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臻不知道皇帝要做什么,此时上千人在旁,她也只得顺着他往前走着。
他带着她,一步一步地走着,跨过了那只有帝后能通行的位居皇城中轴线上的汉白玉御桥,正准备抬步走上太极殿前的二十七重玉阶,一道刺耳的声音突然出现。
“陛下,民女要揭发此女的行径。”
阔大的广场上,突然出现一道女声,很是突兀,话的内容,更加令人吃惊。
黄凝霜从秀女队伍中站了出来,昂首挺胸给自己壮胆,盯着苏容臻说道。
皇帝微微放缓了脚步,却没有停下来,只是对着旁侧的张德荣一招,往后指了指:“拖下去。”
竟是连听听后话的兴趣都没有,也懒得回头瞧她一眼。
张德荣正要领命而去,苏容臻却停下了脚步,她捏了捏皇帝的手,示意他也停下来。
她低声对皇帝道:“我想听听她要说些什么。”
皇帝眉梢微动,又以手势示意张德荣停了下来。
黄凝霜见苏容臻望了过来,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意:“苏姑娘,你是忘了自己做过的事吗?”
“我做过何事了?”苏容臻听得莫名其妙,简直想笑。
黄凝霜说:“苏姑娘昨晚出过紫兰殿吧?”
苏容臻道:“你想说什么?”
黄凝霜眼中光芒更甚:“昨夜大家睡后,民女却见苏姑娘偷偷摸摸地爬了起来,我心中生疑,便跟了上去。”
“苏姑娘行踪果然鬼鬼祟祟,出了紫兰殿,便一路往偏僻的地方走。后来,民女不敢再跟,只是在远处看着,依稀见得苏姑娘好像闯进了禁宫。”
临安公主薨逝后,她生前喜爱的地方以及附近都被列为了禁地,擅自闯入乃是大罪。
苏容臻挑眉道:“你空口白牙便要说这些话吗?事事都是你一个人说的,又有何证据。”
黄凝霜冷笑道:“自不是无凭无据。相传禁宫周围,栽种了特有的北岭腊梅,以从北疆运来的黑土沃养,苏姑娘的鞋底,现在恐怕还沾着黑泥与花瓣。”
“况且,”黄凝霜目光紧了紧,“苏姑娘所行之事,可不止擅闯禁宫那么简单。”
“你倒是说说还有些什么,正好一次性全说出来,也省得麻烦。”苏容臻轻眨眼道。
黄凝霜见她这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恨恨咬牙,说了出来:“民女昨夜还看到,苏姑娘暗通款曲,与男子相会。”
她转头愤恨地对皇帝说:“这样胆大妄为,水性杨花的女人,如何配当陛下的妃嫔。”
她此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哗然不已,纷纷用各式各样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就是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而已。
苏容臻扯了扯嘴角,笑道:“这又是哪来的证据?”
心中实在觉得荒唐,黄凝霜就算陷害她,编也不知道编一个靠谱一点的。
此时看来,昨晚见到的那个黑影应该是她了。
初见只觉得这黄姑娘是个容貌尚可的少女,纵使有几分娇纵傲气,她也未太放在心上。
现在看,人家恐怕早就盯着她了,想着如何在暗中算计她。
黄凝霜扬眉,笃定地说道:“苏姑娘与野男人私会的时候,将手中的帕子赠给了对方。”
秀女入宫后的手帕,宫里都有分发,每个人的手帕上都绣着各自的名字,每人有固定数量的手帕,一清二楚。
黄凝霜恳切地对皇帝说:“民女所说的,句句属实,具体细节,陛下派人一查便知。”
然后不忘用余光挑衅地望向苏容臻,仿佛她已经辩无可辩,只得立马认罪。
苏容臻看到黄凝霜的神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确实算计得不错,连自己昨夜在塔顶,被风吹走了帕子都知道。
她也算得上是心思缜密,有理有据。
若苏容臻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秀女,此时被她这样检举,至少也得丢掉半条命。
可惜,黄凝霜针对错了人。
苏容臻正待开口说话,肩膀上便覆上了一双大手,将她的身子扳正了回来。
皇帝似是不满她这样看着黄凝霜,忽视了自己,硬是将她转过来,背对着黄凝霜才肯作罢。
继而,他从袖中抽出一块手帕,说道:“你说的手帕是这个?”
