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阳坠落——兮树
时间:2021-02-24 10:12:15

  大门外人头攒动,都是等待车辆到来的学员。
  弥雅本能地抵触扎入人群,找到自己编号所在的队列之后,她便站到更远处的行道树下。即便至多只能称为“假释”,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极为新鲜的体验: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独自站在不被围栏包围的某处,没有穿着制服,肩头也没有紧迫的任务,只是单纯站在那里。她甚至产生了错觉,仿佛她可以直接转身离开,抛下一切,走到街道尽头,走入城市的迷宫,消失在广袤世界表面的纹理之中。
  她抬起头,从树叶缝隙洒落的初夏阳光有些刺眼。这景象似曾相识。
  愣了愣,弥雅才想起曾经在教堂废墟前的树荫下幻想过类似的景致。只不过这条街的行道树不开花。那时她问兰波,如果他向她描绘的夏天真的到来,他又会在哪里。兰波没有回答。
  从那以来的一个月更像一整个世纪。
  “弥雅。”
  她循声回头,怀疑自己又混淆了回忆和现实,呆然眨眼数次。兰波依然伫立在她视野正中,穿着她没见过的深灰色便服。
  弥雅的反应令兰波讶然抬了抬眉毛。
  “你……怎么来了?”
  “送你去之后一个月暂住的寄宿家庭那里。”
  “我怎么不记得你说过寄宿家庭的事……”
  兰波无奈地弯起眼角:“昨天最后一次面谈时我提过。”
  弥雅视线游移:“那就是我没注意听。”
  兰波哑然。
  弥雅对兰波昨天具体说了什么几乎没有印象。她全程心不在焉,而兰波也反常地没有试图拉回她的注意力,只是在任务清单上打勾似地逐件交代。她的神思便飘得更远。总之,理论上的最后一次面谈结束之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古怪,雾气般暧昧的表面下沉沉吊着诸多悬而未决的议题。
  确切说,螺旋阶梯上的那次交锋之后,两人始终停滞在那时谈话半途而废的位置。
  兰波欣然接受了弥雅毕业的决定。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之后数次见面,哪怕独处,他也没有提及如何处置他们之间压界的关系,与她维持着从亲昵退一步的距离。
  弥雅并非没有想过再朝兰波进逼。但她也知道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她强行与兰波建立起来的暧昧关系便会彻底瓦解。而她陷得太深,投入过多,每次都在下定决心临近付诸行动的前一秒反悔,决定继续按兵不动。
  反悔勾出懊悔,事后弥雅又不免恼恨自己为什么没能和果断行动起来,顺带暗骂兰波狡猾。念及此,她忍不住狠狠瞪视他。
  “车停在街角,走吧。”兰波像是没察觉弥雅的注视,自然地从她手中拿过手提旅行袋,因为分量之轻、还有皮质手柄的磨损程度微微怔忡。
  她见状自嘲地笑了笑。
  这手提旅行袋是离开福利院时每个孩子都会收到的礼物,陪伴弥雅多年,奇迹般地没有遗失,但外表也颇为凄惨——皮面褪色,多处剥落,加固多次的拉链缝线颜色不合拍,像两道丑陋的伤疤。
  原本弥雅的行李只有这个中型手提袋,但克拉拉硬塞了几件她也能穿的衣服和一些文具进去。
  “考试感觉怎么样?”兰波走到人行道靠外侧,以闲聊的寻常口吻问道。
  弥雅耸肩:“挺糟糕的,那些算式和符号我根本不记得学过。”顿了顿,她挑衅似地补充:“不要说大学,可能我要从中学重新学起。”
  兰波打开车锁,将手提袋放到后排座椅上,而后才心平气和地回道:“不论是现有联邦内的学府,还是交流项目,都考虑到了你们这一代的特殊状况,会放宽要求。”
  弥雅站在原地,一时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开后车门落座。
  兰波立刻明白了她静止不动的缘由:“如果你更想坐后排——”
  她拉开前门滑进副驾驶座,拽住安全带低下头:“我觉得,说不定你更希望我坐后排。”
  “按照你喜欢的来就好。”
  弥雅快速一勾唇。
