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清脆软侬的声音传入耳膜,皇帝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十年前,唤醒了无数尘封的记忆。
她轻轻的一句话,便可以击破他的心防,她随意的唤他一句,他就彻底地溃不成军。
或许,这就是他在过去多年里,从未敢见她一面的原因。
害怕到了她的面前失控,因为某些话语而做出伤害她,违背她本心的事情出来。
皇帝用平生最慢的速度,将肺腑中的一口气沉沉地吐了出来,仿佛跨越了千万年的时光,将千言万语都化为了沉甸甸的一个词。
“小臻。”
“好久不见。”
第三十一章 难舍难分(双更合一)……
尽管曾经在无数个不眠长夜, 幻想过与她相见时的场景,说的第一句话。
但此刻皇帝却是喉头干涩得发疼,最终只能吐出这样一句。
好久不见。
苏容臻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历经了千辛万苦,她终于回到了他身边, 却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一般, 说不了什么长篇大论。
皇帝伸手抚上她的发梢, 替她将有些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
轻声道:“往这边来。”
他将她带到他寝殿的某个角落,那里竟然摆放着一个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梳妆台。
妆台上有着精巧繁缛的描金莲纹, 描金兽纹及描金草龙戏珠纹,精美富丽得与其他陈设甚至有些格格不入。(1)
不太像是皇帝本人的风格。
不过, 能在长生殿中看到女子用的梳妆台, 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十分吃惊的事。
皇帝一路握着苏容臻的手,到了梳妆台面前, 他说了一声“坐”。
苏容臻不明所以, 但还是顺从地坐了下来。
坐在镜前,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庞, 虽然仍是丽色难掩,但面上的妆容和头上的发髻发饰在一番折腾以后, 真的有些不忍直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皇帝整肃威重的衣袍, 一丝不苟的发冠,冠玉般的面容。
苏容臻有些羞耻地低下了头。
多年以后的第一次相见,她竟然是这种形象。
他带她来这里, 不会是为了给她看自己尊容的吧。
她正这样想着,头顶突然传来一丝轻微的力道,随后是他温柔如水的声音:“小臻, 稍微抬一下头。”
她抬起了头,见皇帝用手轻拆掉了她发髻中的珠钗,一瞬间,满头秀发如瀑布般倾泄而下。
雪白肤色的少女,花容月貌,青丝如墨,逶迤在纤瘦的肩背上,垂到了腰间。
当真是人间殊色。
皇帝也忍不住停下了动作,俯身望了镜中半晌:“真美。”
他的话语盘旋缠绕在她的发间,又一边拿起木梳,为她一缕一缕轻柔地梳着发。
皇帝梳发的动作极有技巧,丝毫不会令她感到疼痛,反而梳齿经过头皮时,有一种轻微的酥麻,很舒服。
发梳顺后,他又取来一盒簪钗钏篦,手指灵巧地在苏容臻的发丝中穿梭,挽出复杂精致的发髻出来。
继而从旁拿起各种华丽的发饰装点,最后以一根九尾金鸾凤衔珠点翠簪轻轻插入,定住了她的发髻。
苏容臻望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头上好像顶着半座宫殿,耀目得逼人,却又毫无俗气累赘之感,只觉发型精巧,每一点装饰都恰到好处。
皇帝又取来一盆温水,以巾帕沾湿,细细地为她卸下原来的妆容。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微微一笑,念出来的诗句虽像是随口一般,却让苏容臻面染绯红。
皇帝打开梳妆台上的妆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类上妆用品。
种类繁多,各式俱全,连苏容臻都从未见过这么齐全的用具。
皇帝十分熟稔地为她上粉,轻轻柔柔的力度扑在脸颊两侧,就好像纯粹的享受一般。
上完粉后,他又拿来眉笔,极为认真细致地为她描眉。
他的手极稳,画出来的眉形十分衬苏容臻的容貌,不比宫廷中资历深厚的上妆宫女差,就好似练过无数次一样。
苏容臻很是意想不到。
皇帝又为她上了眼妆,腮红,于眉心执笔,描绘了一朵含苞的花蕾。
他的用心程度,就好像在画庙堂金顶上的工笔画一般,分分毫毫,一丝不得懈慢。
苏容臻看着,都不忍到时睡前将之洗去了。
最后,只差朱唇未染。
皇帝打开了一个小金盒子,里面是嫣红带着金光的软膏。
他用指尖蘸取一点,细细往她唇上涂着。
