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温柔的叹息。
弥雅没有被推开。
恰恰相反,收紧的手臂将她与兰波贴得更紧。
明明是她铺下伏线的结果,弥雅却呆住了。
透过衣物传递来的体温,男性胸膛的坚实触感,兜头笼罩的沉稳气味,仿佛带着她一起震颤的心跳,感官抛开所有无法用理性解释的疑问,先自顾自地开始狂欢。
兰波似乎也为自己的行动困惑,沉默片刻,才喃喃:“你没有做错什么,也不是你缺少什么。”
又一拍停顿,弥雅感觉得到,他在犹豫是否要松开她。
“是我的问题。道德上来说,我不应该回应你。但更重要的是,”
他斟词酌句,最后说:
“我可能……无法容许自己感到快乐。”
第43章 零下五十五
弥雅打开宿舍房门,迎面撞见下课归来的克拉拉。两人都是一愣。
“你没事吧?下午的课你都缺勤了。”
弥雅轻轻摇头:“我没什么。但发生了很多事。”
克拉拉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虽然明显对于具体情况十分好奇,却体贴地忍住没追问。
她对于弥雅与兰波如今真正的关系并不知情。并非弥雅不愿意如实相告;恰恰相反,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当弥雅从音乐教室回来之后,克拉拉主动表示不需要她说出来。只凭观察,克拉拉大约也能猜到事态的大半样貌。
——我当然不会主动告发什么,但有些事,了解得越少越安全。不论对哪一方而言都是这样。
说这番话时,克拉拉罕见地一脸严肃。那是高官女儿的经验之谈。
弥雅知道克拉拉说得没错。
但正因如此,弥雅无法与任何人分享在螺旋阶梯上的那个拥抱。
因为化零的肢体距离,兰波的自白好似从心灵壁障的缝隙中脱身的一股电流,直接传递过来、击中她,令弥雅浑身颤抖。
缓了数秒,她发现自己的心头竟然是喜悦更多:他承认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只有些微,也确实是快乐的。
然而兰波无法容忍这快乐,意图抹杀它。
欢喜顿时变质。
兰波似乎感到自己失言,快速又坚定地松开她,后退了数个台阶。她为他没有表露出懊悔而心生古怪的感激。
指甲掐入弥雅掌心,带刺的话语脱口而出:“一直劝说我放下过去的人自己都做不到同样的事,我有什么理由相信我到外面就能有新生活?”
兰波沉默片刻,才微笑着回答:“人往往最擅长给出一些他们自己无法践行的建议。”
她哽了哽,低下头:“我不想这么说。我大概也没资格……但我觉得,她不会怨恨你,更不会希望你以一生自我惩罚。”
话出口的同时,弥雅无力地缩起肩膀。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兰波乃至汉娜尝试开解她的时候,往往说的都是浮于表面的陈词滥调——即便共情能力再强,哪怕有相似的体验,一个人在面对另一个人的伤痛时,永远无法百分百地设身处地,偏偏又不得不表态。因此纵然知道无济于事,也只有将连篇的陈腐词句摆上桌。
“在审判日相见时,她大概的确会告诉我,她原谅一切。”兰波逐渐恢复平静的情绪表面又多了一丝褶皱,他平静却也残酷地宣告,“但我是否原谅自己是另一回事。”
他双眸挣扎地闪了闪,还是给出定论:
“所以,我只会让你失望。”
弥雅竟然有些想笑。兰波出现以前也好,以来也罢,她一直在与亡灵较劲。
而与死人争胜负高下最为虚无。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她不屈不挠地又问一次。
兰波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沉默在弥雅听来等同一个“没有”。
但谁都没有明确提出要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里不适合长时间谈话。”兰波抬头望向空荡荡的螺旋阶梯,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午休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你还没吃饭。”
“下午的课我想请假。”
他一怔,随即颔首:“好,我知道了。”
弥雅刻意放缓步子拾阶而上,心怀兰波能捉住她手腕挽留的妄想。
但他没有。
明明背后没有眼睛,弥雅竟然能感觉到与他之间的距离如何随每一步扩大。走到通往一楼出入口的平台之上,她搭着门把手转过身。
兰波站在原地,仰起头看来。
她在他脸上读出被克制住的不舍。弥雅不禁想,很可能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看到想看到的东西。况且只要她不认可,这就不是结束。
于是弥雅抛下一句:
“我会毕业。”
而对克拉拉做的解释,她也只能这么开场。
“就刚才,我去考试了。”顿了顿,弥雅又干巴巴地补充。
“考试……?”
