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的身子再用几个月药引想必就已经好了,姜朔也即将封王,她那时再请旨离京,想必也水到渠成。
都说游人只合江南老,她一时便有些呆滞,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对沈之言说过的话。
“我带你去江南好不好?”
当时她唯恐他再醒不来,便许了这一诺,想来他也该是忘了吧。
她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涩然,随即苦笑一声,继续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这一日,姜妙府中突然收到了一个帖子。
帖子上烫金云纹,十分华贵,姜妙打开一看,一时有些意外。
是明嘉郡主派人送来的。
红叶也有些奇怪,隆寿长公主虽是公主的姑母,可两座府邸其实并不亲近,公主和明嘉郡主交集也不多,缘何会收到她的帖子?
姜妙虽也有些疑惑,但转而想到最近的流言,突然便有些明白过来。
她将帖子按在手下,道:“去备马吧。”
马车一路穿过闹市停在了摘星楼门前,姜妙一进摘星楼,便被引进了二楼包厢。
“皇表姐!”
明嘉郡主本名季萤,是隆寿长公主最小的女儿,算起来也是姜妙的表妹,今年刚刚及笄。
季萤个子不高,但面容还算清秀可人,只是自小万事被人包办周全,还从未操心过一点闲事,也未曾受过多少磨折,因此性情有些执拗。
姜妙坐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道:“你今日找我来,总不会是只想请我这个表姐喝茶叙旧吧?”
心思被人戳破一层,季萤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随后道:“自从明嘉长大后,还未曾和长乐表姐好好相处过呢。”
姜妙搁下茶盏,看向她:“说吧。”
季萤沉吟了一下,道:“表姐还记得有一次皇舅舅送给你一个风筝,萤儿特别喜欢么?”
“表姐受皇舅舅的宠,便是要什么样的风筝都是有的,所以一听我要,表姐便将那个风筝送给了萤儿。”
季萤笑起来,“这么多年,萤儿还一直记表姐这个恩情呢。”
姜妙猜到她要说什么,眸色有些晦暗,“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
季萤咬了咬唇:“我便直说了,近日听闻表姐与沈太傅之事,萤儿一直寝食难安,今日请表姐来便是想说,萤儿喜欢沈太傅,烦请表姐让与我。”
姜妙的脸色冷了下来,季萤见她目光冷冽,不由道:“天下这么多的好郎君,只不过是表姐一句话的事,况且强扭的瓜不甜,表姐何必执着,引沈太傅不喜?”
“季萤。”姜妙突然念了一声她的全名,随后冷笑道:“你有病吗?”
季萤一愣,随即脸色气得通红。然而她自小娇惯着长大,还从未受过这般言语上的委屈,一时朱唇微张,竟忘了回怼。
姜妙又道:“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要,本宫便都会给你?”
姜妙轻笑一声,心中有些酸涩,可面上不显,只握紧了搁在桌上的手。
“且不说沈太傅与本宫并无半分关系,就说感情一事,你若以一个让字来分,对他也好,对本宫也好,都是一种折辱。”
姜妙起身,用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酸涩,道:“你既喜欢他,便自己去争取,明嘉,这世间从没有让来的东西,你说本宫万物唾手可得,可本宫也不是万事都能如意。何况你并未见的有多喜欢沈太傅,只是你自小想要的都能得到,没有受过被人拒绝的挫折,心里存着气罢了。”
她起身,知道自己已经激动过了界,而且季萤那句“如此执着,引太傅不喜”正好戳中了她近期的心事,便忍住心中的钝痛感,道:“再劝你一句,就凭你这个让字,你便配不上他,他是世间最好的郎君,不是一件可以相让的货物。”
说到此,她已经有些哽咽,随后她呼出一口气:“本宫走了,你好自为之。”
季萤见姜妙离开的背影,一时有些微怔,随即咬紧牙关,捏了捏绣帕。
谁说她未必喜欢沈太傅,不过是表姐怕她跟她抢,所以想劝退她的说辞罢了。
表姐有得,她明嘉有不得?昔年那个表姐喜欢的风筝,不也被她要过来了?
半月之后圣上会举行围猎,皇帝舅舅如此疼她,再加上母亲从此说和,若能请求他赐婚,那般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郎君,未必不能是她季明嘉的。
季萤松开帕子,只吩咐了人备车,便在姜妙离开后自行回了府。
...
下马车时,姜妙已有了些许疲倦,一抬头见公主府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那车身上还是皇族的标识,不由有些诧异。
姜朔从马车中钻出来,见到姜妙,也不顾身边内侍吓得青紫的神色,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小跑到了姜妙跟前,又仔细看了一眼她的脸色,道:“阿姐,我听说你这几日病了,心中好是担心,今日下了学就请了旨来看你。”
姜妙摸摸他的头,方才在明嘉那里升起的酸涩感渐渐消失,只在心中叹了口气道:“阿姐已经大好,倒是你,近几日我没进宫看着你,你功课可有落下?”
