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丛云从不知道自己有某一天会产生这样的感叹,可每多见她一次他就更沉沦一些,到了现在,他竟是早就已经遗忘了初遇时那个满心算计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了。
他这样一个人,真的是被允许能感受到这种幸福的么?
靳丛云看不到自己如今的样子,只要走到镜子前,他就可以轻易看清自己脸上那真实到几近虚幻的笑容,明明他现在只是想着那个人而已。
房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药香,他笑自己太过患得患失,却还是忍不住想着今天就没忙里偷闲一次等她回来吧。只要优昙一回家一打开房门,就会看到他在等她,那样的话她的脸上一定会露出极美的笑容,到时候他就可以轻轻松松把她抱进怀里。
所谓爱啊。
就应该是让人变得温柔与勇敢。
他心中此刻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所有的计划里都已经悄然添加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可惜命运却从来不肯好好对待每一个人的执念。
靳丛云就在这样在房里从白天等到黄昏,那个人……始终没有回来,就像临优昙这个存在从头到尾只是自己虚构出来的一个美好的幻象。
他在房间里如同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心底的不安越发严重,明明已经吩咐了所有下属出去找人,可靳丛云仍是不能平静下来。
男人在走过铺着纸墨笔砚的桌子时余光看到了被搁置着的湿润的毛笔,那微蹙的桃花眼动了几下,目光落在了被放在最底下的那个不起眼的木盒上。
心脏猝不及防重重一跳,靳丛云控制不住的俯身把它拿了上来,那上面的锁对他来说就跟不存在的一样,只是指尖动了几下就打开了木盒,扑鼻而来一股墨香味。
他认出了里面一摞纸张上的是她的字迹,是闲来无事的时候她写的东西么?靳丛云本该揶揄一笑然后盖上木盒才对,他怎么会偷看她写的东西呢?
可如若那里面有关于他的呢?那样的话,他是不是能够多了解一些她的内心呢?
只是看一点点,一点点而已,优昙不会发现的。哪怕发现了,她一定也只会无可奈何的看他一眼就原谅了自己才是。
“洛青衣,原来当年那个小男孩,叫洛青衣…很好听的名字,可那时候他却总不肯告诉我,后来我赌气了也不告诉他我的名字。其实……我现在也不记得自己原本的名字了。”
“那一半的玉佩他还留着,可他说已经找到了故人,我想问他是不是找错了人,可后来想想,我凭什么去问?我不是再也没有找到他么?反而他至少还尝试着在寻找当年那个小女孩不是么?”
“他说的,他会带我回家,我信他。”
“明日我决定回去跟师兄说清楚,或许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季姑娘的毒我已经连拖延的唯一一点用处都没有了。闹到如今这个地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回去了,可却不是时候。他真正的名字……是靳丛云。在药谷遇到的那个人——就是他,由始至终他只为她而来。”
“原来……我名季琳优。到头来,我真的是这世间唯一能够救她的人。”
“如果那是他想要的,我成全他。不,其实所有人想要的,都只是要姐姐平安活下来,这样而已。我不恨她,只怪我自己重拾记忆的时机太晚了。哪怕我已经没了药人之体,我也可以救她,我是她的妹妹,移花接木蛊真正的使用之法,这世间唯我一人知晓。”
“其实这样也好,这样我们就永远不需要告别了。”
“等姐姐醒过来,所有人都会笑,都会开心。而我,只会作为临优昙消失。”
“靳丛云,你莫要忘了我。”
“我其实有点累了…”
哐当
靳丛云骇然倒退了一大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整个人的脸色如同尸体一样血色褪尽。他疯了一样的冲出了房门,冲到了书房打开暗格,在那个位置把那本书拿了出来颤抖着指尖翻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就在纸张差点被他一个没控制住撕裂的时候,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内容。
——移花接木子母蛊,成功率低下,时至今日唯有两起成功案例,然而时间久远其具体信息已不可考究。(注:或可考虑以直系亲属试药,待验证。)
永远被笼罩在迷雾里的那个身影逐渐清晰,
他看到那个小姑娘偷偷从怀里拿了一颗糖放在了小男孩脏兮兮的手心里,她总是这样笑眯眯的看上去又乖又软。哪怕被那人带走回来之后一直都提不起精神却还是努力的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告诉他,那颗糖很甜只要吃下去了就不会再怕药苦了。
