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阳坠落——兮树
时间:2021-02-24 10:12:15

  “没有,幸好我刚才没有进厨房,否则就说不准了。”弥雅忽然想到了什么,变得吞吞吐吐,“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兰波无端犹豫了须臾,才如实说道,“你能想到联系我,我很高兴。”
  “真的?”通讯另一头是略微带刺的怀疑口气。
  他苦笑:“我没有必要撒谎。”
  “可你之前从没刻意说过讨我欢心的话,啊,原来如此,”弥雅轻笑,“你根本没想到要讨我欢心。你真的只是纯粹那么想。”
  道歉的冲动几乎抑制不住。压在身上的罪责因为无法否定她的话而又添重荷,兰波转身面对玻璃门。自己的身影轮廓映入眼帘,他打了个寒颤,转开话题:“索默太太呢?”
  “在楼上。”
  兰波讶然沉默片刻:“我告诉过她,你睡眠有些障碍,可能需要陪伴。我以为——”
  弥雅的态度已经完全恢复常态:“她有她需要去搏斗的恶魔,顾不上我。”
  兰波没有否认这点,但还是说:“明天我会和她再提一次。”
  “不用。我不想让她讨厌我。”
  兰波怔了怔。
  弥雅也因为自己竟然说出这话而感到不可思议,再度开口时,她的嗓音沾染上情绪,比起感谢更像控诉:“以前我根本不会在乎其他人是不是讨厌我。我的确变了,因为你。”
  “你讨厌这样的改变?”兰波对抛出这个问题的自己生出一丝刻骨的厌恶。
  他很清楚答案。
  无情的月光过于澄澈,触及之处尽是水银做的明镜,照出心灵最幽微的褶皱,包括那些宁可视而不见的部分,将细纹扩大为潮涌。
  兰波又一次地质问自己,他以好意为名义引领弥雅走上的道路对她而言是否真的是“救赎”?他真的有资格为她决定好坏吗?但他没有将这份疑惑与彷徨表现出来。
  弥雅需要他在这件事上坚定不移。所以他不得不表现得比实际更自信。
  兰波转而想,也许他希望看见的明天对弥雅而言未必是最好的,但他竭力避免的那个结局无疑是坏的。她不该在改造系统中蹉跎岁月。弥雅·杜伦犯过错,不是完美的受害者;可并不存在完美的受害者。如果她都无法得到一个光明的未来,那才是真正的不公。
  良久的沉默后,弥雅叹了口气,以古怪的口吻道:“我变得软弱了。”
  少女的吐息传递到兰波这里,像嗔怪也像撒娇,再度营造出她就贴在他耳际的错觉。颈侧血液的脉动骤然变得异常清晰。他本能地有些慌张。他还没有鲁钝无知到不清楚这一瞬间的悸动是什么。
  况且这并非首次。
  弥雅是兰波此前人生鲜有机会接触到的一切的集合——危险、陌生、与体面文雅这样的词汇无缘,触犯自诩正派者的不成文规矩,是不止一种意义上的禁忌,却也因此富有吸引力。她每一句热烈到几近决绝的自白,每一回毅然跨越私人界线闯进他视野正中,那明白写着为他而消融的坚冰,她狡黠闪烁的、带着侵略性的绿眼睛,意图露骨却并没有因此减损效果的小伎俩,所有都惊心动魄。
  兰波禁不住设想,如果在更早的时间点,或是以另一个身份相遇,他是否会毫无抵抗之力,飞快地落败投降。
  这个念头令他恐惧。
  他猝不及防与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对视,又或是无意瞥见玻璃上映出的身影时,心头涌现的也是类似的感情。
  弥雅等了一会儿,有些不高兴:“你不说话了。”
  兰波惊醒,颇为狼狈地拾起刚才的话题:“向人求助不是坏事。索默太太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她若有所思地置评:“你还没有问我今天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想勉强你回忆,等天亮之后,或者别的让人感觉更舒适的场合再说也不迟。”
  “没关系,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她短促地笑了一声,“今天文理学校的老师课后留我多说了几句。”
  兰波克制地问:“说了什么?”
