意落在林瑟瑟身上后,卡在了喉咙里。
她一袭绿裙衬的肌肤雪白,那一双罥烟眉似蹙非蹙,贝齿轻咬唇瓣,鬓间的步摇左右轻颤,却是与燕后年轻时有三五分的相像。
燕成帝瞳孔蓦地一紧:“你是……”
林瑟瑟有些无奈,她其实不太想和燕成帝认亲。
燕成帝肯定不会让自己的亲生骨肉流落在外,也就是说,就算她不愿意去燕国,他也会将她强行带走。
这还不是最令人头疼的,她喜欢的人是司徒声,但司徒声是个宦官。
即便燕成帝愿意尊重她的意愿,让她可以自由选择婚配,也绝对不可能放任她和一个宦官成婚。
那燕国长公主的身份,对她来说,很有可能会成为禁锢她的枷锁。
所以当她被刘袤救出来后,她原本是不准备来保和殿的。
但就在她从景阳宫离开时,她看见岁水一瘸一拐的步伐,突然想起了司徒声在普陀寺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那日是岁水留了信,告诉他太后被司徒岚藏在普陀寺钟楼里,他才知道她自己一个人跑到山顶上救岁山去了。
她一直都有些疑惑,司徒岚把太后藏在哪里,岁水是如何知道的?
先不说岁水为了扮演假太后,一连几日都在太后房中闭门不出,便是岁水无意间得知了这件事,那岁水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反而去给司徒声留信?
她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困惑,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岁水压根就不知道那封信的事情。
岁水不知道那封信,但司徒声却说是岁水留信告诉了他太后藏身何处。
如果司徒声和岁水说的都是真的,那就是有人借着岁水的名义,给司徒声留了信。
可太后是被司徒岚关起来的,除了司徒岚以外,并没有其他人知道太后的藏身之地。
也就是说,那封信可能是司徒岚留下的。
那日司徒岚答应她把太后藏在山顶的祈福台下,当她把岁水假扮的太后踹下去,却发现祈福台下没有人,害得她差点被皇帝砍死。
但司徒岚私底下又借着岁水的名义,给司徒声留信,让他带着真太后赶到山顶,从皇帝手下救了她。
事后她只是质问他,是不是想借着皇帝之手铲除她,他便将一切和盘托出,甚至最后还要将她推下悬崖,说是要以绝后患。
如果他根本就没想杀她,那他拽着她往断崖走,是做给谁看的?
是太上皇,还是……司徒声?
若是做给司徒声看的,那便说明司徒岚早就知道司徒声躲在一旁偷听,而他跟她说过的那些话,也都是说给司徒声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