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下去。
克拉拉应该很清楚雪球真正遭遇的命运。
弥雅忍不住想戳破她的幻想,但最后忍住了。
克拉拉轻咳一声,按了按眼睛:“很奇怪,也不太对劲吧?其实现在想起父亲,还有我另一个哥哥,我都不怎么难过。但是一想到雪球,就感觉,那仿佛是一道我无法跨过去的门槛。可能因为对于那件事我充满懊悔和没能竭尽全力的遗憾。父亲和哥哥,我无法改变,但是雪球……如果我更加努力争取,如果我请求来带我们走的人,也许结果会不一样。”
“嗯。”
“这种时候你就该否认,然后安慰我一下。”克拉拉嗔怪道。
“我和你关系亲密到那个地步了么?”
克拉拉一噎:“呃……”
弥雅胸口的重荷骤然轻松不少,她笑出声来:“开玩笑的。”
对方讶然沉默。
她侧眸横过去:“干什么?”
“不,就是……忽然很高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克拉拉磕磕绊绊,“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是我让你随便说点什么的。”
“嗯,但还是谢谢。”
弥雅没辙地举起双手:“你真的很喜欢莫名其妙地道谢。”
“因为我很明白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尤其我现在这样的处境……我会珍惜每个愿意普通对待我的人。”
弥雅笑了笑。
而后,克拉拉再次开始讲述:关于她怀表的来历;她喜不喜欢去教堂礼拜;她早早与父亲决裂离家出走的长兄;在空袭中死去的另一个哥哥;未婚夫(“噢不,我们说好了不谈论男人的。”);老园丁汉斯和他的怪癖(“老爷爷不算男人。”);一些讨厌的社交礼仪;克拉拉的梦想;西姆尔家以前的下午茶茶点种类,还有战争最后一年砂糖紧缺,西姆尔太太是怎么想尽办法在邀请亲朋来做客时解决甜点这一难题的……
克拉拉的嗓音清脆悦耳,叙述又生动,弥雅不知不觉间就被带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漂亮世界。仿佛做了一场不正确的梦,梦醒时才想起那个世界的背侧隐藏了多少罪恶与血泪,而那光彩照人的旧世界也已然破碎。
说到最后,克拉拉轻声啜泣起来。
弥雅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半晌,探过去,在对方的手背上拍了拍。
她羡慕也感谢克拉拉能这样率直地哭出来。
呜咽逐渐收止,克拉拉吸着鼻子,转而难堪地笑起来:“哎呀,让你看笑话了。好了,轮到你说了。”
“说什么?”
“嗯……我想知道少年军精英战队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确定?”
“我确定。”
弥雅茫然停顿很久,从福利院开始讲述。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人详细描述那段令她成为现在的弥雅·杜伦的日子。她比自己意想中还要坦诚,几乎毫无保留。除了与斯坦有关的事。克拉拉是个好听众。弥雅并不觉得那些事对克拉拉来说太过沉重,她并不想低估对方。克拉拉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天真。但那天的真正内情是弥雅必须为了阿廖沙保守的秘密。
“弥雅,你一定要毕业,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某个话题的间歇,克拉拉忽然这么说。
弥雅没立刻答应:“我考虑一下。”
“我们可以去同一所大学,甚至可以继续当室友……”
“饶了我吧。”
克拉拉没有急切地催逼,只是用手肘戳了她一下:“你认真考虑一下。”
“嗯。”
在互相投掷的问答之中,春夜逐渐变得稀薄,月落云聚,天际线蒙蒙发白。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在这待到天亮。”弥雅喃喃。
克拉拉打了个喷嚏,揉起鼻子:“你听,鸟叫。”
这也意味着周日真正地到来了。
弥雅看着尚且昏暗的天空,突兀地来了一句:“你之前说得没错。”
克拉拉没反应过来。
“我对他心动了。”
“啊……”
“我还没问过你,你是不是也对他——”
“不不不,我虽然的确很喜欢他,但那是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的心情,只是感觉他值得尊敬,和那种感情……不一样。不是爱,不是恋爱。”
弥雅笑了:“喜欢谁,爱谁,换一个词语而已,有多大的区别?”
克拉拉较真起来:“当然不一样!喜欢,想要成为情侣的喜欢,对恋人的爱,对家人的爱,对朋友的爱……这都是不一样的。”
“好麻烦。对我来说没那么复杂。”弥雅率直地表达了感想。
克拉拉轻咳,犹犹豫豫地试探:“所以……?”
