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阳坠落——兮树
时间:2021-02-24 10:12:15

  她试图跳车,但门把手上挂锁形状的红色指示灯幸灾乐祸地跳动了一下。
  这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门锁死了,被关起来了,无处可逃。
  “不要过来——!”弥雅尖叫,往座椅角落里缩,恐慌之下抓起手边唯一的硬物——安全带的金属搭扣,将它像匕首似地捏着朝向兰波。她的牙齿也在打颤,每个词语之间被呼吸声隔断:“不、要、碰、我。”
  弥雅的反应正面击中兰波,他扶着方向盘才稳住没有摇晃。
  她刚才想到了什么,对他下了怎样的定论,兰波能轻易想到。他费尽心思想要回避的就是这样的状况。他害怕弥雅看清他无法释怀的心结,可她不容许他一直保持距离,而当他鼓起勇气想要接近,想要证明他能够克服,却弄巧成拙。
  最深的恐惧总是会成真。
  而现实比最悲观的假想还要更糟糕。
  被弥雅以这样充满敌意的戒备眼神瞪视,兰波脑海中有那么片刻完全空白。
  而后,他惨然笑着举起双手。
  有那么一瞬,兰波怀疑什么都不解释是最好的选择。那样弥雅就会毫无顾虑地唾弃并痛恨他,将他远远抛在脑后。那是他应得的惩罚。是他软弱又矛盾,无法一以贯之。但他害怕弥雅会因为对他失望而放弃毕业。
  “请你听我解释,说完我就让你走。我什么都不会做。”
  弥雅揪着金属配件的手颤抖了一下,她直直盯着他,一言不发。
  “帝国覆灭之后,对我来说,可以寄托仇恨的对象就只剩下我自己。但我不能自我了断,不仅因为我的双亲是虔诚的教徒、在教义中自杀是无法原谅的罪,也因为他们不能再失去我。伤口无法愈合,那么我就假装自己一开始就没有受伤。仇恨已经不存在了,也没有什么能够再伤害到我、让我无法履行责任。那么做的代价是我无法长久地与爱我的人相处,因为我会抗拒他们的关心,我深感不值得他们的原谅和爱。好意令我无法维持平静,最后我总会伤害到他们。”
  “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只要不投入感情,做正确的事并没有那么困难。而到改造营担任教官就是我已经原谅的最好证明。”兰波停顿须臾,“但我遇到了你。”
  弥雅咬住嘴唇,缓缓松开了搭扣。
  “你让我不知所措,我无法高高在上地向你说教什么是正确的,不管我的想象有多么有限贫瘠,我也必须试着去理解你,尽可能设身处地感受你的痛苦,那样才能更好地说服你、做身为教官应该做的事。而一旦那么做,我……就不由自主为你感到愤怒。我希望你能够得到帮助,不仅仅因为你是我负责的第一位学员,也因为我想要你得到帮助。”
  说到这里,兰波哑声笑了:“从我那么想的那一刻开始,我做的所有事就注定适得其反。”
  “为了让你毕业,为了让你相信我,我必须表现得像个可以复制的先例,向你证明我能做到的事你也可以做到。但每当我劝说你往前看,我都更加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还停留在两年前。而那些我压抑住的感情……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开始回来纠缠我。”
  “如果只是那样,还算可控。但你——”兰波哀伤地弯了弯眼角,像在回想梦中见到的不可思议光景,“明知道我没有资格得到你的青睐,也告诫过自己不能得意忘形,但显然我一败涂地。”
  “然后我就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事实,我比之前想得还要软弱卑劣。我知道加入少年军不是你的选择,但我……无法忽视这一点。安东尼娅会怎么想,我的家人会有什么反应,还有我该怎么不在看着你的时候想起我并没有被原谅,长此以往,即便我无法纾解的心绪没有暴露,我会不会迁怒于你、伤害你……我考虑了很多这样无用的事。我看不起……甚至说憎恨无法毫无芥蒂地爱你的自己。”
  兰波转头在蒙上水汽的窗户上划了一笔中断的折线,突兀地转换话题:
  “圣像要高高地摆在神龛上并非无缘无故。神秘感带来魅力。剥掉那些金箔和丝绸,掐灭烛火和香雾,再拿到同一个高度端详,那么所有的缺陷和虚假都无处藏身。幻灭是爱慕的丧钟。”
  这番措辞优美的话语莫名其妙,弥雅困惑地抱紧膝盖。
