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雅横对方一眼,探头确认桌面怀表的时间:“我差不多该走了。克拉拉,我——”
“具体是怎么回事等你回来再说。”克拉拉笑了,神色真诚又带着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她在背后轻轻推弥雅一把:
“去吧,辛德瑞拉。”
第39章 零下六十三
弥雅低着头穿过教学楼C栋门厅。
兴趣小组活动结束的三两少年少女闲聊着与她错身而过,或是是昏暗灯光使然,他们没认出她,更没有刻意拉开距离闪躲。
抵达音乐教室门外,弥雅回头张望。狭长的走廊空空荡荡,墙面时钟指向七点四十五分。而磨砂玻璃后透出亮光,还有断断续续的琴声。
门没上锁,弥雅悄然滑开一道缝。
兰波的背影映入眼帘。
弥雅不禁抬手触碰发间的缎带。不知道他会作何评价。
期待与不安束缚住她的脚步。反正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她给自己找了借口。而且她很想知道兰波独自弹琴时是什么样子。
从开启的门缝中传出的曲调更为明晰,弥雅认得,那是每次集会都会齐唱的营歌。但兰波弹得不太专心,节奏比原曲跳跃轻松许多,他似乎只是顺手练习来打发时间。
他的打扮也透出随意的气息:外套搭在琴凳边缘,白衬衫袖管挽起,松松堆叠在手肘上方。随着手位移动,下臂肌肉线条清晰可见,还有衬衫偶尔透出的肩背轮廓,这从一线中窥视到的光景令弥雅有些脸红心跳。
就在这时,琴声戛然而止。兰波回转身。
弥雅心头一突,下意识藏到了门边的阴影里。
“请进。”
深呼吸镇定,弥雅开门,走进音乐教室的灯光。
兰波在看清她的瞬间,目光凝滞,瞳仁扩张。
虽然只有比眨一次眼所花时间更短促的十分之一秒,但那已经足够。运作的是生物的本能也好,被理智压制的感性也罢,总之克拉拉施加的魔法起效了,弥雅知道有那么一刻,她在兰波眼里不再是个可怜的小姑娘,而是有吸引力的异性。
她确信兰波也认识到了这点。而且他知道她捕捉到了他没能藏起的信号。
兰波起身,这动作像是一个重新启动防御机制的固定流程。再次与她视线相触的时候,他面上已经看不出分毫异状:“你提早到了。”
弥雅回道:“你也是。”
“确实,”他垂眸微笑了一下,“但我和你一同进出这栋楼如果被撞见,难免引人生疑。”
弥雅反手锁上门:“所以,你想和我说什么?”
兰波怔了一下。
她恶意眨了眨眼,像在自嘲又像在挖苦兰波:“你不会因为半天没见就想念我。提出同一天第二次见面一定是有别的事要说。”
兰波没有否认:“我对你有个请求。”
“只要不是结束这段关系的请求,我都会答应。”
对于弥雅言语上的挑拨,兰波佯作没有察觉:“除了辅导学员,现在我还在教授一门外语。”
“我听说了。”
“我希望之后……也就是明天开始,你也能来上课。”
弥雅讶然沉默片刻,说道:“我学外语干什么?啊……那个项目,你是认真的?”
兰波颔首:“到海外去生活一段时间对你会有非常多好处。”
“半途加入,我跟得上?”
“每周三节课,目前刚完成了第一周的内容,比如字母和简单的会话。我相信你不会有什么困难。”稍作停顿,兰波陡然显得有些窘迫,“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在课外给你作外语辅导。”
弥雅注视他片刻,绞着手指轻声说:“这个条件……我不可能拒绝。”
兰波整理起袖口,没有看她:“那么就说定了。时间是——”
“每周二、四、六早晨八点到十点。地点我也知道。”
他显然想起了弥雅此前跟踪的前科,无奈地弯了弯眼角。
“那么,为了防止我跟不上被其他人笑话,周二第一节 之前,我能不能接受你的单独辅导?”弥雅抓住机会,立刻进一步提出要求。
兰波想了想:“明天的教员例会下午四点半左右结束,那之后我没有别的安排。”
“那么就在会议结束之后。我该到哪里找你?”