  车辆驶入主干道。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开口。
  弥雅当然有许多想问的问题,但她又害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干脆别过头专注看街景。初夏的脚步给首都带来生机,废弃建筑和瓦砾堆比弥雅印象中又稀少许多,街上的人流也比之前密集。她飞快地回头瞟兰波一眼,虽然是新修葺的平直路段,他依旧目不斜视。在他略微分心看向她之前,弥雅便重新面向车窗。
  等待信号灯亮时,沉默加倍难捱。
  兰波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一下,打破寂静:“你会寄住在玛利亚·索默太太那里,距离学校不远,步行要花半小时左右,但也可以搭乘巴士上下课。”
  弥雅回了一个单音节。
  兰波短促吸气,似乎强忍住了叹息的冲动。
  相较之下,弥雅的表现就显得幼稚。她恼火地咬牙,抑制住刺他几句的冲动。
  “索默太太眼下独居,”顿了顿,兰波将意图掰碎了解释给她听,“一直以来,你似乎过的都是集体生活。所以我觉得,让你体验私人一些的家庭生活氛围更合适。”
  这种以兰波的标准而言理所当然的体贴令弥雅心情复杂。
  说话间两人折入居民区,兰波明显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没有费心确认车辆屏幕上的导航图或是张望,而是十分确定地在两个路口后减速靠边。
  “你认识她?我说的是索默太太。”
  兰波微笑了一下,简略道:“算是吧。”
  他又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递给弥雅,上面手写了一串数字。
  “如果你需要联络我。”
  “统一的终端似乎不能随意拨号。”
  “你可以借用索默太太家中的。”说着,兰波关闭引擎电源,作势要打开车门。
  弥雅不禁拽住他的西装外套下摆:“等下。”
  兰波了然苦笑。
  她跪在前排座椅上,探身从空隙越过去翻行李。这动作无意令轻盈宽松的连衣裙下的躯体轮廓变得明晰。
  兰波礼貌地垂下视线。
  弥雅从旅行袋中摸出派发的终端,而后打开车门,将这通讯装置往人行道上随意一丢,砰地再度关上车门。
  “接下来的对话被监听到会给你造成很大麻烦。”她没有看兰波,冷冷道。
  “我不觉得给你们的终端有那种功能。”
  “谁知道呢。”
  数拍紧绷的沉默。
  弥雅抱臂向后一靠,终于转向兰波:“所以呢?”在他回答前,她又抢白:“不要装傻。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兰波苦笑:“我知道。”
  “所以?”
  “你的申请资料还需要修改,另外,威尔逊案也快要正式开庭,所以,每周日我会尽量进城至少一次。”
  弥雅嗤笑:“如果没有这些事,你就打算从我面前消失?”
  兰波沉默半晌才答:“我不知道。”
  他没有回避她的注视,以曾经令她毛骨悚然的坦诚态度自白:“过去一周我的表现肯定令你恼火。那可以说是故意的。你很难忍受暧昧不清的事。我明知这点,还是没有明确表态,只是……拖延下去。我希望你鄙夷我、乃至憎恶我,那才是我应得的。”
  弥雅的胸口因为兰波的话语一阵发毛的刺痛。
  “我想过该怎么刺激你,才能让你对我彻底失望。但我也担心把握不好度,以致你因为激愤彻底放弃毕业。那是我最不希望见到的结果。所以虽然不光彩,维持现状是最简单的手段。然而,不仅如此。”
  言语的转折透出一线希望。弥雅屏住呼吸。
  “也许我有些害怕你会真的厌恶我。”
  兰波说着垂眸笑了笑,但那笑弧十分僵硬,与语调同样满溢着自我嫌恶:“而现在向你坦白的行为也十分卑鄙。对这点我有自知之明。”
  弥雅禁不住反驳:“真正卑鄙的人可不会自我检讨,他永远能从其他人那里找到借口。”
  兰波涩然一笑,口气很温和,言辞却惊人地刻薄:“但我认为,最卑鄙的伪君子往往长于自我检讨。在他人宽恕之前,这样的人就用摆出的自省姿态说服自己、先一步饶过了自己。”
  “但你不是那样的人。”
  兰波并不会原谅自己。
  他不自然地把弄着圆顶礼帽的帽檐,尽可能平静地继续说:“弥雅,观察期是个机会,在新的场所,你可能会遇到新的人——”
  弥雅尖声打断:“不!”
