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廖沙还没回话,克拉拉忽然注意到了弥雅他们,惊喜地挥动手臂,而后转头和兰波说了几句。兰波也看过来,向他们笑着抬了抬帽子。
弥雅忍不住冷哼一声。她怀疑更早之前他就看到了她和阿廖沙。毕竟这段台阶上只坐了他们两个人,远看相当显眼。
克拉拉停住脚步,扬声招呼弥雅过去。
“新朋友?事情变得有点复杂。”阿廖沙有点幸灾乐祸。
弥雅不禁别开脸翻了个白眼:“那是我的新室友,同时也是兰波教官负责的另一个学员。”
“那么我们也差不多到这里,”阿廖沙站起身,单薄的身躯晃了晃,仿佛要平衡不稳往前摔出去。但他很快站稳,垂眸看向弥雅,神情变得冷淡,“至少表面上,这应该看起来像是意见不统一的决裂。”
弥雅也收敛起表情,没什么起伏地吐出一个可行的版本:“你突然开始改过自新,我感觉被背叛,弥雅和阿廖沙的反叛组合就此解散?”
“然后你之后也开始不情不愿地考虑起毕业这个选项。”阿廖沙看起来又想要微笑,但他忍住了。他转过身,作势要再次拾阶而上:“如果你最后还是决定陪我,我也不会拒绝。那个时候,也许我还会再对你坦白一些事。”
“这句话你应该更早之前说。”
“不,必须留到现在才说,”阿廖沙往上走了三级台阶,没有回头,“弥雅,那时候,我愿意为你去死,那样本该最好。这不是谎话。”
弥雅也起身。
“我知道。”
这么说着,她迈下一个台阶,往阿廖沙的反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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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零下六十五
弥雅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却没有驻足,直接与克拉拉擦肩而过。
“弥雅。”
“什么事?”她不耐地回头,“啊,我忘问好了。下午好。很高兴见到你。再见。”
克拉拉并不介意弥雅的态度:“我才恰好碰到兰波教官,又撞见你,今天真是我的幸运日。”
弥雅像是才注意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向他飞快地假笑了一下:“兰波教官。”
兰波举止如常:“这一周过得怎么样?”
弥雅没客气:“直到我在这里撞见你为止都很好。”
克拉拉因为她话中的火药味瞪大了眼睛。
兰波无奈地笑了笑:“所以你在躲我,而不是在尝试新事物?”
“一石二鸟,”弥雅冷淡地耸肩,“有什么问题吗?”
兰波不为所动,顺着她的话头给出建议:“说到尝试新事物,今天或者明天,你可以再去试着参加一下兴趣小组。”
“我原本打算今天下午去读书俱乐部转一圈。但估计和阅览室的情况差不多,我一进门,原本在房间里的人就要走掉大半。”
“弥雅。”
“我在叙述事实。”
兰波揉了揉眉心,向克拉拉歉然道:“西姆尔小姐,我和弥雅要确认一下这周目前的进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我到台阶上坐一会儿。”克拉拉走前轻轻拍了一下弥雅的手臂。
她惊讶地看过去,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你和西姆尔小姐已经修复了关系,”兰波谨慎地评论道,停顿半拍才加上个人感想,“这是件让人高兴的好事。”
“西姆尔小姐,啊,西姆尔小姐,”弥雅学着他的口气,翻了个白眼,“为什么你从来不叫我杜伦小姐?”
“她更喜欢那种叫法,如果你想,我也可以以姓称呼你。”
“饶了我吧。杜伦这个姓氏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弥雅哂然,“我的名字也一样。”
兰波叹息一声,摘下军帽:“能不能告诉我做了什么让你那么生气?”
弥雅像被问住了,沉默良久才抬头,面无表情:“你什么错都没有。只是我又在发神经。别管我。”
“弥雅。”
每当她在激愤或冲动之下说出什么不讲理的话,兰波都会那么温文地叫她的名字,试图将她从感情的洪流中拉回来,唤回一个接近成年的人应有的理智。这柔和的两个音节很多时候听上去像叹息,但也似乎隐含警告:如果她再胡闹下去——
弥雅知道兰波没有这个意思。但她还是会在他以这种口气唤她时心头一凛。
这次也不例外。
她将情感从吐出的每一个词表面剥离:“我同意你之前说的,我和你有必要保持距离。所以我不想在周日以外的时间见到你。就是这样。”
兰波苦笑:“保持职业距离不代表躲着我。”
“那样最简单快捷。”
“弥雅,再这么说下去,我和你的这段对话就跑偏了。”
她抱臂胸前,防备问道:“那么,你还想说什么?”
