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不清楚兰波究竟想证明什么。
兰波松开她,弥雅勉力挤出一个微笑。他弯了弯眼角回应。她看得出来,他并不比她对那个吻满意。
“你怎么知道这里还有一座花园?”弥雅急匆匆地挪开视线。
“刚来首都的几个月,我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在城中各处漫无目的地游荡。这里也是当时的发现。”兰波开始讲述他发现这座老植物园的经由,试图将刚才那小插曲粉饰过去。但他们之间的气氛已经变质,每一句若无其事的对话都只让裂痕变得更为清晰。
两人在植物园绕了一圈。过了午后最炎热的时刻,山上的风转大,厚云快速聚拢,空气中弥漫着降雨前的潮气。
“差不多应该下山了,我订了餐馆。”
弥雅试着活跃气氛:“如果是什么高级餐厅,我大概会因为不知道怎么用餐具被赶出去。”
兰波配合地微微一笑:“是一家回迁联邦的侨民开的家庭餐馆,菜单上有不少经过改良的异国菜,那里的餐点总能让我想起在海外的日子。”
“那么我就期待一下。”
他们是当天晚餐的第一批客人。
这间家庭餐馆氛围奇妙,明亮橙色的墙面油漆颜色愈发衬托出家具的陈旧。老板娘与丈夫拌嘴的声音从半开放的厨房中传来,汇入逼仄店面流淌的喧嚣潮涌之中。桌椅摆得很近,每一桌都满员,但没有客人朝邻桌打量;好像每个人都在说话,但谁都听不清另一个谁在说什么,也没有人在意。食物非常美味,可能是弥雅生平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但具体吃了什么她也没有留意,就像她记不清在餐桌上和兰波都聊了些什么。连店名都像卡在舌尖吐不出来的故知名字,转过一个街角就开始变得模糊。依稀是某种香料,罗勒,迷迭香,芫荽,百里香,牛至,鼠尾草,似乎哪个都不是。
宛如一场令人怀念的旧梦。
可能并不是这家餐馆有什么致幻的魔力。弥雅想。这只是因为她已经不由自主开始以过去式看待现在的每一秒。她同时站在将来的某一刻往回看当下,而那个时候结局已经写好。那个吻揭开了遮蔽残酷真相的帷幕。有什么阻止兰波以她想要的方式爱她。结束的开端正徐徐铺展,这认知钻进弥雅的皮肤下面,隐隐作痛。明明最糟糕的还没到来,也说不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依旧有种在水中试图呼吸般的无力感。
如果没有索求那个吻就好了,还能糊弄过去。弥雅懊悔地咬住嘴唇。但业已发生的无法改变。
回程途中开始下雨。
车载广播里说,今年夏季的一号风暴正在接近,来得比往年要早。
某个路口的红色信号灯分外顽固,迟迟不肯改变,弥雅不再盯着玻璃窗上的水痕,冷不防打破沉默:“我什么时候出发?”顿了顿,她补充,“我说的是交流项目。”
兰波将广播音量调小:“7月的最后一周,还有差不多一个月。”
“下周日就是毕业典礼,那之后我该去哪里?”
“索默太太已经同意让你继续寄住下去。”
“喔。”
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街景变得熟悉,车程只剩下最后一小段。弥雅抓着车壁上的把手问:“你呢?之后还是继续在莱辛当教官?”她没有看兰波,面朝玻璃窗的动作泄露出紧张。
兰波显然早为这个问题做过准备。令他惊讶的反而是弥雅拖到现在才发问。
“我的合同为期一年。那之后,我不会再续约。”车辆折入索默太太居住的街道。距离她的白色房子还有半个街区的距离,兰波提前靠边停下。“我可以提前辞职,但谨慎起见,我打算在莱辛待到年底。那之后——”
他看着弥雅留给他的侧影苦笑了一下:“如果那时候你还需要的话,我会去找你。”
弥雅半晌没答话。
兰波无措地搭住方向盘,没有催促。又等了片刻,他静不下来,将车中冷气风扇档位调低。
弥雅深呼吸,将冷气按钮滑回原位,侧眸看他的模样更像瞪视,措辞也不客气:“我该怎么理解你这句话?”
