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臻苦笑道,若不是他突然选秀,也许陈大娘便真要遭罪了。
到头来,她每次扭转命运都是借了他的光,就当是她欠他的吧,若是他想从她身上拿去什么,那就尽管遂他的意。
无论他对她如何,是真心是还是假意,她都全盘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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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阳距京城很近,马车行进了一天多,便到了长安。
长安街道两侧的门前,皆贴着白色春联,路上的行人也都是一身素衣,面色凝重。
丝毫没有因大选而带来一丝丝活跃的气氛,也没有过年的喜庆气息。
护送她来京城的官吏低声说道:“前些日子,刚刚死了一批高官宗亲,东市青石砖上的血迹还未洗净呢。”
“如今的长安,人人皆危,一点风头都不敢露,生怕惹了陛下的眼。”
苏容臻想问问死了哪些人,但是两个官吏面色一肃,用手指比在唇前,对她道:“苏姑娘,以后这种事还是少问少说,到了宫里,尤其要谨慎。当今天子,不是你我能惹得起的。”
苏容臻只好噤声了。
虽然她印象中的皇帝,从来都是温柔和善的,以致于她一点都体会不到其他人的害怕小心。
此次城阳上送了两个秀女,除了苏容臻,还有个叫黄凝霜的小娘子。
入宫之前,护送的官吏问问她们是否还要买什么物什,此时一次买齐了,待进了宫就再不能随意进出了。
黄凝霜家在城阳当地算得上一个小财主,这次进京,不仅所带之物,皆是价格不菲,另还带了许多银钱,听了这话,自然要去买一些东西。
苏容臻却想着,她也不是很缺什么,银钱还是要省着点花,就推拒了。
她昨日在马车里收拾包裹时,在一件冬衣里发现了捆着的一圈银票,当下就明白了是陈大娘看她不肯接受,偷偷塞进来的。
苏容臻心下感动,只得将其收好,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动用。
官吏们听了苏容臻说不去,只是点了点头。
黄凝霜却在下马车时,朝苏容臻投来了一个有些轻蔑和嫌弃的目光。
只不过苏容臻将她视若无物,她才略有些失望和没趣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黄凝霜回来后,马车重新开始行驶,顺着长安的主干道,经由含光门入了皇城。
皇城外侧,皆是一些国家枢纽所在地,许多朝廷部门的办公场所。
往常这里,应该有不少绯袍紫带的朝廷要员行经交谈,今日却是空空旷旷,只有寥寥几人低头快步走过。
苏容臻将这情景看在心里,莫名感觉有些压抑。
驶过了皇城外围,到了太极宫的外门,永安门。众人下马车改步行。
因为她们都是一群无品无阶的秀女,所以走不得正门,从含光门到永安门都是从旁边的侧门而入。
但仅仅是如此,苏容臻也感受到了城门的雄伟宏大,太极宫占地的辽阔,宫殿群的雄浑气势。
之前出入宫门,因为和皇帝一同乘辇,周围随行人员众多,倒是不能像现在这样东张西望地打量。
现在尽情地看过以后,才不得不感叹,自己从前是住在了怎样的金银窝里。
太极宫是前两代帝王居住的宫殿,后来的皇帝建了大明宫,便不再将此处当成寝居之地。
也就是说,虽是进了禁宫,但她们离皇帝所处的地方还不知离了多远,隔了多少道宫门。
苏容臻说不出自己心里是失望还是庆幸。
值得称道的一点便是,太极宫虽无大明宫华丽精致,却有包罗万象的阔大气息,立朝之初的独特风度,苏容臻从前没来过这里,这次倒很是觉得新奇。
她的本性其实很活泼,于是趁着没有宫人关注自己时,便抓紧机会往四处瞧一瞧,看一看,心情难得愉悦,连眼角都眯起来了。
黄凝霜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震撼之景,很是眼睛放直了半晌,但侧首看到苏容臻眨眼睛的模样,却蹙眉嘀咕道:“真是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
随即眼神深了几分,心中暗暗想到,此次入宫,一定要想尽办法留下,见识到了宫里的滔天富贵,还如何忍得了随便找个平平无奇的夫君嫁了,寡淡无味地过一生。
两人和其他秀女一起被安排居住在了紫兰殿以及周围几个侧殿。
紫兰殿汇聚了全国各地的秀女,一时间,殿内香风阵阵,丽影飘飘。
各式美人皆在此处,一颦一笑皆是艳光。
大家来自天南海北,叽叽喳喳,和谐的在谈论彼此的衣饰,不和谐的在含酸带讽地说他人的容貌。
但苏容臻进殿的时候,却像是定海神针掉进波涛汹涌的东海一样,自她周围,一层层嘈杂的声音渐渐歇了下去。
先是离她最近的人看到了她的脸,然后瞳孔放大,面色凝滞,掩口轻嘶,然后是更远一点的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也将目光投了过来,出现如前者相似的神态。
秀女们有不少自恃美人绝色,却不得不承认,在苏容臻面前,皆是自惭形秽。
她的鬓发就像天边的轻云,肌肤像莹莹的白玉,柔滑若丝绸。
