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是南方人,父母很早就死了,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她教他读书写字,就和后来斯坦教我一样。在家乡并入帝国的时候,他的姐姐被帝国军强暴。发现怀孕之后,她自杀了。”
“他将姐姐留给他的一切教给我,”弥雅停住很久,眼神和声音一起变得空虚,“也许他想要的就是把我雕刻成她的样子,然后再把我砸碎。就像她被摧毁一样。养育我的一切对斯坦的姐姐施暴,他就以这种方式报复回去。”
兰波没有打断她。但他的呼吸声变得急促。
弥雅背过身去。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只能将许多事省略。
对兰波开口前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已经可以事无巨细地说出来,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但那些已经快要出口的细节就那么卡在喉管深处,吐不出来,扎得生疼。她听见自己呼气的声音。吸气,吐气,吸气,但感觉根本没有空气吸进来,缺氧一般,头晕目眩,被铁丝网整齐分割的天空摇摇晃晃。
“弥雅,不用再说了。”兰波的声音来到她身后半步的地方。
“不,我要说!”
闭上眼,弥雅就回到某个下雨天。外面不见人影,她浑浑噩噩地走,鞋子里也浸透雨水,每一步都会踩出叫人牙酸的尖利声音。她不知道要去哪,也无处可去。下意识地,她走到了营地仓库附近。然后,她开始一个个门地试,拧转门把,用肩膀推搡。走进能打开的第一扇门,在那后面死掉,她做这个打算。
但她成功打开的第一扇门后已经有人。
那是弥雅第二次碰见阿廖沙。距离上一次已经有半个月。
少年看到她愣了一下,立刻从叠高的旧桌子上跳下来。他落地的姿态像猫科动物,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走到弥雅面前,阿廖沙什么都没问,张开双臂。
那一刻弥雅注意到他也浑身湿哒哒地向下滴水。他们各有在暴雨里巡游的理由。
弥雅可以推开他,可以转身去找下一个门。但她没有。
阿廖沙抱住她,任由她在他怀里无声恸哭。
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有做。
在那个时刻,弥雅非常久违地,甚至可以说是首次感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阿廖沙虽然是异性,但她不害怕他。她不知道阿廖沙身上发生过什么,但本能地感到能与他互相理解。她依然记得湿透的衣服下彼此仿佛要烧起来的体温。那是他们的恨意唯一被许可的表达方式。
假如你恨一个人,恨到感觉快疯了,但没法反抗,其他人都站在那个人那边,不会有人帮你,没人会相信你的话,甚至连死都很难,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缩在桌子下,她这么问。
阿廖沙侧眸看过来。狭小空间被阴影覆盖,她只知道他在看她,却无法辨识他是什么表情。
很简单。他说。我知道怎么做,我教你。恨到了极限的时候,就只能去爱了。
爱?
对,那样什么都不会改变。阿廖沙绝望地低笑。但是那样能活下去。就像主爱背叛他的世人,去爱就不会感到痛苦,什么都可以接受。
这和自我欺骗有什么区别?
没有。但本来爱和自我欺骗就没有区别。
我讨厌那样,我做不到。
我教你。
你能教会我?
我以这种方式爱过一个人,后来那个人死了,复仇就成了我活下去的意义。
这样活着比死了好么?