  兰波脸色有些发白。
  她深吸气,嗓音发颤:“和你比起来,我的世界的确狭窄得不行,但我也见识过足够多的人和他们的本性。不管你怎么说,我知道我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人,也不会再遇到。就是这样。”
  “兰波教官,兰波先生,米哈尔·兰波,米哈尔,”弥雅念着不同的称谓,小心翼翼地将额头往他的肩膀上靠近,只要兰波表露出丝毫躲闪的意思,她便准备停住回撤。
  他的身体紧绷起来,她感觉得到,但还不足以排斥她。
  她在最后的方寸之地停了半晌,终于抵上去。
  这不是弥雅第一次向兰波表白。但她此前的每一句带有爱的词句都是姿态卑微的胁迫,请求他,要求他,苛求他。在她的理解和经验中,爱是一个词语,是暴力,是不对等的权力关系。被一部分人爱可以是伤害,不被另一部分人爱也能够成为伤害。
  她害怕受伤,因此反复要求他试着爱她。
  但现在弥雅决定再往深渊边缘前进一大步。她将额头在兰波肩膀上磨蹭数下,低低道:“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约等于,你可以不要我,但我如故。
  她将带来痛苦的权利给他。
  兰波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很难给你想要的。我一定会伤害你。”
  弥雅抬起脸庞,冷灰绿色的眼睛里有几近邪异的光彩。但下一秒,她满不在乎地笑了,孩童对答般直白稚拙的词句像安抚,也像承诺:
  “那么我也会反过来伤害你。”
 
 
第45章 零下四十七
  “总而言之,我不打算教授你们别的,质疑,提问,解读,批判性思考能力,这是帮助你们在之后的学业和人生中取得成功的关键技能。那么,第一天的课就到此结束——”
  头发雪白的讲师双手撑在讲台上,戴着过时的圆框眼镜,身穿略显陈旧的西装马甲三件套,活像是摆放在教室前方的一尊古董。他话还没说完,少年少女便开始交头接耳,闲聊和收拾东西的杂音盖过了老者的语声。
  “不要忘了作业,阅读材料的页数不多,一个下午就能完成……唉,再见,路上小心。再见。”
  近旁教堂午间的钟声敲响,教室里的人眨眼之间少了大半。
  弥雅慢吞吞地站起来。
  “杜伦小姐?”
  她怔了一下。
  “我没记错吧?”
  “没有。我的确是杜伦。”
  “不介意的话,能请你多留一会儿吗?”
  弥雅以余光瞥了一眼周围状况。教室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学员拖着步子从后门离开了。毛茸茸的寒意徐徐在她背脊上游弋,她迟缓却也清醒地意识到,她对眼前这个外表无害、脊背微微佝偻的老者心怀畏惧。确切说,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唤醒了她对年长男性的恐惧。
  垂下头,弥雅几不可闻地问:“什么事?”
  “不用那么紧张,我看了你们的试卷,必须说,我对你的问答题答案印象深刻,你剖开题目的思考方式像手术刀一样,锋利得让人有些不舒服,但那是好的意义上的不舒服。还有你提及的书籍。”
  弥雅盯着对方搭在讲台上的手。那是没干过什么粗活的人的手,无名指戴了一枚戒指,松弛的手背皮肤像被凸起的筋脉分割的原野,星点泼溅着褐色的老人斑。
  “我没想到你们这一代中还有人读过——”
  从老者口中吐出的数个人名在落入弥雅耳中之前就蒙上雾气。
  她听到的是天鹅绒般的声音念出这些文豪的名字(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男人),斯坦居高临下又十分温和地告诉她:只有读过X先生Y先生和Z先生才能勉强算是文明社会的一员。少年军是野蛮人,她也野蛮愚昧,需要被驯服,需要被教化。
  你已经死了。弥雅在心中说道。
  可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永远不死。斯坦的声音轻笑。然后一整群的亡灵跟着无声大笑起来。
  弥雅知道他说得没错。她在答题册上写下答案的时候根本没想起那些思绪的源头、那些无意提及的书籍,都是斯坦引领她走进的那扇门后的东西。如他所言,如他所愿,他塑造了她,就像模具圈定金属冷却后的形状。
  “我很好奇是谁给你提供了那样的教育。”
  弥雅抬眸,一言不发。
  对方推了一下眼镜,镜片后灰色的眼睛友善地加深尾梢褶皱:“我只是想说,如果你在大学入学考试或是申请材料准备上需要帮助,不要对我客气。”顿了顿,他忽然有些不安地眯起眼睛确认:“既然在这里,那么你会继续升学吧?”
  “大概……”
  “那么有考虑过想去哪里吗?”
  “目前在准备外交部的海外交流项目。”
  老者克制住失落,仿佛对此感到遗憾:“到海外去看看也好。”
  弥雅没搭腔。
  对方注视她片刻。那是一种弥雅十分陌生的目光。不带恶意,没有邪念,但令她难堪。也许世界上就是有一种人,谁在他面前都是本摊开的书。
  “如果你有想商量的事,可以找我、或是这里其他讲师。当然,”老者抬头挠了挠雪白的发际线,“谁都有无法和任何人诉说的事。你可以把它写下来。你试过么?”
  弥雅摇头:“我……不想被人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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