兰波没立刻回答。他走神了须臾,难得在眉眼间流露出疲惫之色。而后,他才突然惊醒,连忙说:“关于毕业,你的想法是否有哪怕一点的变化?”
原来这个人也会疲劳。
弥雅为自己这荒唐的感叹仰头弯唇:“你准备现在、就在这里,把周日要说的全都提前过一遍么?”不等回答,她又抢白:“不,没事的,我明白的。”
兰波愣了一下:“明白什么?”
“我太不省心了,让你感到疲倦。‘都快一个月了,然而这个臭丫头还是一样的死脑筋。’我能理解,正常人都会那么想。”
“我没有那么想。我昨天很晚才睡,吃过午饭有些……无法集中注意力,”兰波勉强微笑了一下,“但我必须承认,弥雅,你抗拒的态度让这番对话增加了不少难度。”
虽然措辞委婉,但他从来没有这么批评过她的不配合。
弥雅知道是自己不讲道理乱发脾气,但还是莫名委屈起来。她干脆回头扬声招呼:“克拉拉!”而后,她重新面对兰波,没什么笑意地勾了勾唇角:“和我相比,我的新室友更合适担当饭后散步聊天的对象。祝你有美好的一天,兰波教官。”
甩下隐含尖刺的道别话,弥雅便打算扬长而去。
兰波下意识拉住她。
弥雅差点跳起来,而后僵在原地。
隔着衣袖,她感觉得到青年指掌有力的轮廓,还有他的皮肤的温度。她随之第一次切实感受到,即便看上去再没有攻击性、再温柔,兰波也是个男人。他的手掌应该可以完全扣住她的手腕乃至小臂。而和其他远超出她体格的男人一样,他当然能够轻松制服她。
意识被本能的恐惧涂成一片空白。
弥雅开始打颤,呼吸急促。
兰波倒抽一口气,立刻缩手,慌乱地将帽子按到胸口:“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做的,是我的责任……真的非常抱歉。”他又后退半步,向站在台阶上不知道是否该继续靠近的克拉拉说道:“西姆尔小姐,能再给我和弥雅几分钟吗?”
弥雅已经回过神来,单手抱臂,强笑了一下:“是我反应过度了。”
兰波脸色苍白:“不,我无法为刚才的举动辩护。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但我请求你的原谅。”
“别那么郑重其事,我受不了。我……没有在意。是我先控制不住情绪。而且你看上去很累,做出误判也没什么大不了。”弥雅的声音低下去,“我真的应该走了。”
兰波没有再挽留。他的手垂在身侧,凭空张开又蜷起数下。
弥雅转过身,动作缓慢,她希望兰波能再说些什么。什么都行。没有为什么。
“过去几天,我……很担心你。”兰波闭了闭眼,喃喃,“不,这不是个借口。”
她在原地没动:“有什么好担心的?这里的每个人身上都挂了监测生理数值和地理位置的狗牌,只要有什么异动,立刻就会有人赶过来。”
这也是她和阿廖沙没有一次能成功结束这一切的原因。
兰波愧疚地沉默。
弥雅深呼吸,开玩笑似地问:“难不成你因为太久没见到我,有点想我了?”