她要他把心思清楚明白地摆上台面。
兰波关闭引擎电源,驾驶面板上的荧光指示灯渐次黯淡。天色昏暗,街道两边民宅的灯光透过雨幕映在车窗上,却无法照亮车内。
机械运作的响动止歇了,雨声霎时变得铺天盖地。四面的车玻璃上都倾泻着瀑布,世界仿佛因为洪流向内塌陷,最后只剩下弥雅与兰波同在的这一块孤岛,干燥、幽暗又窄小。
兰波没有逃避弥雅的逼视,她反而心头一阵慌乱。她认识他这个表情——平静,甚至于说冷酷。每当兰波露出这副神色,他都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剖开给她看。
“今天本来不该是这样的气氛。也许现在说已经迟了,但弥雅,”他没有笑,愧疚的底色在他的声音里若隐若现,那态度恍若在向神甫告解犯下的罪。他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弥雅,我在乎你。我对你的感情……超出了教官对学员应有的范畴。我——”
弥雅缓缓坐直,屏住呼吸。
兰波反而说不下去了,窘迫地扯了扯衣领,苦笑说:“请你原谅,我一直不擅长这种事……我应该换个更简洁明了的说法。”
弥雅费劲地吞咽一记。心脏就像在喉咙口跳动,她想捂住耳朵,害怕听到的下一句并非她想要的话语。
“不论是作为异性,还是另一个独立的个体,我都被你吸引。”兰波以温柔到有些伤感的目光注视着她,自问自答,“我是否爱你?是的,当然,我爱你。”
弥雅疑心自己听错了。兰波从没对她用过爱这个字眼。
她呆然眨了眨眼。映入眼帘的景象没有发生变化。她又掐了自己一下。痛觉证明这并非幻觉或是梦境。话语的分量逐渐渗透惊异的壁障,心跳吵得像在耳畔打鼓,她有些头晕目眩,因为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甚至来不及感到喜悦。
有那么一瞬,弥雅相信刚才所有难以言喻的难堪都是给这一刻做铺垫。她的低落和心不在焉终于逼得兰波给出她渴望的回应。她想将兰波的神情看得更清楚,确认他是否和她一样无法抑制笑意。
凑近些许,她立刻发现兰波的神色有些怪异:没有终于吐露心声的快慰,更没有心意相通的喜悦,他被阴影侵染的脸容反而显得忧郁。
午后出发时侵袭过弥雅一次的可怕预感再次攀上她的后背,在她耳畔恶意又轻柔地吐息。因为激动上涌的热血开始退潮,她陡然感觉到车内未散冷气的寒意,一个哆嗦。她挤出一个不祥的单词:“但是……?”
兰波涩然弯唇。
“但还有一些我尚未解决的问题,一些我还没能与之和解的事。”语声中的自我厌弃满溢而出,他深呼吸,一个短句一个短句地坦白,“我正试着克服它们。我需要时间。我不知道需要多久。我……我无法承诺能够赶得上。但如果到那个时候,你依旧想要我陪伴,我就会到你身旁。”
弥雅捕捉到关键,追问:“那么在那之前呢?”
兰波眼中的湖光颤动着闪烁了一下,他仿佛不堪愧疚的重荷,差点低下头去。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闪躲,与她保持对视:“我得一个人把心绪厘清。”
弥雅困惑地停顿数拍,渐渐明白过来,但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我爱你”之后还能跟着“我必须暂时和你分开”的潜台词,再次出声时尾音开始颤抖:“一定要你一个人?”
她哽了哽,弱声再加一问:“有我在……就不行?”
兰波想要否认,但他不擅长撒谎。至少在她面前,他很难蒙混过关。
弥雅茫然地转头看了几秒冲刷玻璃的雨幕,直接推演到最糟糕的情况:“假如年底,或者再久之后,你还是没能想清楚——”她干笑,“这和让我放弃你有什么区别?”
兰波的应答十分无力:“不会的。至少我希望不会……”
弥雅感觉自己像是一颗被高高抛起又坠落的石子,在触地之前,她至少要求个明白,“为什么?能告诉我理由么?为什么不能让我和你一起去克服?”
兰波轻声答:“我不想伤害你。”
她干脆地反驳:“我比你想得要坚强。”
“我知道你非常坚强,”兰波抬手,仿佛想要触碰她,却突兀地缩手,“但以我现在的状态,我一定会伤害你。我确定。”
“为什么你那么肯定?”弥雅定定看了他片刻,猛地一僵,“你说的问题,是不是出在我身上?”
兰波瞳仁一缩,断然否定,口气罕见地强硬:“不。是我的问题,和你无关。”
弥雅探身向他靠近,几乎趴上他的胸口,抬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语声变得缺乏起伏:“如果不是我,如果是另一个人,你还会有必须解决的问题吗?”
兰波闭上眼:“会。”
弥雅伸手抚上他的脸颊。不知道是他的体温太高还是她的手冰凉,她像被烫到,瑟缩了一下。而因为触碰僵硬的不止有她。虽然只有短短一刹那,但他确实因为她的动作而僵硬。不是心动无措的僵硬,而是害怕蛇的人摸到冰冷鳞片时的本能。
兰波这样的反应其实有过许多次,但弥雅没有细究过。她以为那是因为他礼貌又绅士,甚至说有些老派,不习惯唐突的肢体接触。她从没想过那可能是针对她的抵触。
弥雅牵起嘴角,哑声宣告:“所以的确是我的问题。”
“不。”
“是什么问题?”她向后退回副驾驶座的角落,讪讪摸了摸鼻子,自嘲地改变说法,“应该说,是我身上哪个问题?”