“没有!”姜妙骄傲的昂起头,“我功课做的可好啦,还得了太傅的夸奖呢,父皇也奖了我一把小弓,说允我在围猎上和皇兄们一起打猎!”
围猎?姜妙一愣,也是,每年入夏,父皇便会率众臣去围场打猎祭天,想来日子也快到了。
姜妙不忍扫他的兴,便笑:“是么?”
“是呀!”
姜朔点点头,又献宝似的掏出一个纸袋:“太傅夸我学业精进,知道我要来看你,今日还特意早放了半个时辰,还送了我一袋糖。”
沈之言,给姜朔糖?
姜妙有些微愣,见姜朔打开了袋子,从里面拈出一颗糖。
“阿姐你吃,是宫里没有的味道哦!”
少年将手中的糖举高,姜妙才看了一眼,表情便变得有些复杂。
又想到方才姜朔的话,心想沈之言莫非是借这糖来提醒自己什么?
不能吧。
如果是的话,可为什么也是梅子糖?是对她那晚的嘲弄?还是讽刺?
还是最近那流言惹恼了他,叫他觉得自己是流言的罪魁,那糖霜其实是砒/霜,干脆毒死她一劳永逸?
这么一想,姜妙越发觉得此事有蹊跷,便一把抢过姜朔的纸袋:“不许吃了。”
她塞进自己怀中,姜朔不妨手中的糖被抢走,一时有些呆住。
趁姜朔反应过来之前,姜妙将他拉进了府中,让下人端上来几盘糕点堵住他的嘴。
另一边,铜钱匆匆跑进墨院,看见案上练字的世子,不由喜道:“世子,公主欢天喜地的接了,一颗也没有给九殿下留呢。”
沈之言抬起头来,语气淡淡道:“我有让你盯着?”
铜钱喜色一僵,随即脚步向着门外转了个弯,做势拍了拍自己的嘴,讪笑道:“是小的自作主张,这就下去领罚。”
沈之言却停了笔,修长的手指搭在眉骨处,沉默半晌,在寂静中起身来到窗边。
一个浑身黑衣,如笼罩在一层黑雾中的人出现在窗边,垂首道:
“主子。”
沈之言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手背,黑暗中,他不知与那人说了什么,随后那人垂首,如从未来过一般消失在窗外。
第三十五章 雨声潺潺下了半月……
雨声潺潺下了半月, 等到了天子围猎之日,竟天公作美,现了几丝暖阳来。
这一日, 天子的仪仗从皇城东门浩浩荡荡地向着京郊出发,盛大的仪仗之后, 紧紧跟着奢华而壮阔的各家车架。
因前不久被父皇赏了一张小弓,姜朔这会儿正在得意,小小少年打马从姜妙的马车前过, 凑过身子与马车里的姜妙说话。
姜妙掀开车帘,低声叮嘱了他一些注意事项,姜朔听得仔细,末了拍拍胸脯:“阿姐放心, 一会儿我去猎一只白狐狸过来, 给你留着冬日做裘衣用。”
姜妙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就你啊,能猎得一只兔子就不错了。”
受到阿姐的打击, 姜朔撇了撇嘴, 最终不服输的行了礼, 心说待会儿定要让阿姐刮目相看,便怀着壮志雄心朝前去了。
杭文柏在世家公子的车马中与人攀谈,半晌听得有人打趣道:“文柏, 你可认得哪个是长乐公主的马车?”
他红了脸,忙道:“诸兄莫要打趣我了。”
有一人笑道:“怕什么,这围猎留下来的规矩,谁能猎得那山中的白狼, 便可得皇上一个诺言,待会儿文柏兄抓紧些,说不准今日便可求皇上给你赐了这婚。”
杭文柏的脸涨得通红, 求饶般道:“诸兄说笑了。”
又有一人插话道:“好了周兄,谁不知道文柏兄文官世家出身,你这不是难为人吗?”
一群鲜衣怒马的青年便都笑了起来,只杭文柏脸色通红,望着前面那辆马车,神情有些沮丧。
因前几日才下了雨,围场上的青草便长得尤为茂盛,有不知名的野花也趁机绽放开来,一时夏风微微吹来,甚是惬意。
到了围场,晋帝首先下了龙帐,他抬腿走上那早已搭建好的高台,取过一旁礼侍端着的三炷香插在了香炉上,几声唱礼过后,围猎才算正式开始了。
姜妙回了自己的帐篷换下朝服,便听有宫人来报,皇后娘娘设了个小宴,请了各家的夫人小姐们来喝杯茶水。
待到了小宴前,便看见皇后岳氏在上首露出得体的笑容,而她一旁坐着气势逼人的宛贵妃。
一落座,皇后便照例说了些场面话,临了才如聊家常一般问一个夫人:“说起来本宫也许久不见志儿了,今日这围猎,为何也不见来与我这个姨母请安?”
