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有一个。”
躺在地上的弥雅被击碎了。悬浮的弥雅只是冷漠地旁观。
半张脸火辣辣地发麻,弥雅出声都变得十分困难:“今……”
“哈?”
“今天没……有下雨……”
“哦对,斯坦还有这怪癖。他把你看得和个宝贝似的,一根手指都不让我动。但斯坦死了,我不在乎他有什么黏黏糊糊的借口和规矩,现在要随着我来。你就是个婊子,我在我想做的时候做我该对婊子做的事,你给我闭嘴,明白?”
——弥雅,你一样可以做决定。
她竟然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笑什么!”
“磨蹭那么久,你根本硬不起来吧。”
“你这个——”
冰冷的枪械运作声令两个弥雅合二为一。
“教官,举起双手,站起来,转身,否则我就开枪了。”
弥雅像被雷电击中。她想,这可不像没有杀过人的口气。
重压释去,她蜷缩起身体,后知后觉地感到冷。今天没有下雨,但是楼顶很凉。周围越来越嘈杂,她的意识被挤兑得越来越稀薄,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点。
“弥雅,弥雅?弥雅!”
重影摇摇晃晃,许久才终于叠合成一个清晰的人像。有什么被遗落在了海底,弥雅不知道兰波此刻是什么表情。她辨认不出来。
又或许是不想看明白。
因为眼前和脑海深处还同时播放着来自过去的场景。下雨,一直在下雨。斯坦教官。讨厌下雨天。又下雨了。威尔逊。一直在下雨。雨就没有停过。
身上搭着的教官制服外套映入眼帘,弥雅剧烈颤抖了一下。她将自己往内卷,想要就这么原地消失。
为什么来的偏偏是兰波?初次见面会错意被拒之后的耻辱感又一次袭来,比上次更猛烈,更致命。偏偏是兰波。别看,别过来,求你了。真是奇怪。那些她应该用在向威尔逊求饶的词句这个时候反而一个劲地往喉头舌尖涌。
白色的衬衣,黑色的枪套。
弥雅不假思索伸手,利落地从兰波腰间抢过手枪,抵在太阳穴。
夺取生命的道具像个久别的旧友,沉甸甸的分量拖着她的手腕往下沉。但她拿稳了,扳机扣到一半。
“帮我告诉阿廖沙,我很抱歉,对不起……”她从嗓音开始崩溃,“对不起,教官,对不起,对不起……”
保险栓咔嗒一声回拨,扳机锁住。
兰波捏住她握枪的手,另一手的手掌合拢包住枪口。他的手很冷。弥雅打了个寒颤。这双手慎重缓慢地将枪口下压,带离她,指向地面。
兰波清晰可闻地吐出一口长气。
但弥雅还是抓着不放手。枪口另一头是个失之毫厘、被她一瞬的犹豫硬生生错过的出口。
兰波说了句什么。
弥雅没听清。
随即,她意识到兰波的声音在颤抖。
“不要道歉,别这样,最该对你道歉的人……那么多人,谁都没有向你道歉——”
他说不下去了。
弥雅愣愣看着兰波。
这个人竟然在为她哭泣。
第6章 零下八十三
弥雅没有想过会有人为她而哭,无缘无故。
那个人牵着她走,离开白夜,步入黄昏。
陌生的走廊,似曾相识的门,没有到过的房间。兰波在门边驻足,半张脸蒙在帽檐垂落的阴影里,仿佛要将刚才的失态用加倍的克制弥补:“这里是安全的。今晚你先住在这里。”
一拍半的沉默。
弥雅想,放她独居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我也许不是陪着你最好的人选,所以……我另托他人照看你。”
在弥雅因为兰波的话紧绷起来之前,金发女性从房门后的死角里转出来。
“汉娜小姐,弥雅就拜托你了。”
“兰波教官,你欠我一个人情。他们可不会给看小孩这种麻烦事发加班费。”档案室的汉娜将弥雅一把拉过去,动作比看上去要轻柔。
弥雅咬着嘴唇回头。
兰波已经不见了。
“要道谢改天吧。坐下,我看看你的脸。”汉娜特意让弥雅看到她将门锁上了,又抢白,“我不会开灯的。”
弥雅便将来不及出口的请求咽下去。
“脸除了有点肿没什么,洗个澡,冷敷一下就行。”
“为什么他会找你?”
