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雅打断克拉拉:“和少年军的那段日子、和你父亲和你都没有关系。战争在我出生前就开始了。来这里之后,我一开始最不习惯的就是没有战斗机轰鸣的夜晚。”
“那么……”克拉拉低语,“和那个身故的教官有关系?”
“你不会想知道的。”
沉默良久,下方才传来一句问询:“兰波教官知道吗?……我说的是你不愿意毕业的原因。”
心脏仿佛要猝地从嘴里跳出来,弥雅抿紧双唇,揪紧毯子边沿:“为什么你觉得他会知道?”
“只是一种感觉。今天在旁边看着他和你说话时,我突然想到的。当然,你和他相处的时间比我长,和他更加熟悉。但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有点不一样。”
“不可能,”弥雅下意识否定,随即又问,“什么不一样?”
克拉拉认真思考了许久:“具体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
弥雅嗤笑。但她随即忍不住问:“在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家伙?”
“兰波教官人很好,很耐心,他会认真听我诉说看法和问题,不急着批判我的想法是对是错。这点和这里大部分教员不一样。但我可能也有点怕他。兰波教官可以让我感觉自己是无罪的,但在他面前,很多时候我又觉得自己确实罪大恶极,而且什么都瞒不过他,”克拉拉自嘲地叹息,“抱歉,我也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
“不,”弥雅闭上眼,“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克拉拉讶然停顿数拍,才发出一声意外又宽慰的“噢”。
“还有呢?”弥雅追问。
“他很会拿捏和人的距离,很注重保护个人隐私,也尽可能不打探我的家事。”
弥雅禁不住笑了。
如果说她是实验用的小白鼠1号,而兰波在个人边界问题上出了失误,那么克拉拉就是有幸体验更成熟更完美方案的2号。
克拉拉疑惑地问:“我说得不对?”
“不,我可没那么说。”
“我听到你笑了。”
“那又怎么样?”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的直觉一直很准,”克拉拉得意地停了停,“他在来这里之前是什么职业?他没有和我谈起过,我只听说他是海外归来的菁英。”
“银行家的儿子。”
如果这也算职业的话。
“和我猜得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
克拉拉难堪地沉默片刻,声音里浮上些微心虚:“我见过不少类似家境背景的人……”
弥雅轻笑:“我一点都不意外。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当教官?”
“没有。但这像是他会做的事。你听他说起过么?”
弥雅即答:“没有。所以我才问你。”
克拉拉似乎没相信,叹气:“那么轮到你了。”
“轮到什么?”
“你来说,在你眼里,兰波教官是个什么样的人?”
弥雅原本不打算回答。但词句擅自在她分神时溜出唇间: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疯子一样的圣人,我无法理解他,但我知道我讨厌他。现在……我不确定了。”
克拉拉敏锐地捕捉到话语中暧昧不清的部分:“你不确定什么?他是圣人,还是你讨厌他?”
弥雅一噎。
“那就是两者兼有。”
弥雅干脆坐起身,试图解释,但越说越觉得自己听起来可疑:“没什么别的,就是我……突然有些怕他,想到他就很烦躁,感觉很不愉快,也不想见他。当然,之前我也从来没期待过周日的面谈。我讨厌周日。一旦真的见面——”
她撑住额角低笑:“你也看到了。我甚至不想和他说话。”
克拉拉正要作答,弥雅忽然嘘声。
管理员巡夜的脚步声渐近。就在走廊前方的某间房被敲门警告。
克拉拉顿时也屏息凝气。
足音远去,两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克拉拉不由咯咯笑出声。
“闭嘴,她要回来了。”
“嘘,你听……已经走远了。而且规定十点熄灯,可没说十点就要睡觉。”
弥雅愣了愣,噗嗤笑了。
克拉拉讶然沉默。
弥雅察觉自己不知何时态度变得太过放松,再次躺平,将毯子卷过头。
飞行器再度将拉了一半的窗帘照得半透明。
克拉拉在被褥里左右挪动,窸窸窣窣的,显然毫无睡意。
过了良久,弥雅突兀地问:“他钢琴弹得怎么样?”
