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个字就像余音绕梁一般盘旋在姜妙耳边, 让姜妙做了一晚的梦。
大梦初醒,她眼角有些湿润,睁眼看见窗边依稀的晨光, 姜妙才撑着身子坐起来。
“红叶?”
红叶从外间走进来,忙放下手中的衣裙, 道:“公主,您醒了?”
姜妙甩了甩头,将梦中沈之言那发狂一般的眸色甩掉, 才轻轻嗯了一声,在红叶的伺候下洗漱完毕。
吃完了早食,姜妙在水榭中的贵妃椅上躺下,她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茶水温甜, 可她却如被涩到一般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摸,唇上一个小口似乎已经开始结了痂。
姜妙有些心虚, 顶着红叶关切的目光清了清嗓子道:“无事, 只是昨日在那马车上摔倒磕到了。”
红叶似乎相信了, 替她掖了掖膝上的小毯子。
“对了。”掖完后,红叶才突然想起来,“清晨九殿下身边的人过来了, 问您什么时候入宫呢。”
姜妙顿了顿,呆愣了两妙,她才想起答应了姜朔替他给沈之言说情的事。
可是昨夜她与沈之言已经闹成那样,别说他不乐意再见着她, 便是她,也再不好去他面前现眼。
“不去了。”
姜妙温吞的吐出这几个字,心里默默为姜朔祈祷。
或许是心里装着事, 姜妙总觉得在府中十分憋闷。
直到午时,姜妙才将坐起来,随手将手中没吃完的梅子糖放进小袖袋中,才松口道:“出府吧。”
去京城内最高的摘星楼散散心。
摘星楼是京中世家贵子都喜欢去的地方,不止是因为此处能俯瞰到整个京城,还是因为文人大家们常常在此开坛授课,因此来此地的风雅之士们也是络绎不绝。
行至摘星楼前面不远处,姜妙便被各家的马车堵在了路上。按理说她身为公主,可有权要求别人让行,但姜妙一直觉得没有必要,便也走下马车,打算自行前往。
下了马车,方一抬头,便看见沈之言身后跟着铜钱,两人正一前一后从街对面走过来。
姜妙心里一紧,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拉着红叶进了身旁的铺子。
她松了口气,一抬眼,便发现是京城最有名的书斋——文思书坊。
此刻,文思书坊中人满为患,姜妙本想等着沈之言过去再出门,一时想起今日她失了姜朔的信,那小子指不定日后如何委屈呢,她便驻足想了想,打算给姜朔带几本讲山川河流的图册表示歉意。
姜朔常年待在宫中,最喜欢的消遣便是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地理图志。
此前一直都是由府中的人来选采,因此姜妙对这家书坊的布局并不熟悉,她一时有些摸不准图册的位置,瞧见铺子中忙得气喘吁吁的几个小孩,便收了询问的心思,和红叶分头去找。
姜妙又不喜欢与人挤做一堆,便信步来到一个无人驻足的架子前。姜妙随手抽出一本,还未来得及看,眼风便扫到那熟悉的身影跨了进来,他从人群中缓缓走来,眼看便要从她这条过道擦过。
她心中咣当一声,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慌张,手忙脚乱的翻开手中的书册,假装认真的观摩起来,而她视线却完全没落到书上,只死死向下斜盯着那双脚。
她心中只盼着沈之言赶快过去,却没想到那个身影在她身边一顿,干脆停了下来。
接着姜妙听见铜钱请安的声音:“长乐公主殿下安。”
她滞了滞,昂着下巴点了点头,一副上位者睥睨的姿态,本以为那人会很快过去,可他竟停在自己身后不动了
姜妙有些恼了。
昨夜她当他吃醉了酒发狂,今日这默不作声的盯着她又是为哪般?
“啪。”
她双手一拍,合上手中的书,见她表情不善,铜钱忙讪笑着为自己家世子解围:“公主,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姜妙有些不自在地道:“本宫在此看书都不行了么,沈太傅?”
沈之言没说话,只有铜钱干巴巴的哦了两声,姜妙身子僵着,突然听见沈之言在身后低声冷笑了一声。
然后他不再看她一眼,带上铜钱与她擦肩而过。
他笑什么?
姜妙有些疑惑,忙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衣裳整齐,毫无不妥之处,摸了摸头,也没有粘上杂草和碎叶。
正费解着,她随意一低头,却不曾想视线一粘到手中那本图册的书名上,登时便吓得她肝疼起来。
红红绿绿的书封上龙飞凤舞的悬着几个大字,姜妙才看了一眼,脸就火辣辣的烧起来。
《阴阳调和之房中十八秘术》
一听名字,其中内容便一目了然。
姜妙如烫手山芋一般将那书册丢出,慌忙中一抬头,便发现整个书架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同种书册。
怪不得方才沈之言盯着她的目光如此令人芒背在刺,原来是为了这茬!