“政治倾向测试。”弥雅嘲讽地念出全名。
趁午休还没结束,她在通往行政楼路上拦截了汉娜,提出要尽快参加考试。
汉娜吃了一惊,而后告诉弥雅下午就有一场。没多想,弥雅要求参加。汉娜蹙起眉头,最后边抱怨弥雅给她增加无意义的工作,边将她加入了考生名单。最后汉娜还“提醒”弥雅不要再故意把答题选项全部选错。
克拉拉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那么快?就刚才?那么结果怎么样?”
“应该能通过。题库就那些。”
“那么——”
“我大概不需要面试,”弥雅对自己诉说的事实毫无实感,“最快下周就能进入观察期。顺利的话,之后就可以毕业。”
克拉拉双手捂住嘴,差点要蹦跳起来:“太好了!”
弥雅别开视线沉默,抿住嘴唇。
克拉拉有所察觉,也安静下来。
“进入观察期之后……我会住在考察用的文理学校。在毕业典礼之前,可能都不会回莱辛了。”
克拉拉闻言面上顿时露出失落之色。她随即改换说法:“也对,我没立刻想到。那样的话,你和兰波教官见面的机会就变少了。”
弥雅低声纠正:“不是,不是只有他。”
金发少女讶异地注视弥雅片刻,猛然明白过来。她眼神亮晶晶地,惊喜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清清嗓子:“弥雅,我——”
“行了,别说下去了。”弥雅难堪起来。
克拉拉深吸气,拍打双颊,口气变得轻快:“没关系的,等你毕业再过一个多月,我就能到外面来找你了。不过假如你通过了海外交流的申请,可能就会错过,啊……那我真的必须抓紧时间了。”
室友兼女性朋友的絮叨令弥雅唇角微微上扬。
立刻参加考试、令毕业的齿轮转动起来是一时冲动。她也不知道想要借此向兰波传达什么。说不定只是因为只要在莱辛改造营就无法与兰波拉开距离,想要冷静地重新思考他们之间的事只能暂时转移阵地。
这可能是弥雅生平第一次选择逃离而非直面硬扛。
“今晚我们庆祝一下吧!对了,你刚才原本想要出门?”
“有一些要处理的物品。”弥雅想了想又说,“是一些现在被封禁的纸质书,大概带不出去,如果你想看,可以给你。”
克拉拉明显有些心动,但最后吐了吐舌头:“还是算了,被发现我拿着禁书的话我就要被迫延长毕业日期了。”心念一转,她到底还是有些好奇:“不过我可以跟着去看一看吗?”
“嗯。”
弥雅带领克拉拉来到营地小树林。
五月白昼已经很长,过了六点天色依旧亮堂。弥雅没花多大力气就找到藏在空心老树里的铁皮箱子。
“这些书都是哪里来的?”
“旧图书室销毁之前偷出来的。”
克拉拉闻言看了弥雅一眼,神情有些复杂。她随即低头小心地查看书脊题字。
“啊,这本我家里也有——不,有过。”克拉拉拿起其中一本书脊脱线的精装本,只翻开扉页看了看,便涩然笑着将它放回原处,“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
“扔到没改建的建筑物里。”
“让蛀虫吃掉有些可惜。这些书再放个十年,那时候说不准已经解禁,就成珍贵的收藏品啦。”
“也许我应该把这箱子埋在地里,到时候再来挖出来卖个好价钱。”弥雅说完自己先是一怔。以前,哪怕是和阿廖沙开玩笑,她也从来不会谈论十年之后的事。他们有的只有到十八岁生日为止的一个又一个明天。
而自己的二十七八岁仿佛比帝国和战争更遥远。
为了掩饰失态,弥雅拿起和兰波谈论过的那本故事集,随手翻开。
一片枯叶翩翩然从书页间坠落,颜色和形状都像是早春时节脱落的老叶。
弥雅不记得自己在里面夹过书签。她举起叶片对着天空看了看,默然将它放回原处:“继续放在原处也没什么不好,可能我就是想最后再碰一碰它们。”
随后,她将箱子里的其余书籍逐一拿出来检视,在草地上随意散开。
克拉拉发现其中某本长篇小说竟然还是作者签名本,扉页上以花哨的字体书写着赠予某某阁下。克拉拉也不认识那个姓氏。从出版年代来看,这本书的作者和某某阁下都是她们祖父辈的人。而那个时候,帝国还不是帝国。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本旧书也会在封禁目录上有一席之地。
底层的两册书籍之间还夹了一个棕褐色的玻璃小瓶。没有标签,盛放着小半瓶白色颗粒。
