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阳坠落——兮树
时间:2021-02-24 10:12:15

  “与数月前一位教官坠落身亡的事件有关。也许你也听说过什么?”
  心头一突,弥雅将首都第三中等技术学校这个名字记下。
  “噢,你说的是那件事,”她旋即微微一笑,“很遗憾,还是那句话,我没什么好告诉你的。”
  安德雷无奈地耸肩,到门边穿鞋。起身告辞前,他突然问:“弥雅小姐,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米哈尔现在过得快乐么?”
  弥雅挤出一声嗤笑:“你问我?你觉得我会知道?”
  “因为我不确定。”黑发青年一瞬间显得有些伤感。弥雅不禁揣测,安德雷与兰波一家的关系可能没有他描述得那么泛泛淡泊,安德雷很可能隐去了什么对他有意义的部分。“他看起来比一年前要好一些了,但我不确定。”
  弥雅拉开大门,看着安德雷走下一级台阶,忽然垂着视线低声说:“我不知道他是否快乐。但我同意你的看法,妹妹的死依然在纠缠他。”
 
 
第51章 零下三十一
  酒吧门上的铃铛清脆作响,兰波循声看去,抬手向来人示意。
  安德雷走到吧台边,将邮差包往地上随意一甩,举目打量四周:“氛围不错,市中心居然还有这种好地方。”
  兰波闻言笑了笑:“来这里的不是熟客就是迷路的人。”
  “我有预感之后我也会成为熟客之一。”
  不等安德雷招呼酒保,兰波就说道:“麻烦给他来一杯金汤力。”顿了顿,他侧眸看去:“还是说,你想喝点别的?”
  安德雷表情一瞬十分复杂:“就金汤力。”
  两人在吧台拐角落座之后,半晌无言。
  这间酒吧空间不大,除了细长的一列吧台座,只有三张圆桌。周四傍晚,还没过饭点,客人寥寥。数盏掐丝珐琅灯从天花板上垂下,将近旁空气都染成柔和陈旧的颜色,蓝调从屋角的复古音响中流淌而出,到兰波和安德雷身侧时已近窃窃私语,根本听不清唱词。而吧台拐角也是最暗的位置。
  “先生,金汤力。”
  安德雷举起玻璃酒杯朝兰波一敬,带着嘲弄说道:“为重聚干杯。”
  “干杯。”
  “你约我出来的时候,我真吓了一大跳。也多谢你还记得我平时喝什么。”
  兰波心平静气地面对的讽刺:“安德雷,我确实必须向你道歉。你之前联络我的那些信息我都收到了,但我那时……不在状态,和人保持距离会更好。抱歉。”
  安德雷看了他片刻,突兀地转向前方,指尖漫无目的地沾着杯壁淌下的冰凉水珠在台面写写画画,口气漫不经心:“那么为什么你现在又突然想到要和我恢复联系?因为我们偶然又感人的重逢?”
  “那天之后,你又去找过她。”
  安德里若无其事地微笑:“什么?”
  兰波轻声叹息:“你不用否认。我读过了她新修改过的文书,我还不至于推断不出是谁给她那么多独特的修改建议。”
  安德雷咧嘴:“你不喜欢我提的建议?”
  “我不会质疑你在写作方面的能力,你一直比我远远更擅长这些。”
  “没错,”安德雷应道,“当年我也帮着改过你的自我陈述。”
  “对。”兰波搁下杯子,厚底玻璃与桌面相接,发出利落的响声,像一个断句分章的符号。他略微侧身,和气但郑重地开口:“但我还是希望你——请你不要把她牵扯进公共风波里。”
  “搞了半天,叫我出来还是为了公事?”安德雷晃了晃脑袋,将浸在酒液中的青柠片拈起来凑到鼻尖嗅着,“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你的小朋友警惕心强得很,不肯向我透露一星半点线索。”
  他收手,看着青柠片滑进冰块之间的缝隙,爽快地答应:“你都特地求我了,行,之后我不会联络她了。反正我还能找别的消息源。”
  “谢谢。”
  安德雷一摆手,忽然问:“你喝的什么?”
  “气泡水。”
  安德雷差点喷出来:“什么?你到这种好地方来喝苏打水?”
  兰波有点无奈:“我已经戒酒了。”
  “你认真的?”安德雷看了兰波片刻,难以置信,“我不怀疑你能戒酒,但是滴酒不沾也太极端了吧?偶尔喝一杯也不会怎么样。”
  兰波哂然:“只需要一口就足够让所有的努力白费。我不认为自己有那样的自制力。”
  “行了吧,你是我见过的自制力最强的家伙。”
  兰波没有继续和安德雷争辩,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所以,你还是没办法释怀。”说完安德雷径自低笑起来,“也是,谁能释怀呢?”