眼眸如同西子湖畔盈盈的春水,动人地闪亮着,看起来明明是伶俐活泼的劲儿,却又似有似无地染着一丝丝淡愁。
让观者的心都忍不住随之抽动,想上前去替她解开忧愁。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齐齐让开一条道,让苏容臻过去。
苏容臻畅通无主地走到了自己的床前,看到众人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瞧着她,微讶道:“这是怎么了。”
众人这才醒过神来,有脸皮薄的秀女甚至不好意思地红起了脸,暗道自己竟然看一个姑娘看痴了。
苏容臻这般形貌,即使站在角落里,也俨然是众人的中心。
很快有心思活泛的过来同她说话,显然也是看好她能在选秀中得选,想提前结交一二。
按照前朝惯例,因还未进行初选,所以此时的秀女名字上叫秀女,却还只是个庶民罢了,比寻常宫女高不到哪去,便也没有单独的房间,而是一大群人在紫兰殿中睡着大通铺。
黄凝霜和苏容臻同是城阳上来的,被安排睡在了她旁侧。
晚上熄灯后,宫人不在了,秀女们也不再压抑天性,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你们听说了吗,这次选秀的具体章程都还没有出来,着实是奇怪,我们也不知道要在此处待到何时才能进行初选。”一人说道。
“是啊,陛下看上去也像十分漫不经心,虽是一次遍及全国的大范围选秀,但是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选秀的结果。”另一人附和。
“而且你们应该知道,我们如今是在太极宫吧,和陛下所在的大明宫,不知隔了多少道宫禁,陛下这是连偶遇的机会都分毫不留给我们。”一名秀女大呼小叹道。
某个对留在宫里毫无想法的秀女翻了翻白眼:“不知道你们这是哪来的自信,认为自己可以成为那万分之一。陛下孤生一人多年,若是轻轻易易地就看上了你们,那才叫奇闻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沉默了下来,不少人有些气馁,也不再说话,没过多久,大多人都睡下了。
苏容臻也睡下了,但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最后仰躺在二丫床上,看着窗外皎白的明月,越发清醒起来。
想起了从前的旧事,少时的共度中秋,离别前的那一轮圆月,多年后因奇缘重逢后共赏的月出东山,星月争辉。
心里突然痒痒的,带着点因思念而起的寂寞,苏容臻拾起鞋履,悄悄地下了床。
将脚步放到极轻极轻,然后偷偷地推开宫门,走了出去。
离开了紫兰殿,到了外面的宫道上,月光如银纱,笼罩在地面上,树影里,宫殿的侧影显出一股朦胧迷离的美。
因为之前宫中,除了一些老太妃,便只有皇帝一个主子,所以宫人相比先帝时期,大大缩减了不少。
许多宫殿都空置着,以致于夜里的太极宫安静得不成样子。
连带着苏容臻的心也静谧下来,安然感受着月夜的美好。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直到前方出现了一座高塔。
苏容臻走到了塔前,见没人守卫,便独自登了上去,塔很高,她爬了不少时间,但在登顶的那一霎那,所有的疲乏都消失了。
因为这里实在是太美了。塔顶的风光无法想象,在此处,可以望尽整个太极宫和大明宫的夜景,甚至可以看到皇城以外,最繁盛的朱雀街,彻夜不熄的万家灯火。
月色如水,流淌在塔顶的地面上,温柔缱绻。清辉遍布,洒落在空气中,又有点点寂冷之感。
苏容臻望着当空之月,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些古人的诗句,诸如“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千里共婵娟”,此刻的她也在想,皇帝是不是正与她望着同一轮圆月。
微冷的风自塔下吹来,她下意识地微微低头。
看到了远处,也不算太远的太液池畔,站着一个男子。
他的背影很模糊,却难掩挺拔俊朗,独自一人站在湖边,徒生一股萧瑟之意。
苏容臻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夜里,心跳极为清晰,甚至,她怀疑,那站在湖边的男子都可以听见。
她情不自禁地将双臂搭在了栏杆边上,踮起了脚尖。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她就可以看清他的模样了。
只要他转身过来。
可当那男子当真转身过来时,苏容臻却似慌了神一般地蹲下了身。
直到好半晌过去,她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他却已然不在那里了。
第二十九章 少年的小青梅(双更合一)……
苏容臻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名为失望的情绪, 她斜倚在栏杆上,双目无神地看着方才那男子站立过的地方,他怎么能就那么走了呢?
