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开双眼,轻轻跳过墓园出口的铁门槛,弥雅背着手驻足回头。
兰波略微加快脚步跟上来。
附着在弥雅身后的絮语的数字像见到强光的亡灵,瞬间被驱散。
她仰望他,露出坏心眼的微笑,像要嘲弄他刚才的无言以对。但最后出口的是:“谢谢。”
兰波愕然瞪大了眼睛。
弥雅竟然有些遗憾,她手里如果有相机就好了。若能把兰波这一瞬间的表情捕捉下来,那么以后当她因为他的无懈可击而感到恐惧的时候,就能拿出来看一看,想起他也只是一个人。
“弥雅?”
她又已经走远了。
塔楼的入口铁门封闭,但悬着参观标识,手写的标牌上有个箭头,指向售票窗口。弥雅走到售票亭,今天周一不开放。
“不凑巧,但也没办法。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在塔顶看到的风景值不回爬那些台阶花费的力气。”
弥雅并不遗憾,随意问:“之后去哪里?”
兰波顿了一拍才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他眼里噙着的笑意让弥雅胸口烦闷。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似乎还被取笑了。她冷冷回道:“营地。”
“你确定?之后可能很难有这样好好看看首都的机会了。”
弥雅嗤笑:“那么你倒是说说,你还想让我看什么?”
兰波竟然真的停下来思索片刻才说:“选项太多了。但至少,我想让你在街道上走一走,也许那样你就能相信,另一种生活真实存在。你可以和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人一样活下去。”
弥雅没有和此前一般立刻反驳。她站在票亭边嫩绿的橡树庇荫里,目光穿过行道树,锁定第一个出现在视野中的行人。那是一个穿着羊毛西装、须发俱白的老者,肘窝下夹着一个狭长的包裹,另一手支着拐杖。
她问:“那个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那位老先生的着装很整洁,但西服不太合身,像是比他更高大的另一个人的衣服。也许是儿子,也许是兄弟,而这很可能是他眼下能穿出门的、最体面的衣服了。他携带的包裹……应该是长条的卷烟,虽然称不上是稀缺品,但也不容易到手。看起来,这位先生正前往拜访什么人,而他对那个人有事相求。”
“那个人呢?牵着小狗的女人。”
“看起来是和家人吵架、一气之下出门散步的一位女士。”
“证据?”
“那位女士穿的还是室内的便鞋,这个季节厚大衣已经有些闷热了,她依旧把腰带绑好,大衣里面穿的很可能是来不及的换的睡衣。从这里可见是突然离家。现在能够负担得起那样小巧可爱的宠物犬的家庭条件都不会太差。虽然可能有失偏颇,但这样家庭的太太……一般不会素面朝天地出门,你看她的发型,还有指甲,如果是平日,可能会涂和指甲颜色相称的口红。”
弥雅无法掩饰讶异:“你怎么一下子看得出这些?”
兰波收回视线,措辞温和却有所保留:“学会如何看人对于某些职业来说是基本素养。”
“比如银行家?”
“对。”兰波的微笑里有歉疚的阴影。不等弥雅继续刨根问底,他就主动坦白:“虽然比不上曾经在这里拥有的,但父亲还是在海外的亲故手下找到了工作,足够养活我们全家。他和母亲都希望我能在那位熟人手下工作。但我还是扔下一切回到这里。”
“于是,比起一眼看出客户是什么样的人,你宁可和一个少年战犯一起猜测下一个冒出来的路人是什么身份?”
“有时候,人必须舍弃一些东西才能继续前进。”兰波侧眸看向弥雅,“而且父亲培养出的本领也并非没有用武之地。”
弥雅在他的注视下默然垂头。喉头因为发紧的刺痛变得干涩,她谨慎地呼气,害怕稍不小心就会把疑问也吐出来:
在他眼里,她又是什么样的人?