姜妙觉得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登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回了府,索性将自己关在房中,用被子蒙住头捏紧了拳头。
不知不觉,姜妙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等被红叶着急的声音吵醒时,已经临近傍晚。
“公主,不好啦!”
姜妙揉了揉额头,“慢慢说。”
红叶急道:“宫中昭文馆失火了!”
姜妙睡意顿时清醒,道:“可有人员伤亡?”
“那倒没有。”
姜妙哦了一声,便又要倒下。
翰林院内古籍书册过多,便挪了些不紧要的古籍到了昭文馆,既没有人员伤亡,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这昭文馆,好像挨着宗人府来着。
她脑中有一根扯动思绪的银线,可还未来得及理清,便被红叶一声给震断了。
“沈太傅今日去了昭文馆!”
...
马车疾驰在官道上,姜妙忍不住催促车夫再快些,待到了宫门,她提着裙子飞快下了车,向宫中跑去。
抬头一看,西北角隐隐冒着黑烟,姜妙心中一紧,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待到了昭文馆,房梁上的火已经被扑灭了一半,可还是有熊熊火焰在燃烧着。
姜妙到时,正巧听见太监惊恐道:“今日进这昭文馆的,只有沈太傅和几个翰林院修攥,说是来取什么古籍...”
她脑中一空,脚步不自觉向那火场中跑去,却突然被红叶一拉,红叶尖声道:“公主!”
姜妙冷静下来,瞧着那熊熊的火苗,恶声道:“愣着做什么!”
一声令下,众人又忙动起来,一时间火光冲天,燃烧的木材噼里啪啦地爆出火星子,烘得姜妙脸颊微热。
她心中越来越沉,火光映照在她瞳孔中不安地跳动着,她闭了闭眼,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惊喜道:“沈太傅!”
她一转身,看见沈之言和几个修攥从不远处走来。
“诸位大人没事吧!”
负责巡防此处的禁军小队长松了口气,今日若是这几个大人在这里出了事,那他也就完了。
“无事,无事,多亏沈太傅察觉不对,早就带了我们逃出。”
几人脸上皆是劫后余生的喜色,还夹带着对沈之言的感激。
沈之言目光只落在了她身上一瞬便突然移开,那少女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突然往前冲过来,轻轻地抱了他一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有些目瞪口呆。
公主这是??
沈之言身形一僵,那少女却早早地放开了他,只一双眸子湿漉漉地看着他。
又是这副模样。
仿佛只要她一露出这副模样,他就会不计任何条件的,卑微的臣服在她脚下。
心底划过一丝烦躁,似在对她生气,又像是对自己生气。
他冷冰冰地站着,微微侧过头去,以仅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公主还是收起您...。”
这副模样吧。
然而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指尖便被人勾起,沈之言唇角嘲弄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掀起便滞在了脸上。
姜妙小心的执起他那只手,吹了吹他被火星烫到的食指。
浅浅的气息微微扫过他的指尖,沈之言猛地抽出手指,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沈太傅!”
今日入宫陪母妃的姜妍匆匆赶来,瞧见这一幕,不犹惊呼一声,她上前想去查看沈之言的伤处,沈之言却微微侧身避开了她。
姜妍一震,有些难堪:“沈太傅,您不要紧么?”
姜妙似乎没看到姜妍,也完全不在意沈之言的抗拒,她又从自己的袖带中取出一颗圆圆的东西,拉过他的手掌,五指一松,那小东西便骨碌碌落在他手心。
沈之言没忍住,低头一看。
一颗沾染了白色糖霜的梅子糖。
姜妙呼出一口气,心底一块石头落下,沉默半晌,似乎想明白了什么,朝他道:
“给你吃糖,吃了就不痛了。”
姜妍一愣,随即有些好笑:“姜妙,你幼不幼稚?”
沈之言将那颗糖缓缓收紧,手中似乎也沾染上了甜腻的滋味。
他看着姜妙,突然有些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第三十四章 一片浓郁的炭火气……
一片浓郁的炭火气味中, 所有在场之人,连带几位修攥文官和禁军侍卫们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
毕竟他们方才好像窥探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场面,一想长乐公主性情乖张, 保不准现在正在思考如何杀人灭口呢。
不过这长久的沉默中,每个人脑中几乎都闪过了一个念头:沈太傅如此兰芝玉树之华, 难道就这般被长乐公主看上了?