  弥雅却没立刻回答。
  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她在诱导他往险恶的方向想,借此试探他。即便明白多半没有什么,他还是感到喉咙发紧,无法自如地重复一遍提问。
  “他是个很和气的老先生,夸奖我考试时写的问答题答案。”她顿了顿,几近冷漠地说道,“我意识到,如果没有斯坦,如果没有他的‘教导’,我是写不出那样的答卷的。”
  “弥雅——”
  “没有别的,只是这样。是我反应过度了。”
  兰波平静地认可她的解释:“如果你想要这么说。”
  弥雅在另一头打了个寒颤。他感觉得到。
  兰波知道自己有些时候过于遵循“正确”而欠缺人情味。但他认为那是必要的。谴责他没资格独断地决定什么是正确的声音在意识深处响起,音量很低,不够有力。
  “你不需要抹杀他整个人格来为他判罪。你不需要抹消他对你的所有影响来证明什么。你不必否定曾经被他伤害,”这么说着,他由衷感到滑稽,唇角上扬。人的确最擅长给出自己无法实践的建议,“那些伤疤也是你的一部分,没有也不会摧毁你的闪光点。”
  “是么?”弥雅哑声反问,“那你倒是告诉我,我有什么闪光点?有什么……是不会被肮脏的过去盖过的?”
  兰波知道自己不能回答得太快,否则那会像是拿现成的答案搪塞敷衍。但也不能思索停顿太久,那样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不安。
  她有些急促地补充:“只要说一个就行。假如你能想到比一个更多的优点的话。”
  认真地思虑片刻之后,兰波给出答案:“你非常勇敢。富有面对真实的勇气,也不怯于说实话。”
  “但大多数人因为我感到不舒服。”
  “那是因为他们怯懦。”兰波垂眸笑了笑。他也是懦弱的一员。
  他转而问:“我这个答案,你能接受么?”
  “我……可如果我真的勇敢,我就不会害怕一个人醒来。我试过了,但——”弥雅哽咽了一下,“还是不行。差一点点,我就想要去死了。”
  兰波胸口揪了一记。他维持着平静坚定的声音说:“但你现在并不想死。你想活下去。”
  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似的呜咽:“对。”
  兰波没有说话。此刻任何回答都是不必要的。
  他想起了第一次与弥雅见面时,她抬起头,眼神像刀锋一样冷,但表情又麻木得令人骇意又惊痛,犹如长期被豢养而懒得再挣扎的野兽,无法如愿死去,却也丧失了热情和活下去的意志。
  而现在,她带着哭腔坦诚:“我……我想活着。”
  兰波柔声回应:“嗯,我知道。”
  “但……但是……”
  “需要帮助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兰波在渐黯的月色中微笑起来,他为弥雅感到高兴,成就感却很稀薄。他仿佛看到送弥雅登上的渡船起锚,明确地蹬离了岸头。
  船还没有驶离,但他们之间相隔的整片沉睡的城区已经变得更加辽阔。对旧灯塔的依恋会消失,他只需要继续站在原地看着,直至她不再需要他照明前行的水波,逐渐远去,与新的水鸟作伴去寻找另一片土地,最后不再回头,任由他被海岸线模糊吞没。
  兰波又说:“我会和索默太太谈一谈,如果必要,可以重新寻找寄宿家庭。”
  “不需要索默太太陪我,只要……”弥雅含糊地说了什么,没能透过一线电波传来。
  “抱歉,你说什么?”
  她清清嗓子:“只要我醒来的时候随时能听到你的声音,我就不会怕了。”
  兰波失语。
  弥雅立刻改口,话语中有掩不住的失落:“不过那样太勉强你了……我说不定一晚上要醒好几次,你总不能不睡——”
  “没关系。”兰波因为自己的应答愣了一下。
  弥雅也吃惊地沉默。
  “只要能帮到你,这不算什么。”他不由又用上了最义正言辞的说法,“之后的事之后再讨论也不迟,今天上午你也有课,现在你最好先去休息一会儿。”
  “那么……我现在回房间。”
  “嗯。”
  窸窸窣窣的被褥翻动的响声。
  “我躺下了。”
  “我不会挂断,如果有什么就叫我。”
  弥雅犹豫了一下,还是应道:“好的。那么,我把装置放在枕头边上。”
  “晚安,弥雅。”
  兰波的话语声被通讯器搁下的噪音淹没。弥雅没听见。
  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来回翻身的动静持续了一会儿之后,耳机中被白噪音填满,偶尔可以分辨出轻缓的呼吸声。兰波毫无睡意,干脆在阳台角落的金属椅子上坐下。
  月亮的三分之二已经沉到了楼房后,巡逻的灯光也看不见了。
  而距离太阳升起还有一段时间。
  眼下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分,时间仿佛也静止了,流动的只有微风。
  兰波无端渴望烟草的滋味。或者酒。这两样东西最糟糕的日子里他都沾过,但不论是尼古丁还是酒精都不足以令他沉溺进去,也无法彻底骗过无情运作的理性。他没有沿着追求刺激的路继续走下去,那样也许会更轻松,但不正确。
  旧日的友人曾经说他是正确的怪物。兰波想,也许这是身为长子的诅咒。对家人的责任感成为第二天性,和呼吸一样自如,即便缺损了,毁坏了,他还是必须把自己拼回去。失去最宠爱的小女儿对双亲来说已经足够残酷,他不能任由自己也漂泊到深渊尽头。伊万已经因为哥哥迟迟不回家而不太高兴,他这亲爱的弟弟自由惯了,陡然要求他和哥哥交换角色似乎的确不太讲道理。
  所有人都期望着米哈尔·兰波早日回去,重回正轨。
  他撑住额角,另一手揉了揉眉心。
  耳机中陡然传来睡意朦胧的声音:
  “兰波教官?”