“弥雅,我说过了,和你无关,是我还有心情没有整理好。”
“那你倒是告诉我,到底是什么问题非得由你一个人处理?”
兰波迟疑了一下。
弥雅捉住机会抢白,逐渐语无伦次:“你这样,我只能认为我说对了。如果是我哪里不行……我,我可以去改,去纠正。”她蓦地收声,表情和身体都石化了。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希望找到能够否定心中猜想的证据。
“弥雅,”兰波慌乱中抓住她的手,“我会处理好。我并不想找借口让你放弃我。我……并不想让你放弃我。我只是——”
但弥雅没听进去。她陷进自己思绪的风暴里,低低的语声宛如梦呓:“除非问题出在我没办法改变的地方,谁都没法改变、只能由你接受的事。”
兰波因为恐慌脸色惨白,颤抖着带领她的手贴到自己心脏的位置,想要借此证明他并没有欺骗她:“求你了,弥雅,请你停下听我说……”
但已经来不及了,弥雅顺理成章地推导下去,迷茫地将浮现在脑海中的结论念了出来:“比如,我的过去。”
兰波像被她的轻声细语当头狠狠一锤。
“你说过你不在乎斯坦的事,并不是因为他才不能爱我。我相信那时候你没有说谎。那么,剩下就只有……”
低语戛然而止。
滂沱的雨点猛烈敲击着车顶,空白的数秒像有一个世纪。
弥雅笑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笑出声,可能是一切太过讽刺,更可能是她还没完全消化这个论断意味着什么。因此,她甚至事不关己地慨叹了一句:“噢,当然。我早该想到的。”
好似他们谈论的是索默太太订阅的早报最后一版登载的字谜。答案显而易见,却往往被看漏。
兰波像被绝望钉在了原地。
弥雅眨了眨眼。
视野被打湿晕开,车内也开始下雨。
他们身处的安全孤岛崩溃着沉没。
不久之前还因为喜悦疾奔的心跳声渐渐听不见了,耳畔只有自己短促的呼吸。喉头堵住了,弥雅喘不过气来,在眼泪中溺水。她想要向兰波求救,随即想到,每一次他拉住她时要克服的是她无法想象的抵触和厌恶。
这个念头将她推进骤雨的中心,那里风平浪静。这方寸的清明让弥雅得以冷静地给刚才过境的洪流写脚注。
她可以学习如何将从小理所当然接受的一切否定,可以学着改过自新,学着如何表现得普通正常,甚至可以将自己改写得面目全非。然而,成为她与兰波之间阻碍的竟然是她唯一完全无能为力的事。
弥雅抬起头,湿润着双眼说干涸的话语,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可是,我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lilililiiiii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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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一句蛮喜欢的歌词:
J’étais censé t’aimer mais j’ai vu l’averse
我本想爱你但我看见了骤雨
第56章 零下二十五
弥雅瞪大眼睛审视兰波,将眼前的这个人与记忆中的兰波互相对照。
是他敲门后打开接待室的门,以明亮又不知闪躲的目光与她对视,没有表露出分毫轻鄙或厌恶;是他执拗地要保护她,为了她落泪;是他一遍遍说着平和温柔的话语,解开绊住她脚步的镣铐,直到她也被他描绘的明日图景吸进去,渐渐想要往前走;也是他为她开一个人的演奏会,一次次地配合她的强求。
而现在,隔着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是一座因为她而僵住不动的塑像,作品主题是痛苦,有着兰波的外貌,却令她感到陌生。
究竟哪个兰波才是真的?
弥雅不相信她所熟知的兰波尽是谎言。可她转念一想,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男人的言行蒙住双眼,直到站在退无可退的悬崖边才看清深渊的面貌。她不想相信兰波和斯坦是一样的。他们确实完全不一样,可有那么一瞬间,弥雅觉得他们对她做的事就结果而言没太大差别。念头无法撤回,许久没有纠缠过她的亡灵逮准机会凯旋归来,呵着气在她耳畔说恶毒嘲讽的风凉话。
情绪催发生理反应。弥雅止不住地发抖,寒毛竖立,仿佛皮肤下生出黑色小虫,成群结队地攒动。胃里翻腾,再怎么大口呼吸空气都显得稀薄,她感觉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多待一秒,自己就会被从里面啃噬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