“容我再考虑一下合适的地点。”
弥雅很好说话:“你知道可以在哪些地方找到我。”
兰波一颔首。
某个话题结束、却无法自然承接下一个的枯竭张力填满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兰波略微侧身,手指压擦过琴键,一串轻柔的琶音滑落。
“我可以再在这里待一会儿么?我不会打扰你的。”
“当然。”
再度在琴键面前落座,兰波从头开始,认真地弹了一遍之后停战纪念庆典上要伴奏的曲目。演奏完毕,他似乎放松了许多,抬眸看向弥雅的方向,视线却还是在最后的关头从她身侧游移着绕开,落定在她身侧的墙面:“你可以找个地方坐。”
“坐下我就看不到你的表情了。”
兰波一怔,没明白她的意思。
“上次听你弹琴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很羡慕……甚至有些嫉妒钢琴。”弥雅走过去,抚摸了一下立式钢琴光洁的表面。墙上的音乐家肖像玻璃上蒙着薄灰,钢琴却经过精心擦拭。她怀疑来这里上音乐课的教员是否有打理钢琴的闲心,爱惜对待这架钢琴的更可能是兰波。
自从她与兰波的关系发生变化,或者说她的心思改变,他们的角色似乎就开始颠倒,她成了说话更坦诚直接的那一方。想到这里,弥雅轻笑了一声:“面对钢琴的时候,你好像才能略微敞开一些平时藏起来的部分。你在和它对话,而那些事……你绝对不会和任何人说。”
“这番话也可以用来形容你。”
弥雅轻颤:“什么?”
兰波眉眼间掠过淡淡的懊悔。但他不会否认已然说出口的话,自嘲地垂下视线:“之前我也坦白过,和你相处时,一些无法对他人袒露的事,我能相对轻松地说出口。我很难说清楚为什么。”
“而你不喜欢那种感觉?”
“那很可能只是因为在你面前,我所谓的痛苦都显得浅薄且微不足道,我不用费心去否定它们确实存在。而那让我感觉自己分外卑鄙。”这么说着,他苦笑了一下,“你看,我又不由自主向你坦白了。”
“但你今天和之前不一样。”
兰波怔然抬头。
“从刚才开始,你就不敢正眼看我。”
他的神情微微凝固。
“看着我。”
弥雅挪动了一点点,强行重新进入他游移的视野。
兰波目光闪了闪,没有再负隅顽抗。
她的声音压低放缓,收起了平日里尖锐的刺,软软地要将他最后那一点真心话也勾出来:“你看到了什么?告诉我。”
兰波面上闪过挣扎之色。
但他确实已经在又一次地看她,不是洞悉微小细节后隐藏的秘密的那种冷静探究,不带分析的目的,而是以最原始最简单的方式,看见外表,并为中意的部分所吸引。
弥雅尽可能站直。
她希望他看见被薄红熏染的嘴唇,透出血色的脸颊和耳根,从敞开第一粒扣子的衬衣领口中露出的脖颈和锁骨,因微汗濡湿贴住的衬衫,束进裙头的衬衫勾勒出的腰身,刻意卷短的褶裙与小腿袜之间的皮肤……哪一处都是卑鄙不入流的伎俩,但她也真心希望能被他看到。
他说他比她大近十岁,其中不含恶意的指摘则是她太年轻。
换作别人,可能只会沾沾自喜。但正因为兰波是兰波,是弥雅所迷恋的兰波,他明知道这年龄与见识的差距于他多么有利,却还是拒绝占这个便宜。
兰波见过她无法想象的广阔风景,也一定遇到过、甚至可能爱过其他更有趣更厚重的灵魂。弥雅知道自己的年轻是浅薄,也不幻想她能匹敌或是战胜那些幻影一般的存在,但年轻是她唯一能拿上台面一搏的武器。
弥雅曾经那样憎恶又恐惧的凝视,她渴望能在兰波眼里寻到。
她只希望,他不会因为有其他人以这样的目光看过她而嫌她肮脏。
“你看到什么?”她再一次问。
兰波宛如突然从梦中惊醒,身体一震,快速答:“任何人都会觉得迷人的年轻女性。”
“我不想知道‘任何人’,我想知道你。”
“弥雅,我——”他闭了闭眼。
“你在害怕?”弥雅走得更近,“你答应会试着爱我,却害怕真的被我吸引。我可不可以认为,你在耍赖?”
兰波露出准备殉道似的僵硬表情。
弥雅走到他身前,只有半臂的距离,抬起头。
如果这时候踮起脚亲他,他会不会躲开,躲不躲得开。她又想,他比她高大那么多,她是不是得先挂住他的脖子,才能够得着他的嘴唇。
教室顶的灯管骤然急促闪烁。而后宛如从陈旧纸上褪色的白,光亮湮灭。
不止是教学楼C栋,音乐教室敞开的窗户外,营地也彻底在黑暗中沉没。
四处一片哗然的骚动。
空袭前必然到来的黑暗还是所有人鲜活记忆的一部分。这种熟悉的状况下,似乎只缺敌方轰炸机到来的引擎轰鸣。
但现在的“敌方”是谁?