汉娜直起身的动作顿了顿:“好问题。也许兰波先生把你对我大喊大叫解读成了关系亲密。”
“也对,我不会对每个人大喊大叫。”弥雅哂然,嘴角牵动,疼得一抽气。
汉娜突兀地转身背对她,摘下眼镜:“听好了,弥雅,如果你有什么向倾诉的——”
她词穷,抱臂叹气。
弥雅第一次见到汉娜这样无措,不禁感到十分有趣。他人的惊慌和愤怒令她愈发镇静,甚至能事不关己地宣告:“我不需要安慰,也没有想和别人倾诉的话。汉娜,威尔逊连裤子都没来得及脱。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汉娜陡然拔高的声调吓了弥雅一跳。
“抱歉,”汉娜烦躁地揉着眉心,回眸凝视她,“听着,不管你在来到改造营以前做了什么,但今天发生的事……你一点错的都没有,错的是那狗养还不如的杂种。”
“我之前可不知道,原来汉娜还会骂脏话。”
“小孩子不知道的事可多了。”
“汉娜,你不知道的事也多了去了。”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对视。沉默的空气逐渐变得黏稠厚重。
弥雅看着墙面上百叶窗格透进的灯光,面无表情地低语:“威尔逊不是第一个,斯坦才是。威尔逊之前只是知情的帮凶。”
汉娜骇然咽了一口唾沫:“传言并不是传言。所以斯坦的死才会……”
弥雅垂眸,弯了弯眼角:“任你想象了。你看,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吧?”
汉娜无言以对。
弥雅别开脸。
汉娜戴上眼镜,口气恢复平素的冷静:“你可以放心的是,威尔逊那个混蛋完了。他本来就是个不知道收敛的蠢货,得罪了不少人。你的保护人会收拾他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总之不要和银行家的儿子作对。”
有几个银行家能教养出和疯子只差一线的圣人?
弥雅没有答话。
“我建议你去洗个澡,那扇门后就是浴室。”汉娜环抱双臂,“你能不能保证不会用浴巾上吊或者把通电的吹风机放进浴缸?否则我就得跟着你进去。”
“哦汉娜,我累得根本没力气去死。”
“那真是帮大忙了。”汉娜的反讽比往常要更柔和。
这含而不露的好意让弥雅的额角抽痛。她立刻竖起防卫的刺,冰冷道:“汉娜,你知道吗,从刚刚开始,你对我表现出的关怀比我和你相识以来的总和还要多。”
不给汉娜答话的机会,弥雅反手关上浴室门,背靠门板,缓缓坐倒在地。
她犯了个错误,竟然下意识地闭上眼。
又开始下雨。不下雨的时候便回到屋顶的露台。
喉咙深处在沸腾,弥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水龙头拧到最大,扒住盥洗台边沿呕吐。
“弥雅?”汉娜敲门。
弥雅吐出漱口的水,看着逐渐变得清澈的水流扭曲成坠进下水道的螺旋,粗鲁地回应:“还没死!”
刻意回避着镜中的自己,她脱下制服。
将水温调到最烫,弥雅拉上浴帘。
藏木于林,淋浴花洒下最适合哭泣。弥雅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了,但她还是禁不住在滚烫的水流冲刷下弓起背,俯下身,捂住嘴无声尖叫。她在脑海中咒骂,诅咒威尔逊,诅咒斯坦已经脑浆飞溅的尸体,诅咒每个人,诅咒离她而去不知姓名的双亲,诅咒自己。她以意念亵渎神明,质问为什么要让她降生,为什么……要让兰波出现在她面前。
汉娜又在敲门。
弥雅关掉水龙头,湿淋淋地踏出浴缸,在蒸腾的水汽里寻找浴巾的影子。
“汉娜,放心,这条毛巾太厚,又不够长,没法用来上吊。”
胡乱擦干身体和头发,弥雅嚯地打开门。
汉娜向她身后看了一眼,浴室地面全是水,挑着眉摇头:“你打算在浴室里养鱼吗?睡衣在那里。”
弥雅套头穿上上衣,发现前后反了,但懒得折腾,便任由它去。
“你不吹干头发?”
“放着自己会干。”
汉娜耸肩:“要吃点东西吗?”
“不需要。”
“我想也是,那么安眠药呢?”