“这是南海的金丝血珊瑚,百年长得一厘,我听说其色泽红艳,赤中带金,便想着,若是制成了唇脂,一定很适合你。”皇帝唇边挂着淡笑。
他的指尖在她唇上来回轻划过,苏容臻几乎可以感受到他指腹上的细微纹理。
明明知道皇帝全无其他意图,苏容臻却觉得,唇上格外的敏感,甚至发起了烫。
待他替她涂完最后一点唇峰,他将镜子放近了些。
苏容臻看着镜中的自己,肤白唇朱,粉面似桃,眼尾长而微翘,眸中仿佛盛了一池春水,昳丽得好似天上人。
也不知道是皇帝妆上得好,还是她眼眸中盛不住的春.情点染,美得惊人。
“陛下。”苏容臻忍不住问道,“您的妆为何上得这样好,便连发也梳得……”
别说寻常男子了,便连巧手的女子也很难做得这样好,更别提皇帝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金尊玉贵的帝王。
按理说,他连自己的绝大多数事都不用亲自做,更别提这种闺阁之事了。
皇帝笑而不语,只是从另一边的箱柜中,取出一个东西出来。
苏容臻看过去,眼眸不可思议地睁大了。
竟然是一个人的半身模型。
面部用不知什么皮做的,看起来便像真人的面庞一样。
更重要的是,模型的头部竟然也有着繁密的头发。
这个模型的一些地方看起来有些旧了,像是别人触碰过很多遍一般。
“这是……”苏容臻喃喃道。
“你还记得吗?”皇帝说,“你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喝了许多苦药,因为药里的一些成分,那些时日,头发止不住地掉。”
“你素来极爱惜它们,看到掉了,几乎快要心疼得哭出来了。我那时安抚着你,等病好了,就会长好的,还可以以梳好看的发式。”
“其实我在你没有太注意到的间隙中,将你掉落的头发全都细细收集了起来,后来,日积月累,便积攒了不少。”
皇帝慢慢地说着,苏容臻的眼睛越睁越大。
“后来,我重回京城,因无法去见你,便在闲暇之余,将这样的头发,做成了一个模型。每当我想你的时候,便会用它练习梳发挽髻,点唇涂朱,想象着,这若是你,该是多美的模样。”
皇帝看着镜中反射出来的她的双眸,一字一句地说:“七年的时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我一共梳过七十二种发式,画过二百一十五种妆容,每一种,均试过一遍又一遍。”
他将手搭在了她的手上。
苏容臻才发现,皇帝的手心,不知何时,染上了微微的湿意。
只听他自嘲一笑:“你看,我竟然紧张得出汗了。”
他曾在无处个日夜里,借着虚假的模型来倾诉着自己的情意,释放那越积越多的爱火。
他一边在模型上练习着,一边又自我嘲讽。
就算他有再精妙的手法,再巧致的心思,也永远无法用在她身上了。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曾在长生殿的深处,一遍遍用心描摹着她的容颜。
以至于到了今日,真的有机会,摆在他面前时,他反而紧张不安,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会不会出了差错。
以至于曾执御笔朱批,尚方之剑,可以决断无数人生死的那双手,也禁不住地渗出了汗意。
只是怕她会蹙眉,怕她说,我不喜欢。
苏容臻的眸中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复杂不已,这是她作为柔嘉时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这样的隐秘,还不知道有多少,又有多少,被他永久地埋存在了时间的黄沙之下。
她的心中,突然传来一种甜蜜而又沉重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担、回报这份爱意。
“这次,要不是陛下突然在天下大选,或许我未尝有机会见到你。当真是缘分。”苏容臻轻叹道。
“缘分由天定,更由人为,小臻。”皇帝道。“宫变日过后,你失踪难寻,我怕你在外孤苦无依,任人鱼肉,才想着,借天下大选的名头,庇护你,寻找你。”
“以你的姿容,若是流落在外,不知会被哪里的豺狼看到,平白遭了灾难。我下了大选的诏书,这样一来,无论你在帝国的哪个角落,都会处于一种比较安全的状态。”
“天下欲以美色献媚于我,我却只是想借选秀之名来保护你罢了。你生来聪颖,又与我相识,若真逢了难,无处可去,或许会想到我。”
皇帝的随便一句话语背后都是他缜密精细的考量,深谋远虑的忧心。
“而你可以凭借着选秀的机会来向官府求助,顺利进宫找我。你天资难寻,旁人也会在贪恋美色之前,先想想借此通往权力的可能。纵使官府昏庸,不受中央严密管控,至少也会让你安然进京。”
“怪只怪,天下太大,我纵使可以安排无数兵马四处寻你,也难免怕有疏漏之处,或者耗时过长。”皇帝为她剖析着。
“而我,真的无法承受任何疏漏、差错,带来的后果。”
“我怕自己会后悔终身,无法释怀。”皇帝在她的头上方,紧挨着她,说道。