  兰波垂头看着濡湿的指尖,一直平稳的声音终于略微颤抖:“你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对和你的年龄差距那么介意。因为我比你先来这个世界上的九年就是烟雾和镜子中的幻影。这九年的差距给了我能够迷惑人的表象,有的人叫它阅历,但假以时日,总有一天你也能看穿它们。而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能吸引你。”
  弥雅嘴唇翕动,反驳的词句到了唇边丧失气力。她也说不清自己现在对兰波是什么感情。
  “弥雅,你将我想得太好。如果我和你想象中一样,能够将宽容谅解贯彻到底,那么我早就该给你回应。你勇敢、坚强,年轻又迷人,是我配不上你。我知道我会让你失望,但我还是想要回避那样的结果。因为私心。我想留住你。原本我打算想方设法克服弱点,在你察觉之前变得更接近我理应成为的那个正确的幻象。但现在看来,已经太迟了。”
  弥雅胸口被他轻柔的话语揪了一记。她有些恼恨兰波为什么到现在才突然将那么多赤诚的话语摆到她面前,却也明白不走到终局,他们无法有这样的对话。
  “你完全有理由鄙视我、憎恨我。但我说了那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我并非有意欺骗你,你爱的米哈尔·兰波也许是虚假的,但我对你——”也许是窗玻璃上的雨痕映出的幻觉,兰波的眸中像有水光。他随即哂然摇摇头,似乎觉得现在再说也不再有意义,便径直将后半句咽下去,轻吐一口气坦然承认败绩:“我试过收拾局面,然后搞砸了。”
  语毕,他启动引擎,打开车灯,看向前方:“雨很大,让我停到索默太太家门前。”
  弥雅向后排看了一眼。后挡风玻璃下搁了把黑色长柄伞。
  她回转身与兰波对上眼神。他嘴唇颤抖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
  弥雅随之意识到,兰波并非没考虑过让她拿伞独自下车。但他想再和她一起多待开过半个街区所需要的时间。哪怕与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令他痛苦。她又想哭了,别过脸。脑子里乱糟糟地塞满了,兰波确实还是兰波,但有些事一旦点破,就不复从前。他们之间的所有前提都彻底被颠覆,她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想起。
  点了灯的白色房子在雨幕中糊成色块,弥雅胃里因为终点靠近翻腾起来。
  兰波停车,双手在方向盘上搭着静止须臾,才轻声说:“我还有事要和索默太太商量。”
  弥雅点点头,打开车门。人行道在疾雨中成了堤岸,马路上已经有一个手掌高的积水。她没立刻往屋檐下走,反而抬头注视绿树间漏出的灰霾天空。
  冰凉的雨柱连绵密仄,下落的势头猛烈,砸在脸上生疼,她不禁眯起眼。发丝很快被打湿,水滴顺着头发淌下脖颈,流进领口。她竟然感觉不到冷。
  “弥雅。”
  “淋湿一点就看不出来我哭过了。”
  兰波痛楚地眨了眨眼,没能立刻作答。他金棕色的头发也变得湿漉漉,贴住额头眉骨。最后他温声说:“再淋雨会着凉,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空海噬的手榴弹!
  晚九点二更,双倍更新是不是也该有双倍评论(躺
 
 
第57章 零下二十五
  索默太太打开门后,看着湿哒哒的两人讶然抬起眉毛,但只说道:“雨确实很大。这风暴本来不该在这里登陆的。过双子湖的桥已经封锁了。”
  弥雅俯身换鞋,尽可能平静地说:“索默太太,我想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可以吗?”
  “当然。”
  弥雅没有看兰波,低着头折入门厅后向左的走廊。
  与莱辛的宿舍不同,这间房子只有浴缸,索默太太似乎也不在意泡澡需要的水费和燃气费。最初弥雅还有些不习惯,现在已经可以不假思索地拧开水龙头蓄水。
  弥雅以为自己会再哭一场。但疲惫随水流的热意渗进肌骨,她把脸拍湿,将头浴缸边沿一靠,任由身体沉入水中,怔怔地盯着天花板,连掉眼泪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索默太太忽然敲门:“弥雅?”
  她慢了数拍才坐起身,发觉水温已经变凉。她清清嗓子:“我在,您有什么事?”