她想知道,又不想知道答案。
“弥雅,那位走过去的女士也可以是你。”
弥雅愕然循声抬头。她只看到一个快步远去的背影。
“她背着有政府机关刺绣纹章的公文包,有一份不错的稳定工作,穿过教堂废墟时只随意瞥了一眼,可见对这里很熟悉,也许工作场所就在附近。虽然打扮很朴素,但头发绑了丝巾,表明她有略微妆点自己的心情和自信。最重要的是,那位女士看起来很快乐。”
“你觉得我可以成为她那样的人?”弥雅扬起眉毛。
兰波以陈述事实的口气应道:“如果你愿意毕业的话。”
弥雅哂然,显然不相信。
“弥雅,想象一下,你也可以一个人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到了夏天的时候,这些行道树会开花——”
弥雅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被兰波以言语勾勒的图景吸了进去。
她穿着带跟的皮鞋,提着公文包,走在繁花盛开的树下,已经有炎热征兆的微风送来浓郁到黏稠的香气,迈出左脚,迈出右脚,就这么一步步地向前,走出树荫,踏进日光下的路口——
弥雅眨了眨眼。细微的香气还驻留在鼻尖。她随即意识到,春日的野花正在分隔废墟与人行道的细长绿化带中成簇盛开,有白色,有紫色,还有与太阳一样明亮的黄色。与长途旅行结束近似的疲劳令她略微晕眩,没有多想就抬头问:“如果你所说的夏天真的到来,那个时候你会在哪里?”
兰波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弥雅悬浮在仿佛触手可及的幻想中的躯体重重落回现实。她抱紧双臂,仿佛真的因为从高处坠地而疼痛。随即,屈辱与懊悔令她浑身颤抖。她竟然允许自己顺着兰波的胡话想下去!不仅如此,还问出了那么愚蠢的问题。就好像……对什么有所期待。
她本能地理解了兰波沉默的涵义,却不愿直视答案,索性将问题本身都摒弃。
“够了,现在就带我回去。”弥雅说着大步朝停车的街角走去。
兰波过了片刻才追上来:“好。”
这一次兰波为弥雅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我坐后面。”
兰波解释:“现在回程能看到夕阳,在前排视野会好很多。”
弥雅不想和他多争论,便依然矮身钻进副驾驶座。
兰波启动电源,设置目的地,驶入车流。
两人都陷入彻底的沉默。
第一个十字路口,兰波在屏幕上滑动指尖,弥雅从没听过的乐曲轻柔地从车厢角落流泻而出。
“这是什么?”
“我也没听过。”
因无言的紧张感而命悬一线的对话彻底断气。
弥雅将头抵在车窗上,看着信号灯给出通行指示,漠然任由首都成排的楼宇和橱窗从眼前滑过。她没有看兰波是什么表情。
沉默持续了一路。
他们驶出城区,奔向丘陵环绕的城郊。往来的车越来越稀少,拐入一条新修葺的道路后,后视镜最后一辆作伴到这里的车的影子也消失了。
车开始缓慢地爬坡,弥雅辨认出近旁景物。只要从这个坡上下去,再绕过一段盘山的路,就是营地正门。
正如兰波所言,他们赶上了日落。
向山后沉没的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树木和平房都融化于流动的橙红色。明明已经落到天际线后,太阳却再次膨胀,以瑰丽的艳光将天空与大地都吞没。
兰波踩下刹车。
车停在坡道顶端,穿过挡风玻璃就是全力燃烧的日落。
“再往前一点,就好像会掉进太阳。如果真的掉下去的话,会很烫,很痛,但应该一眨眼就会结束。”弥雅突然出声。
她不确定自己究竟在对谁说话。也许她只是将突然在脑海中浮现的句子念了出来。
兰波与她对上眼神,脸被夕照侵染,双眸属于追赶而来的夜空。
“不会结束。明天太阳就会重新升起,后天,大后天,每一天都会。”他说。
“总有一天,太阳也会烧干净的。”
“但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不会看到那一天的,”兰波顿了顿,抓住向和解流动的气氛继续说,“有了威尔逊的案子,高层很可能愿意对你特殊处理。只要你愿意,毕业并非难事。”
“我通不过考试。你也应该看了我档案中的政治倾向测试得分。”
兰波叹息:“我不认为能精准地避开每道题、每一个能得正分的选项的人真的通不过考试。你今天看到的一切,你可以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弥雅在前座上蜷缩起来,抱住双膝侧头,给兰波一个称得上恬静的微笑:
“兰波教官,谢谢你让我做了个美梦。”
兰波看上去像被迎面抡了一拳。弥雅都险些要可怜他了。
他抓住方向盘,重新启动引擎,目视前方,几乎在恳求她:“总之……弥雅,请你再好好想想。”
前灯打开,车辆的影子滑入坡底。改造营正门距离向太阳自由落体的最佳地点只有数分钟路程。但兰波和弥雅并非唯一在这时候返回的人。门前还停了一辆医疗车,后盖打开,坡道下放,护士打扮的人推着轮椅下来。
弥雅忽然变得躁动不安。她立刻去拉车门把手,试图开门。
“停车,我要下去!现在!”
