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就坐嘛,谁怕谁。
见她终于落座, 赫连煜迟疑了下,坐到旁边,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俩人中间只隔着小几。
屋里安静了下来。
张莹琇缓过劲来,面对这无声境况, 有点尴尬了。
“那个……”她吞吞吐吐道, “我、我刚才不是故意的……”不管如何,她算是局外人,朝人发脾气就是没道理。
赫连煜回神, 摇头:“无事。”然后看着她,“你是否觉得,朕太过残忍。”肯定句。
张莹琇不敢吭声了。
赫连煜的视线定在她颤动的睫毛上。半晌,他转移话题,问道:“你还记得你每日处理的奏折吗?”
“啊?”张莹琇不解抬头,乌溜溜的杏眼犹带着几分水意,直勾勾望过来。
赫连煜移开视线,轻拂袖口,轻声道:“你算过,除去问安、求见的奏折,每日有多少要正经处理的吗?”
“大概,一半?”这还用算吗?张莹琇嘀咕。她每天都会先给奏折分类的呀,每天分出那么大一摞,她当然记得。
“嗯。”赫连煜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袖口上拂动,“这些还只是不紧急的。紧急之事,朕白日里便已处理完。”
张莹琇茫然地看着他。
赫连煜犹自继续:“这些不急的奏折,大都是民生相关。贪赃、乱匪、暴敛、粮盐……在泱泱大衍,甚至在许多朝臣看来,都不过是些许小事,有些甚至不过一县一村,但这些事情,对当地百姓而言,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他语调不疾不徐,张莹琇听得清楚明白。
但,跟她说这些干嘛?她茫然地看着皇帝老乡。
赫连煜换了个袖口继续拂动:“朕每日卯时起、亥时歇,要稳定朝局、要与朝臣周旋、要防乱党作祟。”
他轻拂袖口的动作很优雅,但怎么捣鼓这么久?上面粘了强力胶吗?张莹琇忍不住盯着他那骨节分明的长指,看他究竟在掸什么。
赫连煜恍若未觉,继续慢条斯理地拂:“朕政务不熟,每下一件未曾遇过的政策,都得翻阅先帝奏折,集合诸臣意见,深思熟虑后再行下定。朕人手紧缺,手下能干活的人,只会起得比朕早、歇得比朕晚……”
说的是长富公公、徐嬷嬷这些吗?张莹琇挠了挠头:“这么一对比,我好想挺废的,还帮不上忙……”
是平常的语气,不是小心翼翼的,不是惊恐忌惮。赫连煜暗松了口气,终于放开他的袖子,抬眸望过来:“若是你,你可有时间搭理这些包藏祸心的人?”
张莹琇哑口。
“先帝昏庸,朝纲不振,百姓困苦。朕上位是为了做出功绩,不是为了跟这些乱臣贼子争权夺利,更不是为了与这些背主刁奴讲道理、论人情。”
赫连煜语气淡然,“朕不是那等有情可讲、有理可论之人。若是包藏祸心、背主向敌,隐而不现便罢了,一经查出,便无活路。如此一来,不管是谁,想为乱臣贼子做事,便要掂量几分。”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没有功夫与那些家伙慢慢磨。
张莹琇默然。她想了想,问:“你对那些大臣也这样吗?”
赫连煜摇头:“不会。朝臣堂堂正正向朕禀事议事,朕欣然接受。”
张莹琇怔怔然看着他。这是……他的帝王之道吗?
对面双眼,黑如洇墨,幽如深潭,似乎透露出许多信息,细看,又什么也没有。
张莹琇下意识挪开视线,干笑道:“没想到你这么有家国情怀啊……”
被躲开视线,赫连煜心里有些不得劲。压下那几分不舒服,他继续盯着张莹琇的侧脸,问:“如此,你还会怕朕吗?”
张莹琇:……
“我哪有……”她嘴硬嘟囔了句。
赫连煜神色微缓:“那便好。”
屋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张莹琇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那,我下班咯?”
赫连煜眉峰皱起:“你不是——”
“我饿了,我要去吃饭。”张莹琇打断他。
赫连煜:……
他没吱声,张莹琇试探地挪下榻:“那我走了?”
赫连煜无奈:“去吧。”
张莹琇欣喜,立马往外走——
“记得回来整理奏折。”
“……哦。”
待她走了,外边候着的长富钻了进来,就看见赫连煜犹自盯着张莹琇离开的方向出神。
“主子。”他靠过去。
赫连煜回神,看他一眼,问:“处理好了?”