  “我在。”
  只是简短的应答,弥雅似乎便安心下来。
  少女的呼吸再次变得平缓,直至无法被装置捕捉。
  那股戒烟戒酒者故态复萌一般的干渴却变得愈加强烈。
  兰波自嘲地笑了笑。幸好房间里没有烟草也没有酒。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的地雷!
  这周还是比较忙,目测要周末才能继续更新了,虽然说不上补偿总之这章也评论发红包吧
  本章应该是头回完全的兰波视角0w0
 
 
第47章 零下三十九
  “由于受害者人数不少,还必须举行一次这样的庭审听证。但到下判决书为止不会花费太久。至少就您的案子而言,证言和证据都十分充分,我有理由认为被告一定会获刑。”担任公诉人的年轻女性利落地交代情况,并没有对弥雅表现出过露的同情或怜悯。
  弥雅感激对方的克制和职业距离,客客气气地回答:“我明白了,谢谢您。”
  公诉人沉默了片刻,最后只说:“这是我的职责。”
  她大概也明白这个放在首都市一级法院审理的案子中牵扯了更多内情。
  休息室木门开启,公诉人循声看了一眼:“那么我就告辞了。”
  弥雅转过身。
  兰波迎面走来。他今天也作为证人之一出庭,穿着的西装是近黑的深蓝色,外加神情严肃,整个人身上的氛围也随之改变,比平日更显高大冷峻。
  由于弥雅尚未成年,她并不作为证人出庭,而是由检方代为陈述证词。刚才庭审时,她坐在观众席末排的角落。站上证人席的兰波令她感到陌生:发言冷静缜密,面无表情,显得难以接近。
  兰波向公诉人颔首致意,简单寒暄两句。等对方离去、休息室中只剩下他与弥雅两人,他才略微松弛眉眼,温言问弥雅:“感觉还好么?要不要再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弥雅无端心安下来。
  兰波还是她熟悉的兰波。
  “我没什么,只不过盯着威尔逊的后脑勺看了几个小时,多少有点审美疲劳。”
  弥雅的玩笑话令兰波怔了一下。他注视她须臾,没有继续探究:“那么去停车场吧。”走出休息室,他有些警惕地打量四周,又补充:“弥雅,走在我身后。”
  兰波提防的是媒体。
  威尔逊在起诉前就失去了教员身份,明面上今天只是又一桩公诉案件开庭,唯一特殊的地方在于因为牵涉到未成年人,庭审过程不对外开放。然而即便处理得十分低调,不排除依旧会有捕捉到蛛丝马迹的记者前来蹲点。
  弥雅并不那么在乎记者,但兰波主动的保护姿态令她喜悦。她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唇角上扬。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她便跟得很紧。不止是踩着兰波的影子前进,还要更进一步。如果兰波稍放缓步伐,她就会撞上他后背。
  而弥雅的视野自然被兰波的身姿填满。
  只是这么看着他的背影,她心脏的位置就像是浸透了鼓胀起来,难以分辨究竟是喜悦还是哀愁的情绪要满溢倾泻,压着警戒线的水面随着她前进的每一步摇摇晃晃。
  如果这感情泼溅出来会怎么样?弥雅不知道。但这份难以自持的悸动也怪不得她。此前的周日兰波没能抽身离开营地进城,两人因此已然超过整整一周没碰面。好不容易在一处待着,当然是多看一眼是一眼,近一分是一分。
  弥雅也知道不仅是别离令她变得黏人。
  虽然没有面对面交谈,但过去数日的每一晚,她都在兰波的陪伴下入睡。
  她在通讯电波的一头,他在另一头。
  逐渐地,弥雅夜里惊醒的次数已经少了许多;有时即便醒来,她只需要将耳朵凑近终端听筒,去分辨传来的沙沙的白噪音、还有依稀可闻的呼吸声,不必叫醒兰波,她就能逐渐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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