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阳坠落——兮树
时间:2021-02-24 10:12:15

  “直到有一天,他偶然走进了一间有镜子的房间,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意识到自己有多丑陋。”阿廖沙声音里没太多情绪,“而我,就是那个跳舞的侏儒。”
  弥雅怔然回首:“你不丑。”
  阿廖沙噗嗤笑了:“你不知道我在来到莱辛之前是什么样的人。我没有战斗经验,在被强征进少年军之前,我一直活在同一栋大宅里。冯霍恩宅邸。宠物,情人,奴隶,随便怎么定义,我就是那样的东西。”他审视着弥雅的表情,不可思议地偏了偏头:“你一点都不惊讶。”
  弥雅垂下视线:“克拉拉,克拉拉·西姆尔,她见过你。”
  “噢。”
  “还有,你在睡梦中唤过一个名字。”
  “罗莎琳,”阿廖沙露出奖赏正确答案般的微笑,往窗台上一靠,盯着窗户上的光团,“她就是故事里的公主。她对我们,我和其他的男孩们都很好。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受到她特殊对待。但那只是因为我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她想要让夫人嫉妒。我只是她从母亲那里夺取注意力的工具。只需要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就明白,我在她的眼里,比虫子还要低贱肮脏。”
  “所以,你恨的不是夫人——”
  “比起夫人,我更恨令我产生期待的罗莎琳。到最后,我只能说服自己继续爱她。只要我足够卑贱,她就不可能再羞辱我,甚至开始习惯我的爱,依赖它。而我会在她理所当然地觉得我会继续那么对她的时候,突然停下。如果那么做,之后我立刻死了也没关系。其实我也知道那很无聊,但那个无聊的愿望让我活了下去。”
  弥雅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
  “在那个时刻来临之前,她就死了。”阿廖沙回眸,眼神亮得吓人,“最后半个月,我才被拉进了少年军。那是我懂事之后第一次离开大宅的世界。指导员可能觉得我当肉盾有些可惜,就没让我上第一线。战败后两周,我在集中收容少年军的地方捡到了一周前的旧报纸。”
  “头条是某位帝国元高官举家在软禁之下自杀的新闻,最后一段顺带总结了类似的事件。‘此外,帝国投降当日,赫伯特·冯霍恩——帝国前外交官——与其妻子爱莲娜,携他们的两个孩子在地下室服毒自尽。’我记得很清楚。只有那么一句。罗莎琳甚至没有名字。”
  阿廖沙将弥雅拉到身边。两人并肩坐在窗台上,面前是被时间遗弃的迷宫。
  “比起少年军精英部队的世界,我的要更狭小。误以为罗莎琳喜爱我,想报复她,爱她,想要为她复仇,我都只是想为自己找个意义。和你一样,我也是孤儿。也许我被爱过,但我没有真正爱过谁。对罗莎琳的爱也只是自我欺骗,我很清楚。”
  “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身上有一种奇异的特质。我时常会不甘心地想,你为什么没有变得和我一样,甚至更糟。对待无能为力的事,曲解它、与它共存更轻松。而你总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以激烈的方式反抗,去结束它,而不是欺骗自己。”
  “因为威尔逊,警方又来调查了一次。那时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有哪个瞬间,我真的爱过什么人,任何人。那一定是我为你杀人的那一刻。在那之前,我手上从来没有沾过血。那件事给了我意义。而他是必须被献祭的、有罪的羔羊。而这一切必须被你和我以外的更多人知道。那样我的意义才算彻底完成了。”
  “但是,如果你觉得斯坦的事就那么算了比较好,”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也可以就那么算了。我会老老实实念早就写好的发言稿。毕业,然后失踪。”
  弥雅咬住嘴唇。她答应过会无条件协助阿廖沙的复仇。但是……
  “你不用现在就给我答案。当时剩下的药还在你那里么?”
  她点了点头。
  “如果你决定帮我,那就在毕业典礼之前带着它来这里见我。我需要证物。”阿廖沙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往外走。
  “如果我决定把药带给你,我能自己留下一点么?”
  阿廖沙讶然回头:“当然。”
  弥雅扯了扯嘴角:“我也许用得上。”
  作者有话要说:《跳舞的侏儒》故事原型:奥斯卡·王尔德《西班牙公主的生日》
 
 
第53章 零下二十五
  弥雅打开门,发现玄关前多了双男士皮鞋,样式有些眼熟。
  索默太太听到响动,从厨房中转出来。她身后还跟了另一个人。
  弥雅看清来客,讶然睁大眼睛:“兰波……教官?你怎么来了?”