考虑到他们之间刚才那个尴尬的瞬间,这说法极度不合适。但弥雅还是想这么问。哪怕她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也许吧。”
弥雅惊愕之下,嚯地回身。
兰波表情倒称得上平静,又或是在她转过来之前就已经将动摇掩藏干净。
“可能只有我这么想,但我可能无意识中把你当作了……”他无措地停顿片刻,艰难地寻找合适的词语,“类似朋友的存在。我能理解那让你感到不舒服,我在反省。”
弥雅的身体中宛如开出一个小却深的洞,酸酸的热意抑制不住地从里面往外涌。这个答案令人失望,犹如前进一步之后又连退两步。她不由干笑:“噢,我的第一个教官最开始也说过,她想要成为我的朋友。”
兰波垂睫,声音很低:“我不确定我能够胜任任何人的朋友。”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没什么,”他脸上的歉疚之色更浓,“请忘了刚才的话,那不合适。”
弥雅定定凝视他。非常罕见地,兰波略微侧眸回避。单方面对峙持续的那十多秒,他几乎没有眨眼,仿若凝视着什么只有他看得见的无波湖面,而那过于平静的蓝则忠实无误地映照在他眸中。
她垮下肩膀,向克拉拉勾手:“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了。”
克拉拉靠近,眼神在弥雅和兰波之间转了转,谨慎地提议:“今天下午有准备停战一周年仪式的彩排,弥雅,你要不要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兰波教官会为合唱组担任钢琴伴奏。他这几天晚上都练到很晚。”
弥雅一呆,下意识看向兰波。
他无言点了点头,表情没太大变化。
刚才情绪最激动的时候,他们都没有提起某个约定。
弥雅低头笑了:“我就算了。”
克拉拉看上去有些遗憾,但没有强求:“那正式仪式的时候你可别缺席了。”
弥雅随意地摆摆手,将克拉拉和兰波抛在身后。
下午有原则上要求全员参加的彩排意味着宿舍几乎空无一人。
弥雅反锁房门,将自己甩到床上,面朝下一动不动。埋在枕头里像是要窒息,却也让心跳和呼吸都变得更为清晰。可能是一路疾走的缘故,她甚至能感觉到颈动脉在突突地跳动。
半晌,她翻了个身,瞪着天花板上的细纹长呼气。
手指摸索到刚才兰波短暂触碰过的位置。心跳又开始加速。第一次面谈之后,弥雅就将他归类为相对安全的那一类。兰波的危险来自于更深更根源的精神层面,他那些崇高得不像正常人的部分。相较之下,他高大的体格只让她恼火,而非恐惧。
而对弥雅来说,安全包含不作为异性对待。
但刚才兰波拉住她的那一刻,她毫无疑问地再度意识到他的性别,因而险些为恐惧瘫痪。残余的恐慌一闪而逝,留存的触感却更长久。弥雅捂住脸,发觉双颊到耳后不知什么时候也变得滚烫。这陌生的悸动于她而言全然陌生。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突然得了什么急病,从生理到心理都出了问题,否则她也不会对兰波那么无理取闹。
——你在嫉妒。
阿廖沙是那么说的。
而他绝大多数时候是对的。
弥雅咬住嘴唇。
一个念头随之凭空蹦出来,她心脏都差点为止停了一拍:
如果她的嫉妒不止是蛮横的占有欲呢?
第31章 零下六十五
时针走过夜晚十点,莱辛改造营与山下的大片区域一同沉入黑暗。巡航的飞行器像勘探深海的船,投下的光柱过很久才会扫过一次303室的窗台。
弥雅瞪着天花板,数着飞行器经过的次数。
下铺传来翻身的响动。
“弥雅?”
弥雅没搭理克拉拉。
“不用装睡,我知道你还醒着。”
弥雅将毯子卷过头:“你想干什么?”
克拉拉沉默数秒:“试着和你说说话。”
“我没心情和人聊天。”
“可以主要由我来说,你想接话的时候再开口。”
“你在妨碍我入睡。”
克拉拉轻轻笑了一声:“你根本不想睡。我一直想知道,你每天究竟睡多久?我睡着的时候你还醒着,我夜里惊醒的时候你还是醒着,我早晨起床的时候你已经出门了。”
“我睡多久和你无关。”
对方谨慎地停了片刻,才清清嗓子,郑重道:“过了今天,我就来这里一周了。”
“恭喜你,西姆尔小姐,你的刑期已经减掉了七天。”
克拉拉叹气:“弥雅,你肯定不愿意听……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弥雅不答话。
“因为课上的内容,这几天我一直在做噩梦。但我觉得这是好事。我在这里,大概也是一件好事。我——弥雅,对于你和其他少年军成员经历过的事,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没有做错什么,”弥雅背过身朝外,“如果你真的感谢我,那你就快点毕业从我眼前消失吧。”
“我会尽快毕业的。但是你为什么迟迟不毕业?如果有什么是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