“给合唱伴奏考验的主要不是弹琴的水准,但他应该受过训练。”
弥雅重新躺平:“哦。”
“你今天应该一起参加彩排的。”
“没兴趣。”
克拉拉胆子大了一点,直言不讳:“可你显然对兰波教官的钢琴技术有兴趣。”
弥雅恼火起来:“我只是想知道他有没有把伴奏搞砸,想幸灾乐祸一下。”
下铺传来叹息。
“你想说什么?”
“我不确定你想不想听。”
“什么?”
“我觉得……弥雅,你可能对他动心了。”
“我?对他?”弥雅笑了两声,再度重复早前就在心里对自己重复过的短句,“不,不可能。”
“你不愿意说自己的事,但提到他,你就变得健谈,竟然和我聊了那么久。”
弥雅撇嘴:“显然他是我和你为数不多的共同话题。”
“的确是这样,但是……”
弥雅干脆地回绝:“没有但是。”
克拉拉坐起身,轻轻叩击上铺的床板:“我不会批判你的。”
“你怎么想和我无关。而且如果我真的……”她无措地停住,无法泰然吐出那个说法,只能含糊带过去,“我应该急于讨他欢心,巴不得天天见到他。我可以对神发誓,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
克拉拉因为弥雅的誓言动摇起来。她是个虔诚的教徒,不止带着祈祷珠,还每天按时祷告。但她没完全放弃自己的假说:“见到他的时候,你真的不会感觉快乐?”
“不会,也没有过,”弥雅蜷起来,又想咬指甲,但她已经努力忍耐了一周,不想就那么前功尽弃。强行将注意力调回眼前,她继续说:“他……令我费解,有时候让我恐惧。没有快乐。”
应该没有。
一想到后天又是周日,她再次为忧惧包裹。
克拉拉困惑地沉默。弥雅的表述似乎与她认知中的男女之情有别。
弥雅随口问:“你很精通这方面的事?”
对方难堪地咳嗽起来:“不……那也不是。但我姑且有个未婚夫。”
“喔,”弥雅停了许久,不知怎么感到有义务再问一句,“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克拉拉几乎在自言自语,“他可能死了,可能还活着。总之我应该不会有再见他的机会。”
“你不难过么?”
弥雅直白的提问令克拉拉无措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她在床头抱住膝盖:“我不怎么喜欢他。但还是有点难过。当然,他的父亲也是战犯,只不过全家都逃亡了。”
有好一阵,谁都没有再开口。
克拉拉重新卧倒,吸了两下鼻子。
就在弥雅以为这段对话要就此结束时,克拉拉再度打破沉默:
“但我还是觉得,他对你的态度是特别的。”
弥雅很庆幸周围一片漆黑。没人看得到她的表情。无声笑了笑,她答道:“那也只是因为我是个不太寻常的问题学员。非常的案例就要非常对待。”
“你害怕觉得自己是特别的?”
“不要试图猜测我的想法。”弥雅认为今晚她已经说得太多。
“好吧,”克拉拉没有穷追不舍,“今天和你在一起在台阶上的人,他就是阿廖沙?”
“嗯。”
沉默中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气味。
弥雅耐着性子问:“又怎么?他不是我的男友。”
克拉拉难堪地一呛,连忙辩解:“不……不是这个。我只是觉得我可能见过他。他有没有提过……”
“我也不知道他过去的事。”
除了一个名字。
克拉拉很惊讶:“可你们看上去很亲密。所有人也都说你们形影不离。”
“他也不知道我的很多事。你在哪里见过他?”
克拉拉犹豫半晌,才轻声答道:“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就是他,可能是我记错了。但我在冯霍恩太太家里见过和他长得很像的男孩。”
“冯霍恩太太是谁?”
“喔,某位外交官夫人。从姓氏可以看出来,是帝国前就有悠久历史的旧贵族。”
弥雅愣了愣。她难以想象阿廖沙会和那样的家庭有关。
克拉拉有些难以启齿:“母亲不怎么让我和他们家来往。因为有一些不太好的传闻。”
“比如?”