  “他有个好消息想亲口告诉你。”索默太太难得弯起眉眼。
  弥雅内心顿时有了猜想。
  “你被海外交流项目录取了,恭喜你,”兰波眼中含笑,“这是内部消息,正式通知可能还要过几天。”
  兰波毫无作伪痕迹的喜悦令弥雅也不由内心雀跃。他此刻注视她的神情比结果本身更令她高兴:她没有让他失望。弥雅感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好消息”,该如何应对也是陌生的。她无措地沉默片刻,才讷讷地挤出两句生硬的致谢词:“谢谢你专门过来告诉我……也谢谢你为我争取推荐名额。”
  “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兰波湛蓝双眸随须臾的停顿起了些微波澜,有什么情绪在浮上湖面前就被压住,他克制而温和地道,“弥雅,我为你骄傲。”
  弥雅不禁低下头。不止双颊,胸口也是热的。
  但在欢喜的潮涌之中,忧愁就像梭行于雪白水花下的银色细鱼,时不时地鳞光一闪。申请成功不仅意味着她要踏上另一片土地。她不敢问那时兰波会在哪里。至少不能现在问。
  索默太太向兰波提议:“你们应该庆祝一下。她几乎每天都在下课之后直接回来用功,理应得到奖赏。至少得有一顿像样的晚餐,毕竟我可不以厨艺见长。”
  “这段时间也多亏您照顾弥雅,不如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用晚餐吧?”
  索默太太干脆地一摆头:“不,我就算了。每次我和什么人一起出去吃饭,最后都会抢风头。”
  兰波闻言无奈地勾唇,看向弥雅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询问她的意见:“你怎么想,弥雅?”
  “你不用回营地吗?”
  弥雅的反应令兰波怔了一下。
  “今天我正好有事请假。”
  “那样的话……”弥雅点了点头,“我可以先去换身衣服么?”
  “当然。”
  弥雅快步走进借住的客房,背脊抵住房门关上,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心莫名跳得很快。此前随着申请材料截止日期接近,周末兰波进城来见她也大都只谈正事或是为她做最后的语言训练。今天是暌违许久与他独处的机会。
  虽然兰波未必会把这视作约会,但弥雅立刻开始为如何准备而发愁。
  将衣柜从中打开到最大,她看着里面悬挂着的两条连衣裙、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不由自主垮下肩膀。如果不是克拉拉的好意,她连这些衣服都没有。而缺了克拉拉的瓶瓶罐罐和她妙手施加的魔法,想改头换面令兰波惊艳自然也是痴心妄想。
  想到这里,弥雅便有些恹恹的,随意从衣架上扯下更适合今天温度的白色短袖连衣裙换上。而后,她俯身凑近放置在边柜上的镜子,正准备拿起梳子打理头发,动作忽然一顿,转而绕到写字台边,从抽屉中翻找出一条绿色细缎带。
  那是曾经带来魔法的幸运物。
  克拉拉教过弥雅怎么用丝带在发间束上蝴蝶结。但弥雅学完之后就没怎么实践,此刻突然想起来,尝试数次过后,虽然勉强将缎带固定住了,但在镜子里左看右看,她都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总之比不上原版,反而透出拙劣。
  弥雅用力摇头,将缎带拆开取下,几乎恨恨地将自己弄乱的发丝梳顺。
  自从她与兰波成为“恋人”已经一个多月,期间大半个月都分隔两处,虽然晚间有一线相连,见面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当然说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不如说,弥雅反而越来越不明白兰波对她究竟是怎么看的。他显然并不讨厌她,有时候甚至像是被她吸引,但弥雅能确定的事也到此为止了。
  她再怎么精心准备,也不过是将她本就袒露无遗的心思又一次地表现出来而已。何必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念及此,弥雅便打开门,气势汹汹地往门厅快步走。
  哪知兰波就站在走廊拐角,她差点撞上他。
  “准备好了?”这么说着,他垂眸看向她,目光微微一凝。
  弥雅顺着他的目光低头,重新打量身上的裙子:硬挺的白色布料,衬衫式的小V字领口开到锁骨下的位置,收腰。克拉拉身材娇小,在她身上裙摆落到小腿位置,上身也颇为宽松;但对弥雅来说,这连衣裙恰及膝,胸口尺寸也刚刚好,在转身的时候甚至有些紧绷。在兰波的注视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间做了个十分正确的选择。衣柜里另外那条连衣裙没有那么强调身体线条。
  带着恶作剧的心思,弥雅挺胸收腹,后退一步转了个圈,裙摆随之扬起。确认索默太太已经上楼了,她笑嘻嘻地轻声问:“你喜欢我这身吗?”