思及此,众人又悄悄地打量了一下沈太傅的脸色,见沈太傅虽面无表情, 可那眸中却是沉得可怕的。
是了,君子虽讲性修睦,可毕竟士可杀不可辱,太傅合该大怒的。
终于, 沈之言身形动了动, 他垂眼看了一眼手中那颗糖子,随后看着姜妙, 薄唇轻启, 微微吐出几个字。
“到此为止。”
说完他转身, 目光从缩着脑袋的众人身边扫过,随后不再留恋的离开。
可立在不远处的铜钱分明注意到,世子一手呈拳, 分明是将那颗糖子握进了手心。
他忙了跟上去。
沈之言临走时的眼神像一柄寒刀,将姜妙从愣神中刺醒,随后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对着如壁画一般僵在四周的众人道:“既是虚惊一场, 诸位大人便也请回吧,再晚,宫门也该下钥了。”
“啊是是是!”
众人忙回过神来, 不敢再与她有目光上的接触,也纷纷拱手退去。
裙摆上染上一层灰黑,姜妙低头看了一眼,随即也叹了口气离开。
而被众人从始至终忽略的姜妍脸色十分难看,直到被自己的婢女唤过神来,才跺了跺脚远去。
夜幕混合着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铺天盖地而来,空气中传来阵阵不知名的花香,一场雨也便随着风飘洒下来。
一滴雨落在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一只黑色锦靴踩过那个印记,朝着前方走去。
沈之言沿着朱红色的宫墙走着,半空中骤然吹起一阵长风,将他的宽大的衣袍吹得鼓起,有往来的宫娥见此,忙取了伞过来送给这位年轻的朝臣。
铜钱撑着伞,瞥见沈之言停脚步,摊开手垂目望着那颗梅子糖。
因他往日在靖州,也大概明白世子和长乐公主之间的事,便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公主这是要与您重归于好的意思么?”
那修长的五指突然并拢,将那颗糖隐于手心,沈之言眼风朝他看过来,在夜色中透出一丝凉意。
铜钱自知自己说错了话,但顶着世子的眼光也不敢认错,只好硬着头皮的扯瞎:“在小的家乡,幼童之间闹了矛盾,就会送糖以求和好。”
说完觑了一眼沈之言的脸色,沈之言睫毛很长,遮住了眸中情绪,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铜钱有些懊悔,他方才一时嘴快,现在想起来,那话岂不是暗指公主和自家世子是孩童?
雨点声哒哒哒的敲打在竹伞上,像珍珠洒在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沈之言提腿离开,雨中夹杂着他的声音飘进铜钱耳朵。
“多嘴。”
铜钱一愣,忙撑着伞跟上他,“是是是,小的多嘴。”
心里却有些犯嘀咕,方才那话,自家世子到底是喜欢听还是不喜欢啊?
....
昭文馆走水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说不小,这事却也惊动了晋帝,晋帝连夜派人来火场问了情况,但或许是没有人遭难,只损失了些可以补缺的书册,便也只罚了相关的宫人,再无其他关注了。
只是姜妙有些恹恹,前几日从宫中出门后,她便有些提不起劲来。
近几日宫中传了消息出来,说是几名言官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她对沈之言的越举之事,便往圣人那儿递了折子,字里行间都在批讽长乐公主平日无理傲慢也就罢了,竟敢将这种龌龊心思打到了沈太傅身上来。
当真是唐突,孟浪,不成体统!
而姜妙用头发丝都能想到,那日在场都是久经朝堂的人精,轻易不会得罪人,想来除了姜妍,还有谁有这闲心去散播这些八卦?
然而姜妙对朝堂上的风言风语一概不理,只堵住耳朵在府中闷了几天,不知道的说她沉稳,其实只有她知道———
她怕沈之言。
她摸了摸脸颊,又叹息了一声。
其实当日她并非外人说的对沈之言追求热烈,而是在那火场之上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诚然她一开始是下定决心放下沈之言,可那日突然听见沈之言在火场的消息,心里还是止不住慌乱了。
再不能这样,既已决心放下他,便没有再去招惹他的道理,这样于她于他,或许都是一种折磨。
当日那个拥抱,也只是因为她想通之后的贪念罢了。
恍恍惚惚她突然想起,如今已经是六月,等今年过去,她便只有一年的活头,她不想死在京城,更不想死在沈之言面前,所以,或许离开京城是最好的办法。
逃避虽无耻,但胜在有用,这么一琢磨,她便觉得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