皇帝目光轻慢,唇间缀着淡笑,扫过黄凝霜时,她下意识地背上一寒。
他展开手帕,将帕角绣着的字念了出来:“蓁。”
苏容臻进宫并没有用自己的真名,而是化名苏蓁,以免有人认出她来。
“臻。”皇帝轻笑,又念了一遍,仿佛在细细品味这个字一般。苏容臻听到自己的名字在他的唇齿间辗转流出,面上不由得发烫起来。
他将这块帕子交给内侍,让其拿到黄凝霜面前与她看,然后问:“仔细看看是不是。”
黄凝霜定睛一看,半晌才哆嗦着唇说道:“是……”
“那便对了。”皇帝说,“昨夜她见的人是朕,临别前,又将手帕赠与了朕。”
“禁宫之事便不必再说了吧,嗯?黄姑娘?”皇帝口中叫着黄姑娘,语气却已经极其微妙,黄凝霜听着只觉得遍体生寒,手指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了起来。
她带着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苏容臻,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苏容臻会见外男本来是她编的,谁知她不仅见了,见的还是皇帝。
皇帝接过内侍取回的手帕,将其小心叠好,放在了外衣胸口处的夹层。
他攥着苏容臻的手,依次揉捏着她的指尖,又在亲昵过后,与她十指相扣。
他当着上千人的面,在太极殿前,说:“朕对她一见倾心,钟情难忘。”
轰隆隆的一声巨响,所有人的心口都仿佛劈上了一条雷电,尤以黄凝霜为甚。
她面上的表情再也无法绷住,全然崩溃。
黄凝霜不明白,自己苦心筹谋的计划,怎么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出生地主乡绅家庭,后宅便常有些争斗算计的戏码,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不少。
本以为到了后宫之中,争斗陷害只会更甚,却全然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与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说好的明争暗斗,胜者为王的呢,怎么全然不按套路来。
本该是无情无义,利益至上的冷酷帝王,却说出这般的软语情话出来。
简直就像是被下了蛊。
黄凝霜的世界观彻底崩塌了。
不仅仅是她,其余众人也石化了。他们以为,皇帝最多就是看中了苏容臻的美色或者其他哪点,起了点兴致,想纳为妃嫔,却没想到,开幕便是暴击。
皇帝竟然说他对苏容臻其情切切,一见钟情,这简直比大邺明天就要亡了还要耸人听闻。
已经有体弱气短的人开始掐人中防止自己昏厥过去了。
黄凝霜直到自己被金吾卫拖下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差错,落得如今这个结果。
接着,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握着苏容臻的手,牵着她一步步地拾阶而上,登上那太极殿的至高之处。
皇帝先按着苏容臻坐到了御座一侧,随后自己才坐了上去。
苏容臻被他拉住的手有些抖动,虽然从前是柔嘉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坐过龙椅,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坐在朝会大殿的御座上,用着苏容臻这个身份。
从这里往下,可以俯视整个广场,可以顺着御道,一直望至太极宫的正门承天门。若是宫门未关闭,甚至可以望尽皇城的外城门朱雀门,看到繁华盛景的长安。
这里,高高在上,俯览众生,却唯有他们,二人而已。
苏容臻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面前的龙案上好像摆放着一张黄绸诏书,她正欲低头看看,便见皇帝将其拿起,递给了一旁随侍的张德荣。
张德荣接过诏书,随意一扫上面的内容,立马深吸了一口气。
他拿着诏书的手用力到有些泛白,稳了稳心神,清了清嗓子,才宣旨道:“朕承先帝之圣绪,获奉宗宙,战战兢兢,无有懈怠。朕闻为圣君者必立后,以承祖庙,建极万方。贵女苏氏,昔承明命,虔恭中馈,温婉淑德,娴雅端庄。宜建长秋,以奉宗庙。是以追述先志,不替旧命,使使持节兼太尉授皇后玺绶。夫坤德尚柔,妇道承姑,崇粢盛之礼,敦螽斯之义,是以利在永贞,克隆堂基,母仪天下,潜畅阴教。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级;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级;流人无名数欲占者人一级;鳏、寡、孤、独、笃、癃、贫不能自存者粟,人五斛。”(1)
读完诏书后,张德荣如释重负,只有他自己知道,背后已经湿透了。
皇后!这竟然是立后诏书。
圣旨最后一句落地的那一霎那,整个广场的时间好似凝滞住了,连苏容臻的身躯也僵硬得不成样子。
她知道皇帝对她一往情深,知道久别重逢后他定然是心喜难耐,却没想到,他竟然急切到一刻都不想耽误,连话都没有与她说几句,便颁下圣旨,将她立为了皇后。
好像谁要抢走她一样。
皇后,大邺的国母,六宫之主,也是他的妻。
苏容臻只要稍微一想想,便觉得大脑像是被无数激流冲刷一样,无法冷静地继续思考。
底下的众人开始木然地跪拜,三叩首,山呼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上千人同时跪地,叩首,声音响彻了云霄。