“接通知,由于电网故障,目前营地除必要设施外紧急断电,所有人立刻回宿舍休息,其他建筑物会在三十分钟后上锁,再重复一遍,由于电网故障……”
很快地,喇叭中传来通告。
白晃晃的手电筒光明灭闪动,迅速动员起来的教员分组进入每栋建筑物,确认人员都及时疏散离开。
弥雅有些恼火,却又觉得好笑:“现在怎么办?”
兰波还没应答,走廊上脚步声渐近。
音乐教室滑拉门上半部分是磨砂玻璃,如果拿着探灯在外往里看,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影。弥雅下意识扯住兰波,拉着他藏进钢琴下与琴凳之间的空间。
兰波大可以打开门,跟随其他人疏散离开。但她还不想让他就那么走掉。
而兰波似乎无法立刻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只是一犹豫,便丧失了自然开门的时机。
来检查的教员很快到了音乐教室门外,从外拉了一下滑门,大声呼喊:“有人在里面吗?停电了,所有人都回宿舍!”
立式钢琴下的空间并不宽绰,兰波不能轻易动作,不然很可能带到琴凳弄出声响。弥雅灵巧地躬身朝他凑得更近,缠住他的手臂,故意将上半身贴过去。
兰波僵了僵。
但紧张的不止兰波。此前在外套上闻到过的沉稳木质清香近在咫尺,还混杂着男性的气息,弥雅听到自己狂奔的心跳声,不由略微后撤,防止他感应到。
但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哪里能撤退,不如豁出去,利用兰波此刻的动摇和慌张。
门板因为反复的叩击微微颤动。
“没人?但是这门平时应该不上锁。”
“可能是谁走的时候不小心反锁了?”
玻璃投映出的手电筒微光勉强照出彼此的脸容。弥雅看着兰波,以只有彼此听得清的音量低语:“现在去开门也还来得及,我从窗口翻出去,然后你就可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离开。但是——”
她恶劣地笑了:“你得先亲我一下。”
第40章 零下五十八
兰波合上笔记本,鼓励地朝弥雅笑了笑:“这样你已经完全追上第一周的进度,甚至提前学了几个原本安排在下周二的句法。”
弥雅闻言并没表露出喜色,单手撑头,眼神在档案室四壁飞来掠去:“就算这么再学一个月,如果被扔到异国街头,我还是半句话都说不利索。”
“那个项目第一年的大半时间都在学习语言,寄宿家庭当然也是本地人,那种条件下很快就能基本掌握任何外语。”
“别说得好像我一定能申请成功似的。”
兰波平和地应道:“我对你有信心。”
弥雅扁嘴,略微拖长声调:“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让我参加交流项目,那么我更应该好好提前把语言学好。”
兰波一怔,随即露出恍然的神色。他谨慎地回头看。虚掩的门后,外间办公室传来汉娜通讯的语声。他便斟酌着措辞缓声道:“我已经欠了汉娜小姐许多人情,不能一直占用这里。”
过去数日,只要兰波日程表上空得出来,弥雅都会在行政楼档案室里接受他的语言辅导。来往档案室的人固然不少,但人事档案大都电子化,除了汉娜本人几乎没有人会进里间查找纸质本。因此,这里可以说是藏于闹市之中的最佳隐匿之所。
“但是……”弥雅的嗓音低下去,“那样的话,我和你就少了一个见面的理由。”
顿了顿,她威胁似地嘟囔:“不然我就要在交给你的作业末尾画爱心了。”
兰波苦笑:“请你千万不要那么做。”
弥雅别开脸,冷淡道:“也是,如果少和我见面,你也省心很多。”话才出口,她就懊恼地咬住嘴唇,低低撤回:“就当我没说。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当然,兰波对她一直很好。
只要是弥雅的要求,兰波都会尽可能满足。不论是一起到营地边缘看日出,还是在树下并排坐着吃午饭。
——除了肢体接触。
一旦弥雅提出类似拥抱或是亲吻的要求,兰波总能找到理由推诿。实在躲不过去,他也有耍赖的手段。
比如周日的那个夜晚。弥雅鼓起勇气摆出交换条件之后,兰波沉默片刻,竟然真的俯就凑近。古龙水因为皮肤温度化开后略微改变,靠得很近,弥雅才嗅到了悠长木基调香气中夹杂的一丝涩味,像剥开柑橘时散逸的那阵酸雾淡去后遗留的清苦。她的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思绪也因为情绪太过高亢变得迟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