“冯霍恩太太收留了几个孤儿,她把他们叫做,”克拉拉掩饰似地轻咳,“她的宠物男孩们。”
弥雅感觉很冷,她抱紧手臂:“她叫什么名字?这个冯霍恩太太?”
“爱琳娜。”
“冯霍恩家……没有孩子?”
“有一个女儿,和太太一样漂亮,但是我几乎没和她说过话。”
“她叫什么名字?”
“我记不得了……琳达?不,”克拉拉自言自语了一长串可能的名字,忽然轻呼,“罗莎琳!对,是罗莎琳。罗莎琳·冯霍恩。”
第32章 零下六十四
早晨六点十五分,兰波离开教员宿舍。叫醒学员的铃声尚未响起。晨风将他金棕色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加上较为随意的打扮,兰波显得比实际还要年轻几岁。他穿着一件运动用的套头衫,看起来有些年头,胸口印花文字已经模糊不清。
绕着教员宿舍区慢跑半小时后,兰波重新进入宿舍楼。
学员七点开始绕营地晨跑,兰波在这个时间段前往食堂。他已经重新换上了制服。兰波在路上碰见了另两个教官,三人便一起去吃早饭。看起来兰波和他们关系融洽,但他比另外两人提早离开。在晨练结束的学员涌进食堂前,兰波又已经动身往下个目的地。
周六早晨八点到十点,兰波的日程上安排着授课。克拉拉不经意间提过,兰波教外语。这是近两个月才开出的新选修课程,学生寥寥。
十点十二分,兰波离开教学楼B栋,前往教员办公室,途中到行政楼逗留了不到十分钟,不知道办什么事。
兰波的办公室在二楼拐角,正对打印室,门总是开着。
如今大部分资料和文件都直接可以在电子终端上处理,但也许是改造营管理层年龄的原因,打印室依旧被保留。真的来打印文件的人很少,那里更像教员休息室,时不时有人在教课和坐班的间隙,捧着咖啡杯茶杯在门边聊天。又有一些人会顺便在兰波办公室门前短暂停留,与他打招呼并闲聊数句。
十二点有一个教员会议,时间不长,散会时还没到午后一点。离开会议室的时候,有个女教员邀请兰波一起用午餐,兰波婉言谢绝。
在教员食堂短暂停留后,一点十八分左右,兰波提着一个纸袋折入行政楼,不难判断目的地是那个藏在楼中的庭院。
三十分钟后,兰波依旧没有从行政楼后门离开。
两点整,弥雅确认自己跟丢了兰波。
兰波可能从行政楼内部穿到正门那边去了。周六午后兰波的日程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无法猜测他会去哪。弥雅决定放弃。没有完全达成目的。她一肚子火,快步从高大橡树的庇荫下走出。离开绿化带,她又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行政楼后门不见人影。
回转身,她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
“在找人?”
熟悉的嗓音令弥雅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冻结。她飞快退开数步,牵起嘴角:“兰波教官?你吓我一跳。干什么?”
“弥雅,我想问你同样的问题。”兰波难得没有笑,湛蓝的眼睛显得幽冷。
弥雅险些瑟缩了一下,随即也摆出扑克脸,保持沉默。
兰波等了片刻,轻轻呼出一口气:“弥雅,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在跟踪我?”
“我没——”在对方的注视下,她一撇嘴,干脆改口,“行,我的确在跟踪你。然后呢?记过?关禁闭?”
兰波眉毛向下压,困惑地定定看她片刻,才叹息:“为什么?如果你想找我,完全可以——”
“不,我必须那么做,”弥雅利落截断他,“我想观察你和其他人相处。”
“为了?”
“为了给一些决定做参考。”
这个答案显然无法让兰波满意。他闭了闭眼,语重心长地说:“弥雅,这种行为……让我感觉不太舒服。我不会逼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但我希望不要有下次。能请你保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