  兰波任由对话间的空白持续了数拍才问:“安德雷,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这什么口气,和我那亲爱的姨夫替家里打探我动向一样,”安德雷半真半假地揶揄了几句,才收敛起懒洋洋的微笑,“两年过去了,大多数时候我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我喜欢现在的工作,也感觉自己做的事是有意义的。但是——”
  他将杯中透明的酒浆一饮而尽。
  “偶尔,毫无征兆地,我还是会突然想起来,然后不禁开始想象一些愚蠢的‘如果’,再然后,我会又一次地记起,安东尼娅已经死了。死透了。我第一段认真对待的感情在开始前就结束了。”
  兰波看着安德雷,良久失语。
  他仿佛分裂成了数个近似又不同的个体。一个对安德雷感同身受,因为闪回似的疼痛而颤抖,进而生出同情和体谅,甚至还有一丝感激——他人的痛苦总能让他获得不可思议的解脱。他不是特例,甚至不是真的有资格痛苦的那一个。他不真的感到痛苦。伤口已经愈合,甚至于说不曾存在过。他原谅一切,因此无坚不摧。另一个兰波则恼怒起来,无声地斥责安德雷,失去亲人和失去追逐的对象是不同的,一方定然比另一方更浅薄,但这声音很快就被第一个压下去。还有一个兰波则漠然地悬在身后,注视、观察、分析、整理着冲撞矛盾的思绪。
  而隐匿在三方以外的暗处,还有一团混沌的念头蠢蠢欲动。那与安德雷说的所有都有关联,是兰波此刻坐着吧台拐角的根本原因。但他无法鼓起勇气看清它的形貌。
  最后,兰波低声说:“安东尼娅……觉得你很有趣,把你当好朋友看待。”
  安德雷轻笑,抬起食指摇了摇:“不,不,不止是好朋友。”
  兰波讶然抬眉。
  安德雷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不知道而已。那时候我和她已经出去约会了两次,当然……还没到确定关系那步,但是,”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卡顿了须臾才喃喃重复,“总之,不止是朋友。”
  兰波不知如何作答。
  亡故之人遗留在生者心中的印迹本该静止在某个时刻。但不曾知晓的秘密陆陆续续浮上水面,只言片语,一些遗物,过去的残影便动起来,随新事实的涂改而扭曲;于是生者蓦地发觉,以为足够熟悉的对象最后原来也是陌生人。
  安德雷开始喝第二杯金汤力。兰波记得他酒量很好,安德雷却像是醉了,话匣子彻底打开。也许这是他第一次和任何人倾吐:“你知道最讽刺最操蛋的一点是什么吗?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如果我和安东尼娅真的开始,我们最后大概率会分开,然后我会拍拍屁股走人,不可能惦念一辈子。我不是长情的料。”
  “但是在那之前,在开始有机会开始之前,一切就结束了。而我……反而被困住了。见鬼的,我还挺喜欢看恶俗的悲情剧当消遣,但我可不想当那里面的主角。”安德雷重重将酒杯往台面上一叩,发誓赌咒似地道,“我会释怀的,总有一天。”
  “你会的。”兰波应和。
  安德雷低头抹了把脸,看上去精神不少:“多谢你当垃圾桶,我感觉好多了。”
  “乐意效劳。”
  “所以现在轮到我听你倒苦水了。”
  兰波露出困惑的微笑。
  “你有心事,但我不觉得那单纯只和安东尼娅有关。”
  兰波没否认,但也没作声。
  安德雷眯着眼睛审视他,一边毫无规律地抛出各种揣测:“不能捅出去的内部机密?青年危机?你可敬的双亲又催你回去了?缺钱?不,看上去不像。还是伊万又说什么了?女人?啊……女人。”
  兰波自知不擅长演戏,苦笑着答:“差不多。”
  “所以?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不觉得你会情场失意。”
  兰波知道就此维持缄默是最好的选择。也许是空气中飘浮的酒精气味诱惑,又兴许是音乐作祟,话语径自从唇间逃逸:“问题在我这边。”
  “什么意思?”安德雷突兀地静了片刻。
  “事情很复杂。”
  “每次有人用这个词形容男女关系,他们描述的事情本质都非常简单。”
  兰波笑了笑,重复:“真的有些复杂。”
  “你对她有好感么?”