弥雅放弃挣扎,堪称平静地坦白:“然后,我就直接告诉他了。”
克拉拉抽了一口气:“告诉?该不会……上帝啊,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想,我应该是爱他的。”
克拉拉彻底呆住了。仿佛害怕被谁听见,她刻意压低声音轻语:“然后呢?”
弥雅侧头看她,露出一个哀伤中见锋锐的微笑:“还用说吗。”
数拍的寂静。
弥雅的思维出奇清醒活跃。
离开音乐室之后自相矛盾的想法和感情突然捋顺。她做出决定。
哪怕兰波数个小时后不出现,她也会毕业。就当那是一个与兰波道别用的恶毒玩笑吧。那样他知道她毕业时应该会露出非常精彩的表情。弥雅想。反正她也没有期待过他会对她的得救执着到愿意牺牲己身的地步。
“噢……”克拉拉喃喃,“噢弥雅,……”
克拉拉没有再说什么,或许只是说不下去了。她紧紧地握住了弥雅的手。
弥雅反而感觉自己比较像在安慰人的那一方:
“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是因为实名的关系么,感觉树哥本就不富裕的评论区雪上加霜2333现在基本有更新的日子都会发一条预告台词微博,所以没法文下评论也可以到那条po下面评论反馈呜呜呜
第36章 零下六十三
弥雅到学员中心前台签到。
“你迟到了五分……不,七分钟。”
“我睡过头了,”弥雅打了个哈欠,“反正教官也大都晚到十分钟,只要他没来,我就不算迟到。”
前台教员闻言一脸微妙。
弥雅转身折入洁净的走廊,摆了摆手:“总之,我来了不就行了?”
走到亮起标识的接待室门前,弥雅左右四顾,没见到人影。胸口隐隐作痛,不知道是心脏奔得太急而吃力,还是临时怯场。她握紧双拳,深呼吸,告诉自己空无一人的房间没什么好怕的。
抬手按上与墙面几乎融为一体的身份认证面板,弥雅看着洁白的门无声滑开。
她先看到相对的两把金属折叠椅。
强烈的预感从背后击中她。在视线挪向门边之前,弥雅就察觉有人在那里。不需要瞧见对方的模样,她就已然认出他。
思考和呼吸一同停摆了数秒。
弥雅向后跳回走廊上,愤怒地低斥:“你为什么在这里?!”
兰波站在门槛后,神情与语调同样平静:“今天是周日,是我和你的面谈时间。”
弥雅哑口无言,浑身发抖。
她忘了他还有这一招: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听见,继续以原本的态度对待她。而这比什么都屈辱。
“弥雅,能请你先进来么?”兰波略微加重咬字,像在强调后面半句,“今天在这不会花很长时间。”
她一怔,狐疑地盯他看了片刻,垂头进入接待室。她刻意贴着门框走,避免碰擦到他,而后又把左首的折叠椅拎起来,搬到离门最远的墙角。
兰波见状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在另一把椅子上落座。
弥雅坐在椅子边沿,身体前倾内蜷,随时可以跳起来往门边冲出去。她定定看着白得晃眼的地面,低沉道:“有什么要说的就快点说完。”
兰波没有摘下军帽。这是他唯一与往常不同的地方。除此以外,不论是那温和宽容的态度,还是端正挺拔的坐姿,都和上一次、再上一次没有任何区别。
“过去一周你去上课了。虽然只有一节,但也是好事。”
弥雅不答话。
“我重新确认过你的档案,你没有需要重修的课程。只要通过政治倾向测试和之后的面试,你就能进入观察期。”
“这份资料我希望你之后几天阅读一下。”兰波手中有个硬纸文件夹。
弥雅沉默地抬头瞪视他。
“这是外交部最新的项目,获得推荐的学员只要通过语言考试,就能前往海外高校作为交换生就读。我认为这项目非常适合你。具体的说明和需要的材料清单都在这里面,当然,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很乐意帮忙。”
语毕,兰波起身,把文件夹轻轻放在椅子上。
弥雅半眯起眼睛,吃不准兰波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