  “很合适你。”
  “我问的是你——”弥雅的追问戛然而止。
  如果是以往,当她以带点桃色意味的动作和言语揶揄,兰波会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但这一次他没有。
  他在以注视异性的眼神看她。
  这种来自男人的凝视弥雅并不陌生。她本能地颤栗了一记。但随即涌上心头的并非厌恶。也许因为兰波不躲不闪的坦荡,又可能只是因为他是兰波。弥雅甚至希望他的目光再有侵略性一些。她不介意他用想象填补被遮蔽的部分——如果他真的会那么做的话。
  谁都没有说话,但百叶窗格低垂的夏日午后突然显得炎热。
  兰波轻咳一声,转身面向门口:“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今天时间还算充裕。”
  弥雅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露骨地打量他的神色,试图寻找窘迫或是不自然的痕迹。
  兰波略含谴责意味地斜睨她,蓝眼睛里有火苗似的光点闪烁了一下。弥雅心情顿时又好了不少。
  他重复问题:“弥雅?有什么想法吗?”
  她认真思索片刻:“市中心才有的那种有轨电车,我每次上下学经过,都想坐一次。”
  “那条线一端的终点站是山上的旧植物园,景色很好,可以到那里走一走再到山下吃晚饭。”
  “听上去不错。”
  兰波为弥雅打开门,与她一同走下门前台阶。弥雅已经十分熟悉的灰褐色轿车停在林荫路边,她自然而然地钻进副驾驶座。启动电源之前,兰波先从置物档格里取出一副墨镜戴上了。
  弥雅大感新鲜,眨巴着眼睛盯着他。兰波似乎有些好笑,伸手将她那侧的遮光板翻下来:“现在这个时间阳光很刺眼。”顿了顿,他又说:“戴了太阳镜,即便在城中撞见熟人,也不会那么容易被认出来。”
  “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今天兰波身上氛围出奇得放松,弥雅为之感染,试探的措辞便更为大胆,“反正你只是带着负责的学员出去庆祝申请项目成功,又不是约会。”
  兰波沉默片刻才淡淡回道:“我没那么说。”
  “什么?”弥雅下意识发出一个疑问的单词。但兰波的潜台词已经在思绪更深处变得明晰无疑。她只是难以相信他真的是那个意思。
  兰波神情一瞬颇为复杂。又缄默须臾,他叹息似地宣告:“这是约会。”
  弥雅呆然瞪视着他,突兀地往车窗上后挪。她怕再靠近一点,他就能听到她因为一句话而失序狂奔起来的心跳声。
  “为什么突然……”
  “观察期只有最后三天了,你之前很努力,是时候放松一下,”兰波露出自嘲的微笑,“而且我也知道,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做什么恋人该做的事。”
  “如果我没有被项目录取,就不会有这个约会了?”
  弥雅问得刁钻,兰波怔忡一瞬才摇头:“这和申请结果没有关系。”
  她低下头去,唇角上翘。
  兰波启动引擎电源。
  “等一下。”
  他停住,耐心地等她说下去。
  “领带。”
  兰波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既然是约会,你可以不用那么正式,”弥雅眼神闪烁,“我没见过你不打领带的样子。”
  兰波显然没想到她会提这种要求。
  弥雅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我知道怎么解。”
  兰波捉住她的手,轻柔却也坚决地放回原处。弥雅心头一突,懊悔地咬住下唇。她可能做过头了,兰波只主动一点她就得意忘形。但下一刻,兰波已经自己松开领带,将它卷起来往储物格子里一塞。不仅如此,兰波还解开了衬衣最上端的纽扣。
  弥雅无声吞咽了一记。
  总是周到又守规矩的人,突然露出这样随意潇洒的一面,惊心动魄。
  “这样确实更自然一些。”这么说着,兰波转动方向盘驶上车道。
  弥雅以手背探了探脸颊的温度,等经过一个路口才找回嗓音:“发生了……什么吗?”
  不需要她多解释为什么抛出这个问题,兰波便会意。他涩然笑了笑:“那天之后,我想了很多。甚至向人求助解惑。”
  数拍停顿。
  “但最后,我总是绕回原点,”他直视前方道路,嗓音没有颤抖,“回到两个无解的问题。”
  弥雅想问是哪两个问题。但一种可怕的预感阻止她那么做。
  又一个街区倒退着远去。
  弥雅意识到车速很快,比往常快许多。
  兰波依旧很平静。他看她一眼,视线在触及她的瞬间便开始回撤。他的双眸深处、话语的背面潜伏着令弥雅不安的阴影,攒动着,纠缠他,也吸引住她,每时每刻。那与绝望十分接近,又和喜悦几乎同质。即便如此,兰波口气却称得上轻松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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