那夫人正是皇后的娘家姐妹,闻言谦逊道:“皇后娘娘说的哪里话,志儿前不久谋了个职,外放到湖州去了,臣妾这些时日,可是好生担心呢。”
皇后道:“志儿是个有才干的,出去磨练磨练也是极好,你且放宽了心便是。”
话音刚落,便听得身旁的宛贵妃突然笑了几声。
“皇后娘娘说的是,如今这些年轻人啊,可真是一个比一个能干。”
岳氏一顿,皮笑肉不笑道:“贵妃妹妹倒是了解。”
宛贵妃掩唇一笑,又道:“可不是,不过说起来,太子替陛下出巡南境已有三月,本宫这个做母亲的,倒也理解段夫人。”
岳氏面上一滞,随即又得体笑道:“太子替父分忧,确实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贵妃妹妹作为太子的母妃,担心也是常理。”
宛贵妃笑容慢慢落下,随后哼笑了一声,再不说话。
坐在下首的姜妙自顾自的喝茶,她虽不喜欢掺和后宫,但却知道方才这二人一来一回,言语间早已经打了个机锋。
照理说,皇子皇女们私下对着母妃叫声母亲便也罢了,只是一到台面上来,这母亲二字便只能叫得是皇后。
大户人家尚且主妾分明,更何况是天家?宛贵妃这话,虽听着无甚稀奇,可字里行间已称自己为太子的母亲,若较真起来,便是有些失礼的。
可岳氏也不是好糊弄的,一番话将重音落在那“母妃”二字上,实则是在提醒宛贵妃,妃子和皇后,差的何止是千点万点。
好在两人虽针锋相对,可到底明面上还是顾全了皇家脸面,二人很快便恢复了一派祥和。除了些精明的夫人听出话中玄机,其他人也倒也笑着攀谈了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晋帝拉弓朝天射出一支系着红布的箭,众将士震呼三声,随即呼喊声,喝马声声声叠起。
围猎开始了。
姜朔兴奋的背着小弓上,道:“阿姐,我去了!”
姜妙道:“你年纪小,比不得那些哥哥们,待会儿你就跟在五皇兄身后看个热闹就好,知道吗?”
“知道!”姜朔满口答应下来,心中却暗自决定,一定要猎中猎物,叫姐姐刮目相看!
晋帝哈哈大笑,将手中弓箭一丢,道:“我大晋儿郎们,谁能猎得那只白毛狼王,朕便许他一个诺言!”
还有什么比天子一诺更振奋人心?武将们振臂高呼,打马疾驰而过,在场地上掀起一阵纷纷扬扬的尘土。
后有一文官大笑:“今日便叫你们看看,我等文臣也不逊色你们武官分毫!”
说着一骑当先,挽弓而出。
杭文柏打马经过姜妙身边,他骑术不算精湛,仅仅是能控马奔跑而已,此刻也如打了鸡血一般,坐在马上郑重地看着她道:“公主,微臣去了...”
话未说完,脸却已经红了一半,便转过头急匆匆地跑了。
姜妙抚了抚额,一抬头发现那骑马的文臣之中,沈之言正一身玄衣骑在马背上,他目光透过一匹匹急驰而过的马向她看来。
姜妙一愣,再一看,他已驱动缰绳,随着人群疾驰而去了。
她复又低下头,扶着红叶离开。
路上遇见季萤,这个小姑娘眼圈红红,不忿地看了她一眼,姜妙也不在意,兀自远去。
季萤方才因赐婚一事去求母亲,却被母亲斥责了一顿。
“胡闹!”
隆寿长公主脸色严肃,有些头疼的扶了抚额,
前些日子寿辰之后,老侯爷从边疆急信,信中言语严肃,竟隐隐有斥责之意。
季老侯爷有着从龙之功,如今官拜右军左都督,常年在西南领兵,而荣国公府的老国公当年也是开国功臣,如今辞了军中职务,可到底还是任职于兵部。。
五军都督府与兵部本就是相互制约,若右军左都督与兵部尚书两家联姻,便很难不让圣人怀疑两家的意图。
隆寿长公主也不是没想到过这一层,可到底因太宠明嘉忽略了过去,如今想来一身冷汗,觉得自己竟险些酿成大祸。
毕竟,她的皇弟,如今的圣人可是用那般手段夺的天下啊...
因此,隆寿长公主第一次决然拒绝了自己的女儿。
那一边,晋帝身披甲胄一马当先,领着众人进了山林。
一入山林,众人便分散开来,林中野物繁多,晋帝一时兴起,只觉自己找回了当年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