“好了。”长富看了眼外头,嘿嘿笑道,“若是喜欢,收了——”
“胡说八道。”赫连煜冷冷瞟他一眼,“那是长辈。”
长富:“……”那分明就是十几岁的姑娘家,怎么就长辈了?
“就算真是那位石榴姑娘……过几年还不得出宫嫁人。”他嘀咕了句。
赫连煜:……
这边如何自不必说,出了暖阁的张莹琇却脑子一片乱糟糟。
仿佛是害怕,又仿佛是别的。
她知道老乡说的是对的,但她还是害怕。怕这个吃人的、弱肉强食的世界,又仿佛是怕那位被这个世界同化了的老乡……
她不应该怕才对。
老乡费尽唇舌地跟她解释,她还怕,是不是有点不知好歹?
不过,这位老乡……
论老乡情谊,照顾一二还算说得过去,但方才,是不是……太过照顾了?
张莹琇不敢多想了。
待她用完晚膳回到正殿,屋里已经收拾妥当,赫连煜似乎去沐浴更衣了。
她看看左右,轻手轻脚进了东暖阁,开始整理奏折。
好在当晚,赫连煜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一直都没出现。
下班的时候,她是真松了口大气。
再接下来,她跟这位老乡仿佛突然没了说话的时候。
傍晚整理奏折的时候,他照例不在。
晨练时候隔着一大堆护卫太监,晚膳也有其他人伺候,这般情况下,俩人自然说不上什么话。
皇帝老乡心里如何想,她是不知道,她自己是真真松了口气。
这般情况,一直维持到隆冬腊月,差不多该过年了。
今年先帝薨逝,赫连煜早早就发话了,说一切从简。
如此一来,宫里过年氛围便大大减少。除了各处宫殿开始打扫,还有每人两身新衣裳,别的都没有了。
起码张莹琇是看不出来。
或许西六宫那边女眷多会热闹点,但太极殿这边,惯例是安静无声,一点要过年的感觉都没有。
张莹琇自然不会多话。
孑然一身的她,对这种节日压根没有什么好感。
她照例过自己的日子,等庄姑姑忙完回来,将厨房的活儿再次接回去,她便全身心投入到习武跟琴棋书画中,连晚膳都不用伺候。
若不是每天还能整理奏折,看看各地情况,几乎不出太极殿的她真觉得自己已经与世隔绝了。
除夕这天,老乡终于大发慈悲,给张莹琇放了个假,免了她两天的晨练和学习。
来到这里半年多了,可算有假期了。兴奋得张莹琇刷了一晚上的游戏商场,直到半夜才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同屋的姑娘已经去上值了。
说来,她这位同屋舍友,原来一起在太极殿里伺候针线的。张莹琇被调出来后,她的屋子也没换。
只是俩人的作息就岔开了许多,至今都没聊上几句呢。
但张莹琇对这位小姐姐挺有好感的。她整天早出晚归,扰得人家没好休息,这小姐姐却没有怪她,得空就给她打热水,连屋里的卫生也包了。
思及此,张莹琇打了个哈欠,掀起被子爬起来。
总不能老让别人照顾,今天就轮到她来搞卫生吧。
张莹琇将她盘点库房时的装备倒腾出来,套上身,便开始干活。
俩人的床褥被子都翻出去门外晾晒,屋里开窗透气;屋里地板洒一层水,拿扫帚扫掉灰尘;提了水,用墩布拖地;再擦拭桌子……
宿舍就那么大一点屋子,张莹琇快手快脚弄好,时间也不过未时。
她也懒得跑去厨房用饭了,最近练技能奖励了许多钱,今儿又是除夕,她索性翻开系统,买了一份炸鸡啵啵奶茶,权当犒劳自己。
这个时间点,早班的没回来,晚班的也出门了,针线房更是到傍晚才会停工的部门,待在屋里的张莹琇便淡定的很。
索性地板还湿,她便敞开门、窗,坐在屋里唯一一张桌子前,摆出炸鸡啵啵奶茶,开始大快朵颐。
系统出品,质量保证。
炸鸡是新鲜出炉,啵啵奶茶也温热可口。
张莹琇吸溜一口珍珠奶茶,嚼着珍珠,幸福得眯起眼——
“你倒是享受。”熟悉的嗓音从门口方向传来。
张莹琇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爪子便身后伸过来,抓走一块炸鸡。
“唔,不错。”来人如此点评,完了顺手一捞,将一盘子的炸鸡全部拿走,“正好朕饿了。”
张莹琇:“……”
来人正是赫连煜。
张莹琇慌得不行。她没法解释这些东西怎么来的啊……虽然她都能做,可她今儿压根没去厨房,更别说食材哪里来了、
赫连煜仿佛也没有追究的意思,站着把剩下几块炸鸡吃完,将碟子扔回桌上,扫了眼她那杯珍珠奶茶,问:“还有喝的吗?”