我不知道。阿廖沙轻声答。但死了就是输给他们了。
那是弥雅和阿廖沙之间为数不多完全坦诚的时刻。之后他没有再谈及那个他以爱的方式恨着的人。弥雅当然没有问。
睁开眼,弥雅落回春日午后的天台。
视线下落,她看到兰波只歪斜了一点点的影子。她对着这很难分辨出形貌的影子说道:“我活了下来,也没有完全疯掉。”
斯坦教官,您是喜欢我的对吗?当然。斯坦教官,我可能爱您。我知道。没有您我活不下去。那我死了你岂不是要给我陪葬。
她缓慢地转过身面对兰波。
他没有试图继续靠近她,也没有打断她将故事讲到最后。为此弥雅向他一点头,是赞美也带嘲弄。不管什么场合,对象是谁,兰波总能拿捏恰到好处的距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记得具体的日期了,他对我的态度又变了。他好像终于开始把我当一个人看。”
那天斯坦和威尔逊见过面回来,两人大约有过口角,斯坦情绪恶劣。弥雅给他泡的咖啡放了糖,他为此发火。
深褐色的液体在地摊上流淌,杯子碎片像污浊海洋里的岛屿。
弥雅低着头看,走了一会儿神才发现她又在想能不能用碎片割开皮肤。不能这样,不用这样。一杯咖啡,几句训斥而已。
抬起头,她惊讶地发觉斯坦的眼睛里竟然有歉疚。
错愕后是恶寒。
“他知道对我做的事是错的,但他不愿意放我走。突然间我意识到,他的内心在因为我而挣扎。他可能有一点爱我。或者说,他是这么认为的。”
弥雅活动了一下右手五指。她不费丝毫力气就想起烟灰缸掂在手里的分量。那只烟灰缸是改造营统一发的东西,装饰性超出实用性,大得离谱,用的石材也沉。
因为那时弥雅震惊的沉默,斯坦有些尴尬。他可能也发现有什么应该藏起来的东西已经泄露。他提出自己重新泡咖啡,也给弥雅一杯,加足够的砂糖。他后背朝向她,站在杂物架前,等待咖啡泡好。更早以前,斯坦与她维持表面的和气,却从不会背对她。但此一时彼一时。
弥雅向斯坦走过去,赤脚踩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我感到恶心。我没法继续欺骗自己,把恨意伪装成驯服的爱。于是——”弥雅看着兰波的眼睛,快速地笑了一下。
她走到斯坦身后,握重物的手抬起来。
您还是先一个人去死吧。
第18章 零下七十七
弥雅在接待室端坐,面对空置的另一把黑色折叠椅。
她今天到得特别早,以至于学员中心前台的教官都惊讶地多看她一眼。
等待兰波到来的时间里,弥雅的心情与囚徒在判决宣布的早晨去教堂祈祷相似——虽然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礼拜,遑论接受圣餐。
她回忆起昨日在天台上那番自白的后续。
除了对斯坦突然产生杀意的经由,弥雅还简单解释了其余的疑点:
斯坦因为腿上的旧伤一直吃止痛药,血液里查出高剂量的药物也不稀奇。调查报告上的死因是合情合理的推论。那栋半山腰的办公楼因为资金问题没有完成改造,走廊里没有摄像头,因此调查人员无法将嫌疑人锁定到她身上。完成复仇之后,她和阿廖沙一起怀着必死的决心服了过量的药物。讽刺的是,他们都被精良的医疗技术留在了这个世间。
期间兰波保持着倾听的姿态,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湛蓝双眸略微失焦。
弥雅以为他的反应会更激烈。毕竟他曾经为她落泪。可能她描绘出的事件面貌冲击力巨大,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为了试探,弥雅突然往旁边挪了半个身位,兰波的视线没有立刻跟上。
好几秒之后,他才一震,戴上帽子掩饰刚才的失态。
他果然在冲着她此前站立的方位走神,不知道失魂落魄地想着什么。
弥雅便主动打破沉默,甚至还朝他走近一小步。她将双手交叠藏在身后,口气轻快:“会不会坐牢,我不在乎。它没有保护我,我只能自己动手。我恨这个世界的新秩序,只有一点也好,我想要破坏它。”
兰波差点因为她的这几句话绷不住表情。但也只是差点。
“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之前一直保持沉默,但既然有毁掉这个地方的机会,我不介意当炮弹。”
青年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十分难看。
弥雅轻柔地笑:“对,如果是你,兰波教官,你一定能做出公正合理的选择。你大概会同情我,但你不会否认我犯下的罪。”
兰波的眸中有幽火一跳,他想反驳。
弥雅抢先封住自己话语中的漏洞:“即便不是所有的教官都是斯坦,但也许其它地方的某座改造营里有另一个我。如果这件事闹大,就算不能废除改造营,肯定会有什么改变。那样的话,其它的我也许还能得救。可能还来得及。”
“弥雅,你也来得及。”
“听了我刚才的话,你真的那么认为?”