正当她全身没个样子地趴在那里, 下巴搁在栏杆上时,远处太液池畔的假石阴影处缓缓走出了一个人。
他仰首远眺, 穿越了夜晚数里长的月辉与白雾, 与苏容臻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苏容臻就像是被拿捏住了最柔软处的小兽一般, “腾”地一下站直了身子,脊背莫名地绷直, 不知道在紧张些什么。
明明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她看不清他的容貌, 也看不清他的情绪, 但她却觉得,自己仿佛在一瞬间被看透了。
他们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也没有什么旁的动作, 天地却好像在这一刻都安静了下来。
只有夜间浓白的雾气从地面,湖面上升腾而起, 飘到半空中与月色相互浸染,化为一体。
在这明净皎洁的夜, 万物都沦为了配角, 不敢出声惊扰了有情人。
微凉清新的风从远处席卷而来, 仿佛带来了湖畔那人的气息,苏容臻的发丝被吹得飞起,衣袖灌入冷风, 烈烈鼓起,却只觉得畅快愉悦。
她呼吸着风中的气息,肺腑都被濯洗过一般, 清旷怡人。
即使什么也说不了,做不了,但她仍是希望这美好的时刻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可惜氛围被一个物体掉落的声音打破了。
苏容臻一惊,连忙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向塔下看去。
发现了一个人影自灌木中闪过。
等到她下了塔,那人已经跑得没影没踪了。
苏容臻有些懊悔,这次她专门趁着所有人都睡熟了才出来,却没想到还是让人给发现了。
也不知那人是谁,回去了会不会揭发她。想到此处,苏容臻提起裙摆,匆匆往紫兰殿赶回去。
离开前,她往远处的某个方向望了一眼,明知道这里看不到什么,却还是有些不舍。
也不知道今日别后,何时才能再见,到时又是何种境况。
苏容臻快步跑回了紫兰殿,到了殿门时,已是气喘吁吁。她略微在殿前的廊柱上撑了一息,便刻意放轻了呼吸,压低脚步声往里走去。
紫兰殿还是安静如昔。只有大家清浅的呼吸声,和偶尔翻动的声音。
苏容臻慢慢地拉开被子,躺了进去。从头到尾,都顺利非常,无人发现。
莫非方才那人影不是紫兰殿中的秀女?苏容臻心有疑虑。
她的思绪渐渐地飘远,又飘到了方才在塔上的情景。
她慌忙离去,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反应。
夜里独自出现在禁宫深处的男人,再加上那通身的气度,苏容臻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皇帝。
只是,他有没有认出她来呢,还是,只是漫不经心随性而起的一望。
苏容臻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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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容臻昨晚很晚才睡着,第二日一早却被秀女们的说话声扰醒了。
众人都是初入宫闱,此时看什么都是新鲜得很,又都年岁不大,多是少女怀春,昨晚沉闷下去的心思今天又活泛起来。
话题说来说去终究是绕不过皇帝。
关于皇帝,秀女们养在深闺,又有不少不是京城人氏,实际上知道得并不多。
便只是七嘴八舌半带着幻想一般地说着些话。
“听说当今陛下,年轻俊美,龙章凤姿,身份又是顶顶的尊贵,真是我的梦中郎君。”一个粉裙秀女含羞说道。
一个出自京城的秀女泼了一盆冷水:“你就像个痴女一样,也不知陛下是个什么性子的,就敢往上凑。也不怕自己尸骨无存还连累家族。”
粉裙秀女不服:“这你就说得不对了,陛下在我们那里是人人称道的明君,宽悯百姓,轻徭薄赋,知人善用,法度张弛无一不合。怎么你说得陛下好似一个暴君一样。”
“呵,我好话说到这里,你且等着吧,”京城秀女冷笑一声,“你当真以为,如今宗室凋零,皇宫冷清,是因为陛下不纳嫔妃,没有子嗣?”
后面的话她没有接着说完,有些话,说出了口便是祸端。
粉裙秀女仍是不服,扭头看向周围的人,刚巧看到苏容臻,就拉了她过来为自己说道。
“你是京城人氏吧?”她问苏容臻。
苏容臻嗯了一声。
“那你来说说,陛下是个怎样的人?”粉裙秀女问。
“陛下呀,他是一个很好的人。”苏容臻歪头想了想说道。
“具体一点呢。”她又问。
“是一个很温柔,又温暖的人。”苏容臻浅浅笑了起来,说这句话时,眸中都带上了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