其实,不止是他们,苏容臻本人的木然更甚,她有些呆滞地看着张德荣端着玉盘,捧来代表皇后权柄的金册金宝,皇帝执着她僵硬的手,帮她放在皇后金印之上。
黄金冰凉的触感让她的指尖下意识地一缩,却又在下一刻被皇帝紧紧握住。
他贴在她的耳边说:“小臻,不要放手。”
声音轻缓柔和,仿佛是一句恳求,又仿佛是一份嘱托,一份交付,一份誓言。
苏容臻不敢再动了。
苏容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被皇帝半牵半搂,登上舆辇,一起回到了长生殿。
她走后,太极殿前又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彻底炸开了。
众人无论,怎么,如何,也没想到,今日的选秀竟然是以这样的结果结束。
之前与苏容臻说过些话的秀女最为震惊,完全不能想象,不久前还与自己同吃同住的人现在已经成了大邺最尊贵的女人。
方才那个京城秀女的脑子此时好似灌满了蜜蜂,嗡嗡响个不停,身子都有些东倒西歪。
她回想起自己之前与苏容臻说过的话,只恨不得埋到地缝里去。
什么皇后之位,不要妄想太多。被选成才人,也算是顶好的了,多熬些资历,诞育皇子,家族又得力,或许有幸成为四妃。
简直就是□□裸的打脸,还是立刻打的那种。
这也不能怪她,古来今往,这种事情,也就出了这一头,谁能想到,苏容臻会一跃成为皇后呢。
资历,子嗣,家族,什么都不需要有,皇帝喜欢,她便成了皇后。
粉裙秀女也是把嘴张得大大的,半晌合不拢,只得用手遮着。
她虽然比京城秀女异想天开得许多许多,但就算做梦也未曾想到这么夸张的情节啊。
待众人稍微平静一些后,有人问留下来的李芳公公:“请问公公,我们这些人还要留下继续参选吗?”
李芳抬了抬眼,挥了挥拂尘:“都回去吧,陛下有旨,各遣银十两,各归各家。”
陛下的目的已然达到,又怎会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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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长生殿以后,皇帝挥退了宫人,偌大的宫殿中,只留下他们两人。
苏容臻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神经紧紧绷着,半点都不敢松懈。
时隔多年,她第一次以苏容臻的身份与皇帝独处,见面,如何不紧张。
从前,她多是站在柔嘉的角度,以一个第三人的视角,去见证皇帝对苏容臻的深情。
虽然动容,震撼,但感受远不及如今亲自在名为“苏容臻”的躯体中。
更何况,皇帝方才不管不管地直下圣旨,将她立为了皇后,虽还未举行大婚之礼,但到底,身份和从前不一样了。
苏容臻简直就觉得,这一切似梦一般,不真实到令她眩晕。
她这边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不知作何反应,皇帝那边,却动了起来。
他倾身向前,伸出双臂,长臂一揽,将苏容臻径直扯入了怀里。
他的掌心贴着她瘦削的背,头靠在她的脖颈后,只是拥抱着她,没有做其他的动作。
苏容臻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鼻端涌入皇帝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味,十分好闻,令人安心。
她没有挣脱他的怀抱,只是静静地,静静地任他抱着,又伸出手也同样环抱住了他。
当她的胳膊环过他的腰背时,她清晰地感觉到他坚实的背震颤了一下。
然后,苏容臻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后的衣领好像有一股湿意传来,似有滚烫的液体滑落。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抱着他的胳膊更紧了些。
就这样抱了许久,这当真只是一个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拥抱,仿佛它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感受彼此的心跳。
但这就够了。
对于皇帝而言,苏容臻留在他的身边,都是从前从来不敢奢望的莫大的欢喜。
只要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还安好着,别的什么,他都无所谓。
虽然如今的他,为了她的安全未经她的同意将她留在了宫中。
但这皇宫永远不是束缚她的囚笼,她永远是一只自由的飞鸟。
若是她能在他身边感到安宁喜乐,他自是求之不得,与她同乐。
若是她厌倦皇宫的生活,向往更广阔的天地,他也会为她一路保驾护航,绝不阻碍。
实在要说皇帝有什么小心思,那便是他有些卑陋地打着保护她的名号,先斩后奏让她成为了自己的皇后。
他用这点小心思,为自己争取到一丝妄想中的机会,试图捕捉到争取到她的心的机会。
他的确有些可耻,但他隐忍了多年,又险些失去她,便放任自己一次,可耻这么一回。
皇帝终于放开了苏容臻。
苏容臻从他的肩后抬起头,看着他俊美如昔的脸庞,软语轻唤了一声:“衍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