  兰波垂下视线。
  “我就当这是个‘是’。那么,她对你怎么看?……哦吼,有戏。那不就成了?”
  “没有那么简单,”兰波揉了揉眉心,“有很多因素,都让我感到不能,也无法投入这段感情。”
  安德雷像是领会了什么,注视兰波片刻,长叹一声,投降似地双手一举,转而试图开解他:“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那不是你的错。我没有责怪过你,其他人也是。我理解你恨自己,但如果你准时去领事馆,那么现在我可能不单单要为爱慕过的女性哀悼,同时还要每年为她的哥哥、我的旧友献鲜花和蜡烛。”
  “由我说这些可能缺乏说服力,但不论是我还是你,都还有生活要过下去,不可能一辈子背着十字架。况且,现在也不是会突然遇上爆炸袭击的时代了。同样的事不会发生第二次。至少我希望不会。你不需要害怕以那种方式失去重要的人。你也不该继续恨自己。安东尼娅……也不会希望你被阴影终生折磨。”
  安德雷不计前嫌的劝慰令人感动。但兰波只是平静地答:“我知道。”
  一顿,他又道:“但不止你说的那些,还与她的身份……她的过去有关。”
  安德雷诧异地默了片刻,表情骤变,喃喃:“难道——”
  兰波惨然一笑。
  安德雷还是难以置信:“告诉我,你发现我和她接触过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如果你在问我是否因为她选择采纳你的建议,对我却只字不提而感到嫉妒,”兰波晃了晃杯子,低眸注视随水波搅动升腾的气泡,“有一点。”
  安德雷无声咒骂了几句,左右四顾,压低声音:“是你赢了。这事的确很复杂。我应该更早发觉的,那不只是保护欲。米沙,我——”他艰涩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半晌才挤出一句废话:“我建议你再好好想一想。”
  难堪地直愣愣盯着兰波看了片刻,安德雷又谨慎地确认:“你是认真的?不是消遣——”
  “不是。”
  安德雷彻底失语了。
  兰波读出对方的态度:“你反对。”
  “坦白说,我当然反对,”安德雷哽了哽,嘶声低语,“她是他们的一员!你忘了袭击使馆的是什么人了?!需要我提醒吗?”
  “她并不是策划并实施袭击的人。”
  “但她还是其中一员。我看得出来,她不是最后几年被强行征收进去的。她在那个世界里待了很久很久。她就是杀死安东尼娅凶手的同伴和同类。”
  兰波的脸色有些苍白:“安德雷,他们这代人没有见过帝国以外的世界,那不是他们自愿做出的选择。”
  “米沙,别无选择这个借口并不成立。什么时代局限性,什么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产物,这套说辞都是放屁。同样在战争开始之后出生,同样在宣传机器碾压下长大,为什么有的人就能意识到这一切是不对的?不然你以为帝国境内的反抗组织到哪里去找新鲜血液?绝对的正义和道德是存在的,人永远有选择。”
  兰波态度依旧温和,但也很坚定:“不,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余地。选择是一种特权。而即便真的选错了,人也该有重来的机会。”
  安德雷深呼吸:“我不是来和你辩论道德哲学的,我……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少年军成员也是人,我至今为止也遇到过很多通情达理的、甚至可以成为朋友的采访对象。面对他们的时候,我会努力设身处地,尽量公正地评判他们的说辞。但是,工作是一回事,私人生活是另一回事。我不希望他们的一份子进入我的生活,只是想象一下我就受不了。”
  “你在这里遇到的绝大部分年轻女性都或多或少有参加少年军的经历。”
  “我真的想和人谈恋爱了,我可以回去,那里有大把没有参加过少年军的好姑娘。”安德雷也觉得自己的辩驳站不住脚,烦躁地咂舌。
  兰波没答话。
  安德雷将冰冷的杯子贴在脸颊上降温,尽可能平复情绪,态度还是不太客气:“既然你的态度那么坚定,那种背景反正对你来说也无所谓,那我还能说什么?”
  “不,”兰波自嘲,甚至称得上悲哀地弯唇,“我并非不在乎她的过去。”
  “啊?”
  “我知道如何对待前少年军成员才是正确的,原谅才是最正确的。正如你所说,一旦跨越了公私的界线,一切就乱套了。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但我发现自己渐渐无法时刻遵循它。”兰波捏紧玻璃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嗓音也几近絮语,“当我不再以教导与被教导的关系看待她,越靠近她,我就反而越在意那些我一开始就全盘接受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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