她拔高的仓皇声调中有什么触动了兰波。他没有反对,停车解开门锁。
弥雅踉跄跳车,向着轮椅全力跑去。
护士听到脚步声,疑惑地驻足回头。
弥雅绕到轮椅正前方,喘息着定睛看轮椅上端坐的人,破碎的音节从唇间滑落:
“阿——廖沙。”
第9章 零下八十
“弥雅。”轮椅上消瘦的少年笑着伸出手,像邀请她跳舞。
她一把抓住阿廖沙的指掌,声音颤抖:“阿廖沙,你真的已经没事了?”
阿廖沙笑得眼睛眯成月牙:“你自己看嘛,我好好的,没缺手也没缺脚。”
“喂,你们两个——”从医疗车上走下另一位改造营教官。
弥雅和阿廖沙动作一致地循声转头。黑发少年与金发少女齐齐瞪过去,充满敌意的注视居然令那教官失语。
“如果你们又要禁止我和弥雅见面,那么……”阿廖沙与弥雅相视而笑,“我们会给你们所有人惹出很大的麻烦。”
弥雅与阿廖沙长得并不像,给人的印象却神似,第一眼看过去会误以为是兄妹,再多看一眼就会意识到是错觉。但两人无疑是同类。并非有多少共同点,只是因为他们都被驱逐,因而自然而然归到一处。完全相同的是无处安放的眼神和手。目光始终在游移,小动作半秒都停不下来,只在看着彼此、靠近对方的时候获得些微的安宁。
只是站在那里,这对少年少女的身周便划出生人勿近的隐形警戒线。
兰波明确却也慎重地踏进线内:“弥雅,这位就是你的朋友阿廖沙?”
阿廖沙正面接话:“那么你一定就是弥雅的新指导教官。”
“我姓兰波。”
阿廖沙向后仰头,笑笑地看弥雅,大声说:“我讨厌他。”
“我知道,”弥雅回一个微笑,声音很平静,“我一样。”
“既然这样,要不要再换一个教官?”
“反正没多少时间了,就这样也无所谓。”弥雅说着走到阿廖沙身后,从护士那里抢来推轮椅的任务。
阿廖沙却转头,不依不饶地去盯弥雅的眼睛:“真的?”
弥雅后背上有条冰凉的蛇缓慢地游了过去,她只能当作感觉不到,叹气:“他只是个怪人而已,放着不用管就行了。”
轮椅比弥雅想象得要沉,她屏息用力才成功推动。
“我来帮忙吧。”兰波提议。
“不需要。”
“好啊。”
重叠的答句略微错拍。弥雅讶然注视阿廖沙,他狡黠地摊手:“虽然我这身骨头上没多少肉,但人的身体意外都挺沉的,我不想累到你。而且,你站在身后我就看不到你了。”
“他还有手续要办,”阿廖沙的教官冷冷插口,向兰波说,“这里没您的事了。”
兰波毫不介怀地礼貌微笑:“希望之后有机会和您喝杯咖啡。那么我和弥雅就先告辞了。”
弥雅不太情愿地跟着兰波走了两步,回头张望。
阿廖沙挥了挥绷带缠绕的右手:“晚安,弥雅。”
“之后见。”弥雅踏入哨口的检察亭,接受搜身。
搜检的教员毫不马虎,连裙脚的包边都仔细摸了一圈。
“这种地方有什么能夹带的东西?”弥雅不耐烦起来。
“针,刀片,违禁药品。”
“多谢,下次出门我知道该怎么夹带了。”教员还要检查她的鞋子,弥雅干脆将鞋蹬松踢开,只穿棉袜往哨厅外面走,无视站在门边的兰波。
“站住!”
弥雅将搜检教员气急败坏的呵斥甩在身后。
就在不久前还灼灼点亮半边天空的日落已然不见踪迹。但营地四处都亮着灯,白昼入夜,像要照彻每一个可供人躲藏的昏暗角落。弥雅被惨白的强光灯照得想大声喊叫,不禁加快步伐。
有人从身后跟上来,脚步声十分熟悉。
“你的鞋子。”兰波走到弥雅身侧,手中果然提着她大怒之下抛弃的鞋子。
“我不要了。”
兰波无可奈何地苦笑:“弥雅。”
弥雅被他这么一唤,愈发感觉自己被看低了。那她索性就当个发脾气的不讲理恶童。双臂环绕,她蛮横地向兰波一抬下巴,恶意放软声调:“那你帮我穿。”
“我不会那么做。那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