张莹琇干笑了声:“没有了,就这么一杯。”幸好系统给她食物,都是直接放在她手上容器里,若是直接给纸杯,她这会儿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她瞅了眼他身后,扯开话题,小声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赫连煜盯着她看了会,伸手,直接拿起桌上陶杯,咕嘟咕嘟就是几大口,完了皱眉,点评道:“齁甜,不如茶水。”
张莹琇:……讲不讲卫生啊?
不等她质问,赫连煜便转移话题,道:“今儿除夕,带你出宫转转。”
出宫?
张莹琇愣住了。
第040章 这就是过节吗?
一身血迹的阿煜回到院子里, 才觉得身上疼得很。
他跑到自己屋,翻出石榴姐姐给的药瓶,倒出一粒塞嘴里。
一如他在那处仙境里一般, 热流一过, 他身上的疼痛便缓解不少。
他松了口气,收好药瓶, 转身去后院, 自己舀了水, 慢慢擦洗身上血迹。
正洗着,慌乱急促的脚步声从外头奔进来。
“殿下?殿下?”
是嬷嬷的声音。
阿煜回头:“嬷嬷,我在后边。”
惊慌的徐嬷嬷冲进来, 一把揽住他:“吓死嬷嬷了,还以为你……”想起什么, 她急忙松开,上下打量他,“你怎么在这儿玩水?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听说海盛死了——”
“我杀的。”阿煜扬起小脸,面上混着天真的残忍, “不过是欺主贱奴,我想杀, 就杀了。我看谁敢来问罪。”
徐嬷嬷怔住了。
阿煜看着她:“嬷嬷,我做得不对吗?”
徐嬷嬷张了张嘴,跪了下来,颤声问:“殿下, 这是谁教你的?”
阿煜不解:“不对吗?我是皇子, 他们是奴才,还欺我辱我,为何不该死?”
私塾那边的先生教过, 在其位谋其政,要清楚自己的位置、身份,不能被外物所惑,也不能被外物所挡,坚定本心……
徐嬷嬷却听得悲从中来:“对,对的。”她抱住面前瘦小的主子,“天可怜的,您才几岁啊……娘娘若是在天有灵,肯定得心疼死了。”
阿煜却不以为意。
石榴姐姐说过,看一个人,不能看其说什么,得看其做了什么。嬷嬷总说他母妃疼爱他,可若是真的疼爱,怎么会丢下幼小的他,径自去寻死呢?
都是假的。
不管如何,他杀了太监是事实。徐嬷嬷,以及后面回来的长富、长福都惊得不行,接连几天都忐忑不安,生怕哪天就等来上面的责罚训斥。
宫里死了太监,还不是悄无声息死在屋里,而是鲜血淋漓死在路上,搁谁也不敢瞒着。
于是,这事便一层一层往上报,直报到擅理宫务的周贵妃那边。
“杀人了?”周贵妃惊了,“那孩子,约莫不到十岁吧?”
“诶,算起来,应该有八岁了。”
“八岁?”周贵妃皱眉,“小小年纪就这般弑杀,将来……”
“娘娘,是不是要……”近侍往东边瞅了眼,示意她往上报。
周贵妃白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我管这个作甚?虽然我也不喜欢惠妃那哭哭啼啼的样子,但……”她抬起手,端详自己刚染好的丹寇,“人死如灯灭,我若是插了这一手,谁获益?如今最怕这位皇子起来的,可不是我。”
“您是说……?”
“放着吧。”
近侍犹豫:“就这么放着不好吧?这位可是杀了人。”
“你也信了那劳什子的谣言?这位是皇子,杀几个奴才怎么了?”周贵妃轻描淡写,“再说,我为什么要给成妃扫路呢?她自己造的孽,我才不给她收拾烂摊子呢。”