小姑娘身上的玉佩总是一晃一晃的,她会宝贝兮兮的握紧了告诉他那是爹娘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和姐姐的是一套,为此哥哥还吃醋了。
画面一转,紧接着就是临优昙醒来之后眸光闪亮亮的问他,那玉佩是不是他的。得到了他的答案却又在片刻后慌乱的起身想要离开。
最后的最后,是那荒诞且缱绻的一夜,她如兰的吐息声缠绕着让人着魔的药香在他耳畔轻轻低语,‘青衣,青衣……我找到你了。’
——你看啊,当一个女人决心爱着一个男人的时候,就没有她跃不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她能抛不下的道德顾虑,事实上连漫天神佛都无法管住她。
即便要付出生命,即便是把一切秘密带到地下伴她长眠,即便是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即便是……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告别。
娘在跟随爹一起坦然赴死的时候,流着泪对他说的话。
言犹在耳,当时的他不懂,可如今……他明白了。
记忆的匣子终于打开,前尘往事像洪水一样决堤而出,狠狠将他淹没,靳丛云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明明身上健康的不能再健康了,可还是浑身都痛,哪怕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凄厉绝望的哀嚎,痛到弯起身只能蜷缩在这阴暗的角落里说不出话来。
原来一直在他身边的人,就是自己曾做梦都想见到的那个人。
有的时候,人生就是这样奇妙。
你以为跌到了谷底,其实那不过是触底反弹的前奏。你以为身处华堂,下一刻却发现不过是水月镜花一场空。
她去了桃花筑,他永远都等不到她回来了!
她明知道自己的药人之体已经没有了却还是毅然决然决定要去了。靳丛云立即去了存放子蛊的地方,果然东西已经不见了,她若是想带走那子蛊必然是会成功的。
男人不顾一切的运起轻功如疯了一样往那个他记忆中的地方飞身而去。
他从没觉得时间和路程会这样的漫长遥远,脚下生风的到达了目的地之后,那充满了韵味的府邸大门在他的眼里如同这世间最可怕的猛兽,可他心里清楚,他必须要去!
哪怕……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没想到真正见到那个人衣衫染血的倒下的时候,靳丛云居然直观的感受到了明明完好无损的心脏却原来真的能够体会到何谓撕裂之痛。
她会死的!会死的啊!
为什么要主动带着子蛊回到这里?!为什么明明什么都知道还不肯告诉他?!
是他的欺骗叫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终于彻底凉透了么?前些日子她是带着一种怎样的心情留在他身边的?是将死之人最后的期望?所以才会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的身边是么?难怪那一夜后她眼里对他却连一点恨意都没有。
她认出了他,可他却还给她一个如此的骗局。
靳丛云以前只知晓这世间是何等的凶顽污浊,可她怎能在叫他体会到温存和美好之后又决然离去!
如果当初他在药谷就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带她离开,哪怕会晚一点察觉到真相。
如果去见季琳琅的那一天他发现了端倪,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他就还能来得及解释。
如果……
没有如果。
第24章
片刻的怔楞之后,剩下的唯有从心底燃起的无边戾气,靳丛云只想把眼前的一切全都毁灭,要他们随着她闭上眼睛的动作一起尽数消亡。本来含情的桃花眼里此刻布满血丝,如同一头即将吞噬眼前一切活物的猛兽,可偏偏这头猛兽丝毫没有攻击意图,只是死死的守着怀里的人警惕且仇视的盯着他眼前的每一个人。
“顾沉衍!你对她做什么了?!”
“是你!”
顾沉衍永远不会忘记师妹前几天是用什么样的姿态面对这个人的,如果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优昙不会这么快下定决心要离开他才是!本来只要时间足够场那至少他还能有弥补的机会!
可所有的一切都因为这个人的出现毁了!
他凭什么?!
“她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听见他这样可笑的回答靳丛云痴痴地笑了出来,瞳孔涣散的一直喃喃自语,这下连云别锡和季怀瑾都觉得他不对劲了。
“她刚种下子蛊,身体还很虚弱才是,这位兄台…你这样未免太过霸道了。”
“你把她放下。”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不要妨碍我为师妹调理才好。”
“种下了?”