没有给兰波继续辩驳的机会,她以陈述事实的口气坦诚:“我相信你会检举我。”
他们之间终于用上了“相信”这个词眼。但弥雅知道这并不是兰波想要的方式。
她其实也不怎么清楚自己的相信和一厢情愿有什么差别。她将自己渴求的理想形态强加到兰波身上,故意剥除他温柔仁慈的那部分,只朝公正无情的侧面看。反正谁到最后都只能看见想看见的东西。
兰波将帽檐向下遮住眉眼,话语中有痛意:“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高尚。”
“但你是我遇见过的人里品格最高尚的那一个,”弥雅说着莞尔一笑,“我不怎么夸人。我是真的这么想。”
她挨到兰波身前,小心翼翼地伸长了手将他的军帽往上推,直至与他四目相对。
第一次,弥雅清楚看见了对方瞳仁里映出的自己。小小的、在微笑的一个影子,被环绕在蓝色虹膜的海潮中央。她不感到自己肮脏,也不害怕,甚至莫名有点遗憾自己只能在这个位置停驻数秒。
而后,她向后退到礼貌的社交距离外,诚恳宣告:“我想要成为炮弹。兰波教官,我希望你当扣下扳机的那个人。”
一阵风吹开蔽障,金色日光瀑布从云朵的崖口倾泻,切割地面的光与暗。
兰波背光站着,在弥雅的角度看来身披灿烂辉煌的光冕。他哑声说:“这是一个非常残忍的请求。”
“我知道。但你无法拒绝。”她转身往出口走,在门边停住,没有回头,“请你不要让我失望。”
这样无论对她还是对阿廖沙都应当是最好的结局。
弥雅几乎没有考虑过兰波选择遮掩的可能性。
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在门外停下。比往常要漫长的间隔之后,三声叩门。
弥雅坐直身体,头一回对兰波的敲门声作应答:“在。”
洁白的门滑开,兰波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摘下帽子,到弥雅对侧落座。
她立刻注意到他因为休息不足显得惨白的脸色和眼下淡淡的青灰。
“昨晚休息得还好吗?”他与她目光相碰,微微一笑,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疲惫。
弥雅彻夜未眠。但她没有回答,直接跳向她唯一关心的正题:“所以——”
兰波一抬手:“之前那本书,你看完了吗?”
弥雅怔然不语。那本《坏代码》被她扔在了天台门边。兰波不该不知道。
看起来他并不想在接待室里继续昨天的话题。
“没有。”
兰波颔首,没有再抛出新话题。这颇为反常。
烦躁的细火苗开始燃烧,弥雅在椅子上不耐地调换坐姿。不管不顾地直接发问的冲动涌现又被强行压下。那不明智。改造营管理高层肯定清楚斯坦死亡内情,如果发现她想通过威尔逊案和兰波将事情捅出去,不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应对措施。
就在这时,兰波衣袋中有什么嗡嗡震动。他掏出便携终端看了一眼,整个人立刻松弛许多,像是等到了煎熬已久盼望的消息。
弥雅狐疑地盯住他。
对方起身的动作与话语同等突兀:“弥雅,我们要到外面走一趟。你先回汉娜小姐那里换一身衣服。”
“外面?”
“谢尔更警官那里有些手续要办。我已经拿到外出许可。”
弥雅心头一跳,随即翘起唇角。
兰波没有让她失望。既然是目的地是警局,那么当然是去录她的口供。
她噙着淡淡的微笑起身,跟着兰波走出接待室。
周日上午学员都在和教官面谈,营地分外安静。
“三十分钟后在这里碰面,可以吗?”
弥雅垂头看向身上的制服:“不需要那么久。”
兰波闻言弯了弯眼角,没多说什么,转身向另一栋教员宿舍楼走去。
汉娜不在房间里,但上次借给弥雅的那条绿色连衣裙不难找。弥雅随意套上,对着穿衣镜抓了两下乱蓬蓬的发丝,想了想,走进浴室认真梳顺。
她不清楚司法流程,自首之后也许她就不会再回到莱辛改造营。但她并没有产生任何伤感的情绪。离开福利院后她至今为止的人生就是不断的中转,从一个中队到另一个,一条战线到另一条。
还没来得及和阿廖沙道别。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但不需要她多解释,他也肯定明白她的意图。就和那天她立刻知道阿廖沙想干什么一样。
而且他们本来就很少道别,也不约定时间,却总会在各色各样的地方相遇。从一开始他们就更像恰好同路的旅客,比陌路人多说几句话,到了该分别的岔路口还是会分别。
弥雅迈出教员宿舍楼,兰波已经换了一套褐色的西服等她。
她回头看门厅墙上的时钟。分针才走过四分之一个圆。
经过岗哨检查,登上代步工具,驶下山路向城中进发。一路上两人都保持沉默。
也许是略微心安,夜间迟迟不至的睡意突然来袭,弥雅迷迷糊糊地半阖上眼,额角碰到车窗,触感冰冷,她立刻清醒过来,窘迫地坐直。
“还有半小时车程。你可以小睡一下。”兰波注视着前挡风玻璃外的路况温言道。
放在以前,弥雅早就言辞激烈地拒绝。但今天不一样。她默然地整个人往窗户一侧卷,揪着身前的安全带,闭上了眼睛。
昏睡的时间仿佛只有数秒。
弥雅倏地睁开眼,发现车辆已经停在城中的路边。她记得周围的街景,斜前方就是首都警察总局的石台阶。
不知道兰波已经停车等了多久。
她有点恼火地瞪他:“为什么不叫醒我?”
兰波好风度地答道:“反正不赶时间。”
弥雅翻了个白眼,解开安全带,伸手要打开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