弥雅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勾唇:“这个主意不坏。”
“张嘴,——”汉娜扳住弥雅的下巴,向她口中扔进药片,松手后退,朝床头柜上的纸杯一指,“我可不会把一整瓶都给你。”
是纸杯,而非可以砸成尖利碎片的玻璃或是陶瓷制品。
“谢谢你,汉娜。”弥雅一口闷下杯中的净水,觉得汉娜小心谨慎得让人想捉弄。但也许这是兰波的叮嘱。揶揄的话便沉进肚中。她往后仰倒,淡淡说:“我似乎只能睡觉了。”
汉娜在床沿坐下,背朝弥雅:“虽然我也觉得怪不自在的,但我和你睡一张床。”
“说不定你意外适合带孩子,考不考虑换个工作?”
“我不喜欢小孩。”
弥雅闻言轻笑:“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惊讶呢?”
“我从来没试图掩饰过这点。”
“那么作为讨厌小孩的代表,能不能告诉我,人为什么会丢掉自己的孩子?”
“战争的时候不一样。如果死了,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丢下自己的孩子。”
“有那么多恰好死去的双亲吗?”
“弥雅,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
片刻寂静。
“汉娜?”
“嗯?”
“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行,到我睡着为止。”
“你应该知道我不擅长找无用的话题。”
“那么……你见过战争之前的世界吗?或是战争以外的世界的样子。”
“勉强记得一些吧,但已经模糊不清了。如果不写入芯片保存副本,人类的记忆力和知了一样短命。蛰伏七八年,在地下的时候以为总有一天要回忆起来的时候,一定能想起来的,但事实上,真的到了见光的时候才发现大部分都已经不记得了。但也未必是坏事。遗忘这事。”
“什么事都能忘记?”
“我不知道。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事……说实话,也已经很遥远了。”
“难以想象。”
汉娜停顿了一下,忽然换了话题:“其实我不止一次想过,战争也好,和平也好,和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关系。确切说……正义的那方也好,邪恶的那方也好,受苦的、出力的、承受代价的似乎永远是同样的几批人。”
“哲学家汉娜,你又让我惊讶了。”
“比如说穷人,比如……女人。”
弥雅将被子卷紧,没有答话。
汉娜像在自言自语:“男人会为了女人挑起战争,至少名义上是这样的。谁的妻子、谁的妹妹、谁的女儿被敌人强奸了,这消息足够煽动人拿起武器去送死。但是——但是他们对敌人的妻子、妹妹还有女儿做同样的事,以体会过的耻辱羞辱回去,并沾沾自喜。可为什么一个人的身体遭受了什么,会成为另一个人的耻辱?这只能是因为其中一个人并不被看作是人,而是另外那个人的所有物。”
弥雅想问,那么她是谁的所有物?解散的少年军?不复存在的帝国的亡灵?
她不动声色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帝国军强暴境内反抗他们的人的亲人,共和国军队打进首都的时候,他们也强暴不得不服从帝国将领的市民。”汉娜的声音有一瞬变得飘忽,“我……的邻居遭遇了这样的事。她生下了一个只带给她糟糕回忆的男人的孩子。也许你该去问她,为什么会有人抛弃自己的小孩。”
弥雅现在知道自己在说没事的时候,别人耳中听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所以你不仅讨厌小孩,也讨厌男人?”
汉娜笑了:“不,我不讨厌男人,我只是倾向于……不太看得起他们。不要搞错了,我可不认为所有女人都是无辜的羔羊。只不过,偶尔也有那么一两个像样的男人。”
弥雅蜷缩起来,她预感到之后要出现的名字:“我有点困了。”
汉娜像是没听见她的借口:“偶尔也会有兰波这样的人。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管走到哪,都能保持他那个样子,就像……抖一抖童话书,他就从那个正义必胜的故事掉进了这个世界。”
这个形容让弥雅失笑。但她能毫不费力地想象这个画面。也许睡魔已经开始侵袭,她才会看见兰波不懂得躲闪的眼睛。
汉娜翻了个身:“弥雅,你肯定不同意,但你很幸运。”
反驳的话就在舌尖,弥雅屏息,缓缓改换答句:“我不需要你提醒我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会碰上一个吃饱了没事干、从海外跑回这里的银行家儿子当指导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