靳丛云的怀里仍是死死抱着早已经没了意识的女子不肯放手,他还能感受到她极轻的呼吸,也只有这样才能够缓解早已经缠绕在心上已久的惶恐。
“已经……种下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是我害了她!”他惨笑开口,几乎是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着那位小神医,“顾沉衍,是我们所有人一起害死她,我们一个都逃不掉的。”
“你发什么疯?师妹她的体质跟常人不一样,她……”
顾沉衍一时急切只想反驳对方疯疯癫癫的话,他记得前几日见面的时候对方从容的姿态,和现在这个陷入疯狂的人简直像是两个人。
“药人之体……”靳丛云的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声音却说不出话来,那几个字重若千钧,在喉间滚动了许久才缓缓被他吐了出来,“被破了。”
被破了,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几个谁都能听懂的字,可拼起来却让人无法理解。
唯有顾沉衍听明白了他的话,他的脸上如同被判了死刑一样难以置信的死死盯着地上的人,“没了?药人之体,没了?”
“你是说……她是普通人,跟我们也没有区别了?”
云别锡倒退了一步,勉强扶住了身边的桌角,一个普通人却被渡了那样的毒会有什么下场,简直是显而易见的答案。
“何止…她的药人之体被破除之后,比常人更虚弱。”
靳丛云低头看她的时候,眼神又温柔了下来,所有的戾气和羁傲都被藏了起来,好似早就被她驯服了,“我本想好好为她调理,照顾她。可结果…她带着子蛊回到了这里。”
“顾沉衍,你若是能救她,我可以马上离开甚至永远不会再见她。”
靳丛云反反复复的擦拭着她唇畔的血,一边毫不犹豫的牵起怀中女子的手,朝顾沉衍伸出来,卑微到只能求他能够给出一个答复。“你告诉我,你可以让她没事啊!”
顾沉衍琥珀色的眼睛如死去了一样,抖着指尖却不敢握住她那垂下的手,“我……”
“咳…”
她低低的咳嗽声响了起来,像是给与了靳丛云无限的勇气似的,“优昙?我来了,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唯有站在另一边的顾沉衍身形微微颤抖,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临优昙自他怀里微微抬头,纤长的睫毛连颤抖的弧度都让他轻易沉醉,“我…无家可回。”她下意识的应了一句,紧接着就看清了眼帘里其他几个人沉重的表情,她费力的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脉象,“没得救了啊。”她的声音听上去很轻松,带着几分即将解脱的释怀。
“季姑娘…救回来了么?”
“舍妹……无事了。”季怀瑾极尽可能的压抑着嗓音沉声回应她。
他不懂什么药人之体,什么被破除,他只听见了她说的那句没救了,也只看到她身上衰败的气息,那是将死之人才会散发出的气息。唯有这一点,他懂……
“舍…舍妹。”她恍惚的乌瞳里生出了水汽,却还是硬生生的不让它们化为水珠掉下来,“好,没事就好了,没事……就值得了,这样季姑娘的爹娘和你就都…不会难过了。”
她伸出手细细摩挲着靳丛云的脸,那澄澈的目光里时至今日也从未出现过怨怼,只是稍稍露出了一点的遗憾,“原来那天的人……是你啊,你真正的样子我竟只见过一次。”
“别怕……我还能坚持的,别怕……”
“我……就是你为季姑娘准备的后路,对么……”
“师兄,我可能要去找师傅了,不过你别担心,他一向最疼我。”
原来一个人痛到了极致是真的哭不出来的,靳丛云木着脸任由她触碰自己,生平第一次迫切想要立即卸去脸上的伪装,可是不行啊…如果没有特殊的药,连他都毫无办法。
难道到了最后也只能用这张假脸面对她么?他最后给她留下的回忆竟是只剩下欺骗和谎言么?他绝望的想着。
“对不起,我本想离开的快一些…你们就只当我失踪了。”
临优昙略带歉意的笑了笑,颊上的酒窝醉人,她靠在靳丛云那熟悉的怀抱里低低呢喃着,手臂渐渐的在所有人绝望的目光里整个滑落下来,“好困…又疼又冷,我…只睡一会儿好么…?”
顾沉衍再也站不住了,只能半跪在地上就着这个姿势爬上前去,他伸手想要抓住她近在咫尺的染血的手,“优昙,我求你,别睡…是我的错…”
她乌黑的眼睛里的光芒涣散,只浅浅笑着,“来世,我们就莫要再遇见了…我,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