她愕然凝视兰波,却陡然注意到他眼下盖着两笔不健康的青灰色。
歉疚和幼稚的快慰交织着涌上心头。弥雅半真半假地提醒自己,那也可能是帽檐落下的阴影。再说她也一宿没睡,和克拉拉遛回宿舍之后半梦半醒地小寐一会儿,就差点迟到。
没有等来弥雅明确的表态,兰波也不强求,转身在墙上内嵌的面板上操作数下,确认面谈结束。
而后,兰波便离开了。
弥雅盯着敞开的门呆坐了许久,一拍一动地站起来,挪到兰波的那把椅子面前,拿起硬纸文件夹。里面厚厚一沓纸,摸着就很有分量。她翻开看了一眼,确实是什么新交流项目的宣传资料。
烦躁地咂舌,弥雅动作忽然一顿。
资料手册的纸张都崭新平整,如果有一页被折过角的混在里面,便会分外显眼。
心头猛跳,手指发颤。
弥雅狼狈地翻过前面的资料页,找到有折痕的那张纸。
那是一张申请表的打印件,她一眼扫到底,什么都没填。她讶然咬住下唇,不死心地往后翻,下一页是完全相同的申请表。似乎准备资料的人不小心重复打印了两份。再看第一张申请表,页面正中隐约有从背面透过来的墨迹。
心跳声吵得吓人。弥雅将文件夹啪地一声阖上,压在胸口,而后面无表情地走出接待室,直接离开学员中心。
反复确认附近没有人窥探之后,弥雅再次翻开资料。她咽了口唾沫,抽出第一张申请表,迫不及待翻到反面。
“办公室”。
只有以蓝色墨水书写的这么一个单词。
没有冠词,没有任何特定的指代。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弥雅不由以指尖跟着笔触描摹字母,却弄花了兰波的字迹。鲜红液滴压上蓝色线条晕开。她懊恼地抽了口气,这才发现食指被纸张划开了口子。她将这张纸小心地叠起来放进外套内侧的口袋里,往教员办公楼走去。
上次已经偷偷摸摸来过一次,弥雅自然熟门熟路。
面谈的时间段楼内几乎看不见人影。兰波办公室门关着,她走过去,叩门一下。
片刻之后,兰波来开门。门缝拉大到可容一人出入宽的时候他突然停住,眼睛挣扎地闪了闪,似乎在临时犹豫是否真的要让弥雅入内。
她仰起脸,无言地与他对视。
“请进,”兰波退后,没有坐回书桌后的扶手椅,而是靠在桌沿,“随便挑个椅子坐。”
确实,这间办公室就椅子多。方凳圆凳,高背椅,扶手椅,形形色色的椅子错落放置在门边桌旁,在没来得及整理的纸箱后,在窗户边。兰波来这里已经一个月,这间办公室还是给人到任第一天的感觉。
弥雅怀疑其他办公室用不上的家具和杂物都依旧堆在这里。
“需要锁门么?”她冷静地问。
兰波以缺乏感情的口吻应道:“麻烦你了。”
弥雅走到窗边,没有坐下,只是往那里的扶手椅把手上一靠。
两个人都没有看向对方,蓄力似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你在生气?”弥雅冷不防问,口气轻快,唇角上翘,“在对我生气?”
兰波没有回答。
即便身处兰波的地盘,弥雅依旧感到自己是更强势的那方。她隔着外套按了一下藏起来的那张纸,坦率地说道:“你竟然会想出那种方法,我还挺高兴的。”
闻言,兰波的眉头快速地蹙起又展开,搭在桌沿的手指轻轻敲击两下。
“虽然面谈理论上一般不会被监听监视,但说不准。”
弥雅歪头,口气轻挑:“所以,我们接下来要谈的是不适合被其他教官发现的事?”
兰波的表情谈不上严峻,但也找不到往常柔和的微笑。然而就控诉而言,他的口气又太平淡温和了:“弥雅,你使我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当然知道。”顿了顿,她挤出天真无邪的假笑,“但真的那么难选择吗?在我看来,这很简单。放弃我,那样就可以了。”
即便那样,她也会毕业。弥雅在心中默默补上一句。
兰波平静地应道:“我不会放弃你。”
他明知徒劳却还是分毫不让的执拗令人火大。
弥雅收敛起笑意,冰冷地问:“那么你准备好接受我的条件了?”
兰波忽然站直。
她全身本能地绷紧,强硬的话语脱口而出:“要么让我换个教官,要么按照我的想法来。我不会接受其他的条件。你死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