“这是什么?”克拉拉只是随口一问。
弥雅心头一跳。她都忘了这东西也在箱子里。
“之前医务室给我开的镇定精神治失眠的药,”弥雅说着将随意叠在手边的书放回箱子里,“但副作用很大,人会变得很木,脑子很迟钝,我没怎么用。”
克拉拉向来不怎么追究弥雅的过去,闻言不疑有他,转头帮忙将放得更远的几本书拾起。
弥雅俯身将又一本书扔进箱子,以身体遮住克拉拉的视线,手腕精准地往书籍与书籍的缝隙之间探。她只摸索了一下,便将玻璃小瓶攥在掌心,随后状似随意地往制服外套口袋里一插手。
小瓶无声滑落兜底。
“就这些了。”
弥雅点点头,注视片刻这堆曾经替她消磨掉不知多少时间的物件。
铁皮箱子吱呀阖上,发出的怪声犹如某扇门关上,也像铅棺盖将什么封死掩埋。
弥雅回头看最后一眼中空的老树,插兜的指尖不意间碰到玻璃表面。
她打了个寒颤。
过去无法被彻底埋葬。它阴魂不散,会归来并纠缠她,一次又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46463850的地雷!
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玩动森的人.jpg
虽然岛建开荒暂时转移了卡文的焦躁,但写还是要回来写的……总之不好意思久等了,这章评论都发红包。也祝国内各位假期愉快q3q
第44章 零下四十八
阶梯教室正前方屏幕上的倒计时跳到5,紧张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弥雅身后的人连连叹息。她没有和大部分人一样继续奋笔疾书,而是地试题册翻到最后,又从头确认了一遍。剩下没答的问题她连题干都看不懂,而剩下的数分钟也来不及重新检查答案,她便干脆扔下笔,单手撑头打了个哈欠。
坐在弥雅左手边的男孩侧眸愕然看她一眼,显然吃不准她是全盘放弃了,还是实力超群提早做完。弥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怀疑没多少人认真阅读了第一页的注意事项:除了问答题以外,选择题部分如果选错,反而会倒扣分。
考生都是首都及近旁区域改造营选择毕业后升学的改造营学员。战争最后几年,基础教育设施缺乏运作经费,基本成为了帝国少年军的训练营。因此,大多数学员的教育履历中都有或长或短的空白。
而学科大杂烩似的这场考试也只是为了方便依据现有水准和年龄划分班级,在观察期间先一步开始提供合适的辅导。
况且,是否取得好成绩对弥雅来说并不重要。
她甚至觉得,即便自己因为分数太低而被规劝打消上大学的念头也没什么。走到今天这步,纯粹是冲动之上叠加冲动。
“时间到,考试结束,辛苦大家了。请暂时坐在原位不要动,把答题册传到每一排最左边。”
“清点答题册数量需要一些时间,请大家稍等。”
“好,谢谢大家耐心等待。现在请到门厅有序取回行李,根据考生号列队等待车辆来接各位前往住宿地点。事先安排过寄宿家庭的考生请在另一边的标牌处等指导教官……”
通知的后半部分已然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什么?!做错会倒扣分……我不会的全都选了C啊。”
“我也到最后十分钟才发现,根本来不及……”
弥雅坐在原位,闻言不由幸灾乐祸地弯了弯唇角。
载着粗心大意的哀叹和洋洋得意的庆幸,人流朝着阶梯教室底端两侧的出口挪动。弥雅看到了一些莱辛的熟面孔,但她不记得他们的名字,当然也没有与他们打招呼的交情。没有阿廖沙。
等人走了大半,弥雅才慢吞吞撑着桌面起身。
从门厅储物柜取回行李,她独自向大门走。
习惯使然,她沿途快速确认周边地形。这座名为沃尔海姆的文理学校占地面积不大,深红的砖墙经年累月变得更像褐色。除了U型的主楼之外,校园内只有另一座大概是体育馆的建筑物,一道铁栅栏之隔便是首都市区的普通街道。
与改造营营地相比,这里是个太小太松散的牢笼。
之后一个月,弥雅每周六个半天都会在校园中度过。剩下的时间则可以由她任意安排,与完全自由的唯一区别便是需要时刻携带定位终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