苏容臻心中百转千回的思绪,在这一瞬间都冲破倾泄了出来。
果然,她似乎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态,一种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感觉。
初时她想不通皇帝下旨选秀的原因,到了此时,一切明晰,理所当然地觉得,他的言行,心思,从始到今,一如既往,从未变过。
确实,一个十年如一日的人,在一个小姑娘面前流露的真情,又怎么可能动摇。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唯有此情不变。
“还有,小臻。”皇帝说,“不要叫我陛下。”
“那……要叫什么?”苏容臻眼睫轻颤,看他欺身过来,有些不知所措。
“像你曾经叫我的那般。”皇帝的目光如阵阵温沉的水流,冲刷着苏容臻心底的沙滩。
“衍……衍哥哥。”苏容臻断断续续地叫出了称呼,如何也不能像刚见到他时那样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
她感觉皇帝的目光简直能将她看透一般,不自觉地低下了头,怕弄坏了妆容,又不敢伸手捂脸。
皇帝却似极为欢喜一般,素来沉冷的脸上,荡开了层层愉悦的涟漪。
他用手轻捏着她的肩头,说:“休息一会,我带你去见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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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容臻没想到,皇帝一路带着她来到了天牢。
天牢里的味道一向很是腐败,皇帝提前让人用香驱走了味道,才带她过来。
从天牢的入口到他们的目的地,都临时铺上了一层软绵绵的绒毯。
以致于苏容臻走在上面,不似来了天牢,而似走在宫苑里一般。
到了终点,苏容臻看到了里面关着的人,很是惊讶。
竟然是苏永世一家。
后来转念一想,应是皇帝查出了这些年他们做的事,为她报仇,才将他们都抓了来。
苏永世等人看到苏容臻,简直都不只是惊讶了,就像活见了鬼一般。
尤其以苏永世为甚,他看到她以后,直接往后倒栽了几步,直直地倒在了后面的干草垛上,脸上比纸还惨白。
苏菁,苏谕等人看到苏容臻风华无双,身侧还站着皇帝,也是闪过惊恐的神色。
之前他们被抓进来,看守的人说是因为他们欺压了长姐。
但这么多天被丢在牢里空受苦累,却迟迟没有发落下来,胆战心惊之余却也忍不住暗藏侥幸,抓他们不是因为苏容臻的原因。
现在,苏容臻突然好生生地和皇帝一起出现在他们眼前,光彩更甚以往,他们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立马升了上来。
特别是苏菁,她先前见过与苏容臻样貌相似的柔嘉,在那时,她的心中就一直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她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
皇帝对苏容臻说:“他们对你所行之事,实在非人,按理就算是千刀万剐都不足以灭我心头之恨。但顾念他们与你血脉相系,我不敢妄自决断,今日带你来,是想交由你亲自发落。”
苏容臻一愣,随即下意识地看向牢笼中的苏永世一家,看到他们瑟瑟发抖,战战兢兢的模样,一点也不似从前那副高高在上耀武扬威的样子,心里一时滋味难言。
皇帝在这时候迟疑了一下,低声说:“其实还有一件事,我要亲口告诉你,但是担心你无法承受。”
“但,此事你有资格,也应该知道。”
他欲语还休的样子被苏容臻看到了眼里,她捏了捏他的手:“你直说吧。”
总之,无论是多大的事,现在她的身边有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她便有勇气去面对。
从前一个人走过了那么多风风雨雨都不曾退缩,如今有了坚实的后盾与依靠,怎么还能畏畏缩缩。
皇帝的目光中带着怜爱,不忍与伤感,他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说出了口:“婉姨当初的亡故,并非简单的痼疾,而是有苏永世和徐琴等人做了手脚。”
说完后,他有些不忍地侧开了头,不忍心看到苏容臻面上的表情。
苏容臻听到这个真相的第一时间,的确怔愣住了。
然后理智回笼,心头立马涌上了无边无际的哀伤。
她对苏永世早已死心,不把他当父亲看待,也知道他是一个无情之人,对妻女都残酷得很,从不放在心上。
却还是没有想到,害死母亲的真凶竟然是他和徐琴。
她突然感到一阵极致的悲哀,不是为她的父亲杀死了她的母亲,而是为她的母亲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