  “你泡的时间有点久,我来确认一下你没泡晕过去。”
  “我这就出来。”
  “随你的节奏慢慢来。”
  爬出浴缸的时候,弥雅瞥见搁在盥洗台上的吹风机,这才惊觉:这一次,轻生这个选项根本没有在脑海中浮现。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镜面上的水蒸气胡乱抹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片刻,下定决心。
  结局也许已经写好,但她与兰波还有没说完的话。
  弥雅打开浴室门,动作一顿。厨房方向传来新闻播报声,间杂着兰波和索默太太的交谈,他竟然还没离开。
  “现在许多路段已经积水不能通行了,再过两个多小时宵禁就开始了,那时风雨只会更加猛烈。米哈尔,我不放心让你在这种情况下上路。”索默太太的话语中罕见流露出关切。
  “到莱辛的路途不长,平时半个小时就到,我会小心驾驶,您不用担心。”
  他们的对话因为新闻播报暂停了片刻。某条高速公路因为交通事故陷入瘫痪。
  椅子挪动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响,索默太太站起身来,利落地安排道:“那是往莱辛郊区方向的高速。米哈尔,你今晚就在这住下。书房里有张单人床,艾萨克以前熬夜工作的时候就在那上面小憩。”
  “但明天我还有早课。”
  “你被困在市内,他们总不能不谅解。”
  兰波迟疑地顿住。
  “就那么决定了。我不想哪天早晨忽然接到你母亲歇斯底里的电话。”
  兰波叹息:“那么我就叨扰了。”
  索默太太的脚步声靠近,弥雅退回去悄悄关上门。等了几秒,她装作刚刚打开浴室门,抱起毛巾和湿衣服,正好迎面撞见走来的房主人。
  “因为风暴,道路瘫痪了,兰波教官在书房凑合住一晚。”索默太太向弥雅简略交代状况,“我整理一下书房就上楼,如果你累了,可以直接回房间休息,当然,你也可以和兰波教官再说几句。”
  弥雅神色如常地点头:“好的,我先把毛巾和衣服拿到洗衣房去。”
  经过门厅时,她终究还是没忍住,探头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兰波坐在餐桌边,出神地望着窗外。他反常地没察觉她的窥视,不知道在百叶窗格上看见了什么,过很久睫毛才扇动一次,目光却定在原处。他肩膀上搭了一条毛巾,发梢依旧湿漉漉的,被厨房冷光灯映照的脸孔白得有些病态,外加换了一件显而易见不属于他的宽大旧衬衣,整个人看上去颇为孱弱。
  弥雅心头一颤,抱紧怀里的毛巾和衣物,快步走开。
  被足音惊动,兰波回过神来,立刻起身。
  弥雅从洗衣房去而复返。她下意识再次往厨房里看,与兰波四目相对。
  他因为她的衣着愣了愣。
  弥雅随之低头,她新换上的是从改造营学员制服。这装束实在不合时宜。
  “不出门的时候我就穿这个,”她干巴巴地解释,“平时上课穿其他衣服。”
  兰波勉强笑了一下:“也对。”
  被拉长的沉默。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索默太太离开书房,解救冷场的增援骑兵到临。
  “我给书房的床换了被褥。”
  “谢谢您。”
  “那么我上楼了。”
  “祝您晚安。”
  弥雅附和:“晚安,索默太太。”
  上楼的脚步声消失之后,长久的沉默。
  天已经完全黑了,外面狂风呼啸,时不时带得窗棂都在震颤。
  两个人隔着两步的距离站着,倾听了一阵暴风雨的呼唤。
  弥雅改变站姿,张了张口。她想说她刚才在车上她反应过度,在他解释之后已经大致明白状况,现在冷静很多。她想说她对他并没有幻灭,只要他愿意,他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渡过难关,然后总有一天,他能够完全放下,她愿意等待,也等得起。
  但她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她没法说出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刚才泡在浴缸里时,弥雅假想过如果斯坦有一个兄弟,她是否可能忍受与他相爱。这个设想一成型就被她彻底否定。她甚至无法想象爱上兰波以外的改造营教官。从一开始她就认定他与其他教员不同,与他们并非同类。正因此,她才会为他倾心。
  这么一想,弥雅由衷觉得,兰波会爱她已经是个奇迹。但确知奇迹发生过还远远不够。兰波湛蓝的眼睛终于会为她停驻,为她掀起波澜,但他们之间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她不甘心就此结束。她想要的是更多,是兰波无法给她的所有。
  弥雅靠在厨房壁柜上,看着兰波窗前的侧影,心中升腾起一股古怪而冰冷的冲动。
  她轻轻咳嗽,口气平和地问:“现在我知道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兰波愕然侧眸望来,无声地投来质询。他似乎根本没想过她还会暗示他们还有之后。
  弥雅声音低下去:“如果我还是想要你——”
  闻言,他眼中有光点猝地跳动了一下。她分辨不出那是狂喜还是诧异。
  “如果我那么说,你要怎么办?”
  兰波没有犹豫:“那么我就会到你身边。”
  弥雅因为他断然的答案无措低头沉默片刻,才继续发问:“在那之前,你还是需要一个人整理心绪?”
  兰波面露挣扎之色。这次他权衡所花的时间要长些许,最后还是又妥协一大步:“在后面这届学员毕业之后,我可以立刻辞职。”
  她一步步地踱到他面前,望进他的眼睛里,柔声呢喃:“看着我。”
  虽然提要求的是她这方,但弥雅险些迷失在兰波湛蓝的双眸中。他的眼神素来明亮澄澈,但因为看着她,淡色睫毛环合勾勒的这片水域仿佛比平时更深更凶险,比起湖更像起风浪的远洋,浓郁的蓝色令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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